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隋月安進門就回了房間,隋風逸在客廳坐了一會兒也沒坐住,起身上樓,徑直去砸隋月安的房門,也不等人應就先推門進去。
房間裏,隋月安趴在床上,聽見聲音,扭頭看了隋風逸一眼,又趴回去。
來砸門,是因為有話不說憋得難受,但看他沒精神,隋風逸話到嘴邊不自覺拐了彎兒,“又怎麽了你,不舒服?”
“胃疼。”
拉着椅子到他床邊,隋風逸抱着椅背坐下,“我也胃疼。”
隋月安悶在枕頭上,“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我哪兒知道為什麽……我也忘了從幾歲開始,動不動就胃疼,去醫院查過好幾次,一直找不到胃疼的原因,挺奇怪的。”隋風逸的目光落在隋月安的後背,“……你總胃疼嗎。”
“嗯。”
“胃病?”
“嗯。”
“咱家好像沒這個病史啊。”
“後天,餓的。”
隋風逸怔了一下,“之前嗎。”
“嗯。”
“……我聽別人說,雙胞胎不光有心靈感應,也會有身體感應。就像其中一個人生病,另一個人會感覺到,甚至一起生病。”隋風逸似乎不太好意思,撓撓太陽穴,轉開目光又瞄隋月安後腦勺一眼,“……我們,有沒有可能就是這種情況?隔着一千多公裏,你在那邊胃疼,我在這兒跟着反應,不然我為什麽老無緣無故地胃疼。”
隋月安停頓片刻,“可能吧。”
Advertisement
隋風逸挺不滿意他的冷淡,“那天下雪我去找你,你胃疼沒有?”
隋月安終于看了他一眼,“你也疼?”
還是第一次,他和隋月安正常聊天似的談些什麽,隋風逸探近了點兒,“你讨厭酒鬼吧,為什麽,跟之前……有關系嗎。”他下意識沒用害怕這詞兒,怕隋月安會抵觸。
不短的沉默擺在他們之間,在隋風逸以為隋月安不會開口的時候,卻聽他說。
“剛才那些人裏,有個人和我害怕的人很像。”
“誰啊……”隋風逸有些意外他會在自己面前坦然說出這個詞兒。
關于男人,隋月安沒和任何人提起過,父母,同學,都沒有過。如果說沈平麗是他的陰影,那那個男人,無疑就是噩夢。
男人名叫何原,沈平麗的相好,比她小四五歲,坑蒙拐騙不務正業,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一個空有皮囊的寄生蟲。
沈平麗之所以會偷走隋月安,為得就是留住這個三心二意的情人。沈平麗有過一次婚姻,離婚時男方給出的理由是性格不和,她卻死死認定是因為自己不能生育,這事兒成了她最大的心結,扭曲的種子生根發芽,在她和何原感情破裂之際、在她看到雙生子那瞬,無法扭轉地瘋長。
她固執地認為,何原會想離開她,是因為她不能給他一個孩子。一個現成的孩子,就可以解決她的困境。
意外的,她不可理喻的行為,真的留住了已經厭煩她的何原,在看到隋月安的剎那,男人的神色就變了。他見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同樣開始生根發芽。
沈平麗偷走隋月安後帶着何原回了老家,一個偏僻閉塞的鎮子,其中生活的絕大多數人這輩子都沒能走出去那裏,更沒人願意進來。她的那間房子不到二十平,破敗不堪逼仄潮濕,連燈光都是灰的。
隋月安就在那裏長大。
從他記事起,他們三個就睡在一張床上,何原會抱着他睡卻不抱沈平麗,很久之後,他才明白為什麽。半夜,伸到衣服裏撫摸的手,貼在脖頸或後背的濕膩軟肉,都會讓他驚醒。
聽到這裏隋風逸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他拳頭握得死緊,甚至不能和隋月安對視,“……那畜生,動了你?”
“太小了,有些事情記不清了。”
“……你不想說可以不說,但……別騙我。”隋風逸難受得厲害,為他從未了解過的,隋月安的從前。
隋月安很平靜,“可能你沒發現,我從不說謊。”
隋風逸心想怪不得說話總那麽難聽呢,本來嗎,實話多半都不好聽,“可是……你被找到的時候只剩你自己,那畜生呢。”
“我十一歲的時候,走了。”隋月安慢慢講着,“他不工作,花銷卻很大,因為酗酒還有賭瘾。沈平麗白天在鎮上的診所工作,晚上打零工,很辛苦,卻也不夠,然後他勾搭了別的女人,鎮上小超市的女老板,沈平麗知道卻裝作不知道。後來,她就變得不太正常。”
隋風逸的臉色越來越沉。
“她開始無緣無故地大哭,還會對着沒人的牆角罵人,這些都還好,何原沒有錢,也還沒找到後路,只能忍着。但後來就不行了,沈平麗開始傷人,沒有目的地攻擊別人,在她半夜拿起菜刀在床頭徘徊之後,何原才終于崩潰,跑了,再也沒回來。”
隋風逸幾乎不能平順呼吸,“……你就和一個瘋女人生活了四五年?”
隋月安搖頭,“何原走後,她好像又恢複正常了。”他思考了一會兒,才說,“她太矛盾,我也分不清,她是不是在保護我。”
隋風逸沉默良久,“即使她是在保護你,也是應該的,她把你從我們身邊偷走,這是做什麽都不會被原諒的事情,她只是還剩下應有的良知,如果我……”隋風逸想說如果他在,他一定饒不了那倆混蛋,但這話很無用,因為他不在,這無法改變。
“是啊。”隋月安若有似無地嘆了一聲。
只剩他和沈平麗之後,生活其實更難了,不管是不是裝的,沈平麗瘋病傷人的事人盡皆知,她丢掉了診所的工作,輾轉被拒後,只能在飯店後廚幫忙擇菜,一斤賺幾毛錢,一天下來帶着洗不出本色的手狼狽回家。
這樣渾噩過了兩三年,沈平麗也染上了酒瘾,那段時間她頻繁地帶男人回來,有男人留下過夜,隋月安就要睡床底,有惡劣的,就故意把聲音弄大讓他聽。隋月安記得其中一個是鎮上的郵遞員,也是和沈平麗保持關系最長的人,他似乎真的喜歡她,還會給隋月安買吃的和文具,但在一次争吵後,男人再也沒來過,即使後來隋月安在鎮上碰到他,他也當做不認識。
隋月安沒問理由,因為沈平麗對他也就只是那樣,穿不暖餓不死,打罵是日常,尤其在醉酒後。她也直言自己不是隋月安的生母,說他是撿來的孤兒,而這點,是隋月安唯一感謝她的,懂事後,他沒有對這個女人寄予母親的情感。
隋月安說,“只要他們喝醉,或挨打或挨餓,總會有一樣。”
兩人間安靜了片刻,隋風逸緩緩吐出口氣,認真盯着隋月安,格外嚴肅,“已經過去的事情我改變不了,但你現在回來了,我保證,也能做到,只要有我在,以後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不會讓你再受委屈,知道嗎。”
隋月安很意外,意外隋風逸會這麽說,但他更意外自己,意外自己會說出這些。或許,是路燈下的那個擁抱阻斷了他的恐懼,也或許是隋風逸的一通感應學說撩撥了他,但他選擇在此時袒露,卻并不覺得安全。
“我不過幾句話,就能要來你的承諾,如果我是在編故事逗你玩兒呢,你的承諾也太輕易廉價了。”
“隋月安。”隋風逸皺眉,“好好說話。”
隋月安不自覺撇開腦袋,張了張嘴,目光游移着落在天花板上,良久後繼續盯着天花板說,“不好意思……我不太習慣。”
“不習慣什麽?”
“不習慣你突然……”隋月安掃了隋風逸一眼,“和善。”
“我不和善?你這不典型倒打一耙嗎!”隋風逸嘴上這麽說,卻頭一次真切地反省自己平時對隋月安是不是太兇橫,也是頭一次,沒覺得從他嘴裏說出那些傷人話煩,而是怪自己從未耐下心來去了解他。
隋月安察覺出不能再繼續這個話題,想着扯開話題,“你……十三四歲的時候,右腿是不是受過傷。”
隋風逸稍有詫異,“是啊。”說着他撩起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縫合後留下的疤痕,“初中足球賽,隔壁班一胖子穿着釘鞋來的,鏟球直接鏟在我腿上,結果他自己還站不住,球在底下他在上面,全摔我腿上了,本來以為只是被拉了幾道口子,去醫務室一看才知道骨折了。”說起小時候的事兒他眉飛色舞的,冒出酒窩看隋月安,“哎,為什麽這麽問,你不會也有感覺吧?”
“有,突然疼了一下,很短的一下,接着腿總使不上勁兒,三四天後才好。”
隋風逸啧着,“別說,真挺神奇的。”
“嗯。”
兩人又沉默一會兒,隋風逸突然壓着椅子湊近,打量着隋月安,笑着和他商量,“我說,以後,好好相處吧。”
“嗯。”隋月安慢慢地拉長音,“怎麽算,好好相處。”
“兄弟嘛,互相幫忙互相照顧喽,難過了跟我說,開心了也跟我說,還得對我熱情一些,有人敢欺負你我就揍他!當然了,要是我捅了簍子,爸媽罵我的時候你得幫我說話,不管發生什麽事兒無條件地站在我這邊,能明白吧?相親相愛嘛,這有什麽難理解的!”
隋月安還沒說話,樓下先傳來秦女士的聲音,扯着嗓子喊他們下去吃飯。
隋風逸開門沖樓下應了一聲,又轉身囑咐隋月安,“你不舒服就躺着吧,我跟媽說一聲。”
隋月安卻爬起來。
“不舒服還起來幹嗎,躺着吧你!”
隋月安搖頭,“她會不高興。”
隋風逸拿他沒轍,只能一起下樓,下樓前還在琢磨,好像一直都這樣,隋月安對他們媽也太言聽計從了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