第3章
風天涯手裏提着一個壇子,散着濃濃的酒香。她晃了晃酒壇,“蠢燕哦,要不要喝酒呀。”
燕孤鳴轉過頭。
此時天色已暗,濃重的濕氣彌漫。風天涯從燕孤鳴的眼中,看到了凜冽的堅持。
“怎樣?”
燕孤鳴在昏暗中看不清少女的容貌。
他聲音低沉暗啞,帶着永不退讓的氣韻。
“這非是浪人的末路,非是浪人的終途!”
酒壇放在桌上,風天涯取來一個大碗,将冷酒倒入。酒壇開啓的一瞬間,香氣四溢,混雜着寒冷夜風,聞之即醉。
燕孤鳴手臂一彎,将碗挪到面前,低首,牙齒一咬,将碗邊緊緊咬住,在一仰首,酒嘩啦一下傾瀉下來。
一半落入喉嚨,一半順着他的臉頰撒在外面。
酒水滴在肩膀上,滲進傷口,火辣辣的疼痛。
“再倒!”
風天涯看他瘋魔的樣子,也不知說什麽好,只有聽他的話,一次又一次地倒酒。
燕孤鳴一碗接着一碗,半壇酒入了肚,面上潮紅,目光迷離。
酒醒世路茫然,一醉不知方年。
燕孤鳴倒下的一瞬,被風天涯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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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讓他平躺在長凳上。
燕孤鳴的頭很沉,壓在風天涯的腿上,十分不舒服。而且男人身上的血味汗味混在一起,難聞的很。
風天涯卻沒有撇開他。
她托着他的頭,從上面看他的臉。
即使昏睡過去,燕孤鳴的眉頭依然緊緊皺着,一張臉看不出絲毫的放松。風天涯伸出一根手指,順着他高挺的鼻梁描畫。
風天涯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準确說來,她一生中并沒有深交過幾個人。
她不知自己的家在哪,也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誰。将她帶大的是她的師傅。可是在她十歲那年,師傅也離開了。
她一個人生活在天涯峰,已經六年了。
風天涯并不害怕一個人,師傅臨走前留下一間書屋,屋子裏有許許多多的書籍。裏面有各種各樣的武功,她每半年研究一本,過得也不算寂寞。
她沒有錢,也不知道如何賺錢,每次想買東西了都在山中采來藥材,再去城裏換。她熟悉雲雨山中的每一寸土地,卻未結識過山民。
外面的世界,她都是從書中知道的。
燕孤鳴是她主動結交的一個人,他渾身是血奮力求生的樣子讓她伸出了援手。
“趣味的人。”
風天涯的小手貼在燕孤鳴的臉頰上,黑白分明。
“書上說,浪人皆是無視法規的亡命之徒,你是麽。”
她輕輕地捋了捋燕孤鳴的頭發,男人的頭發裏還有幹涸的血塊,将本就毛躁的發絲凝在一起,梳理不開。
燕孤鳴自然無話。
風天涯又摸了摸他的胡子,剛剛生出來沒有多少,硬硬的胡渣。
“好紮手。”
一陣風吹進,風天涯擡首,這才發現剛剛進來的時候門沒有關上。
外面已經是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了。
冷冷的風嗚嗚的吹着,帶着雲層中的水汽撲面而來。
風天涯又看了看懷中的人,只覺得這樣的夜,與這樣的人,剛剛相配。
第二天,燕孤鳴清醒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風天涯坐在桌前吃東西,紅紅的果子被她咬得嘎嘣響。
“你醒了?”
燕孤鳴頭疼難耐,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風天涯指了指木櫃。
“上面有水盆和手巾,自己去洗吧。”
燕孤鳴下床。
他每一個動作都很慢,高大的身軀晃晃悠悠。
木櫃上有個水盆,手巾就搭在水盆邊緣。
燕孤鳴低頭咬住手巾,扔進水裏,左手伸進去随意涮了涮,然後用手腕挑起手巾擦了擦臉。水冰冷無比,卻也提神。
燕孤鳴坐到桌子邊。
風天涯道:“手。”
燕孤鳴擡眼。
“手,難道你還要問哪只手麽。”
燕孤鳴不語,将左手伸出去。
風天涯将他手心朝上,又看了看斷筋處的傷口。
“下手之人很果斷,這筋脈斷得很徹底。我能為你接筋,但是手的功用肯定不如從前了。”
燕孤鳴低沉道:“只要能動就行。”
風天涯道:“怎樣,你還想握劍麽,不可能了。”
“……”
風天涯道:“我同你講實話,這手與斷掉差不多,以後最多可以拿些輕巧物品,想提兵器是絕不可能的。”
燕孤鳴面色深沉。
“只要能動就行。”
風天涯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沒放棄。
“蠢燕,我救了你就不會騙你。這手握不了劍了,放棄吧。”
燕孤鳴自語:“放棄……”
風天涯道:“我不知道你惹到怎樣的仇家,但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麽去找人家。”
燕孤鳴:“沒有放棄,放棄便是死。”
“……”
從他嘴裏說出的死亡太過随意,也太過真實,讓風天涯無從反駁。
風天涯取來藥膏,剜出一些抹在燕孤鳴的手腕上。
“斷筋再續需要時間,你別急,平日也不要太多活動。”
“嗯。”
“肩膀上的傷怎樣了。”
燕孤鳴:“無礙。”
風天涯拿起一個果子。
“來,吃東西。”
燕孤鳴張開嘴。
風天涯又一次喂他,輕車熟路。
再往後幾天,燕孤鳴的傷勢逐漸穩定,傷口也開始愈合,能自己下床走路。風天涯将打掃的工作交給他,自己天天躺在屋頂上曬太陽。
燕孤鳴沒有再同風天涯提下山的事。
一日,燕孤鳴手腕按着抹布擦桌子,風天涯坐在一邊支着頭看他。
“蠢燕,你既是浪人,那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吧。”
燕孤鳴手上動作一頓。
“是。”
“同我講講趣味的事。”
燕孤鳴:“什麽是趣味的事。”
風天涯:“就是你覺得有趣的事情。”
“……”
高大的男人沉默了。
“哎呦,算了。”風天涯道,“說說外面有什麽大事吧。”
燕孤鳴:“中原與番疆交戰,應算大事。”
“哦?外面在打仗?”
燕孤鳴:“還沒正式交兵,不過是早晚的事。”
風天涯道:“我看書上說,番疆人好勇鬥狠,很善戰。”
燕孤鳴:“是,番疆地理惡劣,人民窮兇極惡,好征戰。”
風天涯:“蠢燕你去過番疆麽?”
燕孤鳴手裏又是一頓。
“去過。”
“哎呦,臉色不對。”
燕孤鳴轉過頭。
風天涯直起身子,“好了,不逗你了。來,坐下,我看看你手恢複的怎樣了。”
燕孤鳴坐到風天涯身邊,伸出手給她看。
“嗯……”
風天涯瞧了瞧,又側過頭看了看燕孤鳴的右肩。
“不錯,你說浪人的命很韌,我現在才算認識到。”
風天涯拿了個果子,放到桌子上。
“來,試試,能不能握住。”
燕孤鳴伸出手,手掌向下包住果子,五指用力回縮。
他傷勢好了一些,手指有了些微的力氣,扣在果子上,嘗試着提起來。
果子稍稍起來了一點,又咚地一聲掉了下去。
燕孤鳴冷峻的雙眼一直看着那小小的果子,又一次握住。
但卻被風天涯攔住了。
她從小筐了挑了另一個更小的果子。
“試試這個。”
燕孤鳴依舊沒有拿起來。
風天涯又去挑,最後拿了一顆紅棗大小的果子。
“這個。”
終于,燕孤鳴的手顫顫巍巍地将果子拿了起來。
他的左臂堅硬得如同鐵石,可力量卻無法傳到手上。手腕以下的部分依舊軟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風天涯看着他。
從他的左臂就能得知,他本有一雙堅實的臂膀,舉起百斤重量不在話下。可是現在卻只能拿起一顆小小的果子。
“難過麽?”
燕孤鳴搖搖頭。
“哦?你殘廢了,居然不難過?”
燕孤鳴聲音低沉暗啞。
“技不如人,不必多說。”
風天涯挑挑眉,“如此放得開,蠢燕你不錯。”
燕孤鳴看着桌面,面無表情,只有眼睛中寒光一閃。
“此仇他日必報。”
話語是平淡的,可當中的仇恨卻是異常真實。
風天涯道:“有手都打不過,沒手要怎麽弄。”
燕孤鳴眼神一眯,戾氣頓現。
“不管,相殺了!”
這一瞬間,風天涯似乎聽見了屋外的風聲更大了。
技不如人怎麽辦,不管。失了手臂怎麽辦,不管。
只有相殺了!
無法停下,不能停下,浪人一生殺過太多人,也被太多人追殺,別說後退,就是休息一會也是死!
風天涯無語。
過了幾天,燕孤鳴向風天涯讨那把小刀。
“你要這把刀?”
“是。”
風天涯道:“雖然這刀已經足夠小足夠輕了,但你還是握不住的。”
燕孤鳴:“将它給我。”
風天涯撇嘴道:“喂,有你這樣的麽,跟救命恩人要這要那,當我是雜貨商哦。”
“……”
風天涯躺在屋頂不理他。
燕孤鳴站在外面看着。
風天涯不說話,他也不說。不過不說話卻也不動地方,就那麽站了一下午。到最後風天涯呵呵地笑出來。
“蠢燕。”風天涯坐起身,“浪人真是有意思。”
“将它給我,你開條件。”
風天涯看着下方魁梧的男子,山風吹得他的衣擺嘩啦啦地響,右肩上還纏着厚厚的布條。
“好。”風天涯從懷中拿出那把小刀,在空中晃了晃,又放到旁邊。
“看到了,刀就在這,想要就來拿。”
說完,風天涯輕巧一躍,從屋頂上跳下。
随後拍拍灰塵,進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