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意
如是過了幾日,竹舸法力已恢複大半,卻不知怎的沒有醒來時那般急切想要回到九重天了。他這些時日通過小麻雀時常跟着阿精,有時覺得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模樣,但也有時覺得胸口有些堵着一口氣。
阿精這兩日心情特別好,幾乎去江生家蹭飯,阿生哥家的菜式簡單卻各個都符合阿精的胃口。
山洞裏的病秧子公子告訴她,他是天上神仙。阿精起初不信,直到竹舸把阿精帶來的瓷碗變成金碗,她驚呆了,瞪圓一雙水靈的眸子,可惜只維持了一個時辰。竹舸告訴她,等他身體完全恢複了,就可以變個真的金碗送她,更何況還有早些答應她送她的那些雞鴨牛羊呢!竹舸還問她日後可願與他一同去天上,她想了想,覺得去了之後就看不到阿生哥和三嬸他們,而且說書的講神仙都是不吃東西的,那還有什麽意趣!于是阿精使勁搖頭,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直甩到竹舸臉上。
竹舸臉色發青,直勾勾地盯着縮成一個鹌鹑的阿精。
還有一樁讓她讨厭的事,不知從哪飛來一只麻雀,老是跟着她,而且還壞得很,經常啄她的辮子,抓抓不住,趕也趕不走,總之非常氣人!
傍晚,阿精在江生家吃飽喝足,阿生哥輕柔地替她擦去唇邊的米粒,阿精報以一個憨憨的笑容,順手拎走江生給她買的一包桃酥,準備去小山洞看看神仙公子。
竹舸看着阿精笑嘻嘻的遞給他兩個白包子,蹙眉問道:“給我的?”
阿精立馬點頭,她看出神仙公子很不高興,便補充了句:“我,買的哦!”
竹舸冷哼一聲,指着她身邊另一包東西問:“那敢問阿晶姑娘這是什麽?聞着似乎很香。”
阿精心下一慌,她特意讓阿生哥給她把桃酥包嚴實一點,該不會這樣都被竹舸聞出味道吧?神仙的鼻子比大黃還靈嗎?
她眼睛有些心虛的往邊上亂瞟,面上卻還是一派輕松:“這是,賣錢的!”
竹舸心裏冷笑,那個賣魚郎送的東西就舍不得給他麽?
“是麽,可我不喜歡吃包子,不如阿晶姑娘把這包點心賣與我,明日我帶阿晶姑娘去鎮上吃烤雞烤鴨可好?”
阿精一聽見“烤雞烤鴨”忙吞了下口水,低頭摳了摳手指,她素來目光短淺,現下又沒有什麽烤雞烤鴨,明日的事明日再說罷!于是便把那包桃酥往身後挪了挪:“不不行,就是,要換錢的!”接着毫不臉紅道:“烤雞烤鴨,也要,吃!”
竹舸感覺心口有股淤血排解不出,抿着嘴唇不再多說什麽。
阿精看他不說話,心想神仙怎如此小氣,于是便簡單收拾下東西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那只讨人厭的麻雀又來了,這回還帶着同夥。帶頭的麻雀去啄阿精的辮子,其餘幾只争相去啄阿精手裏的那一包桃酥,阿精一路狂奔,撿了根粗樹枝手舞足蹈一頓亂晃,最終也只剩下半片桃酥。
阿精傷心極了,大聲嚎啕,邊哭邊将那小半塊桃酥吞進肚裏。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阿精照常來看他,竹舸依舊不理睬自己,阿精也不搭理他,放下吃食便走。
竹舸見阿精又是一聲不吭的走了,嘆了口氣,擡手去揉太陽穴,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麽了,明明早已辟谷卻瞞着不說,任由小傻子天天給自己送吃的;明明法力已完全複原,應該早日回到天庭開始他的謀劃,卻使用障眼法讓自己看上去依舊羸弱;看見小傻子和賣魚郎在一起有說有笑,更是沒由來的惱火……
這是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感受,可以說是他數萬年來最放松的時候,也是他身上人間煙火氣息最濃、七情六欲最重的時候。
他并不反感這樣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有些貪戀。
他望着洞頂的水滴嘀嗒落下,一條條水漬順着石壁蜿蜒曲折,而後彙聚在一起,成了一小股細細的水流,向洞外漫延。竹舸緩緩起身,信步走出山洞。一陣清風拂過,夾雜着芳草的清香撲面而至,林間的夜晚只餘高低起伏的蟲鳴。
忽而,竹舸決定不再去糾結這種感覺,于是這麽多天來他頭一次沒有借助小麻雀的身體,而是主動走了出去,他想去小傻子家看看她,主動求和。
等到了阿精家院子前,他才想起已入夜,便在院門口枯坐一晚,看着純潔的月光落滿他這個早已髒透的仙君身上,妄圖祈求淨化。
東方逐漸露出魚肚白,農家是沒有睡懶覺這種說法的。阿精剛卷起袖口準備給雞喂食,卻被一雙骨節分明的玉手接過手裏的瓦盆。
“我來。”嗓音略有沙啞,卻依舊有種清泉汩汩而流的感覺。
阿精不敢讓仙人替自己幹活,而且她也不信神仙會幹這些雜活。
“我,我來,豬……仙人,傷還沒好……”
“已經好了。”竹舸淡淡回應,“喚我小白便好。”照着阿精往常的做法将雞喂好,又瞧見地上的雞糞,竹舸微微蹙眉,便施了個清潔訣。
“如何?”
“嗯……嗯,好極了!”阿精嘴上拍着馬屁,心裏卻想好個屁,說不準他的法力何時失效,雞舍又變髒了,就像之前變得那個金碗一樣,一會就變回去了。還是阿生哥好,阿生哥每回到她家,送魚送肉不說,還親自幫她打掃院落、下地除草呢!
竹舸聽她這般說心裏舒暢了不少,語氣也漸漸有了溫度,轉而牽起阿精的小手:“我帶你去鎮上吃烤雞,好嗎?”
阿精不明白仙人為何要拉她的手,她手裏有沒藏好吃的,但也樂開了花,連連點頭道:“去去去!”
竹舸輕輕揉了下她的腦袋:“喚我小白,不然不帶你去。”
從前在祁連山,大師姐還不是大師姐,只是個剛進入內門不起眼的小孩時,第一次遇見大師姐,他穿着一身白衣,看着這個髒兮兮的小孩躲在桌底下偷東西吃,眼神濕漉漉的像只小鹿。
後來大師姐時常怯怯地看他卻不與他說話,終于有一次偷看他被他逮了個正着,大師姐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小白”,竹舸告訴她自己不叫小白,大師姐忽然開心的笑了,那時他想原來她笑起來這麽好看,趁他出神,這只不聽話的小鹿一骨碌跑了,他低頭瞧見手心裏多了只活靈活現的草編蚱蜢。
阿精歪着頭,心裏奇怪的很,覺得仙人腦子可能是真不太好了,但為了吃的還是很識相的喊了一聲“小白”。竹舸當場就給她變了一身水粉色的衣裳,好看的很。她竊喜,想着這回馬屁拍對了吧。
這一路上竹舸與阿精是走着去的,他替自己隐去原本的氣息後,并未再動用法術。一路上阿精抓鳥逗狗,還采了一朵淡紫色小花,就着溪水戴在頭上,捧起臉蛋傻笑不止。
竹舸笑意直達眼底,小傻子似乎越看越可愛。
到了鎮上已臨近午時,阿精不僅如願吃上了烤雞,還被竹舸帶去茶館聽說書。
“別人來這都是聽說書的,怎就你一個勁的吃糕點?”竹舸語氣責備,但仍伸手替她拂去嘴邊的糕點屑:“吃慢點,又沒人同你搶。”
阿精聞言探出頭,鬼頭鬼腦的将四周打量一番,湊近竹舸,頗有些痛心疾首道:“他們這樣,吃不回本錢的。”
“……”
這廂說書先生正講到糟糠妻賣香供丈夫讀書,窮書生高中狀元不忘恩,拒絕了皇家賜婚,一番慷慨陳詞将皇帝公主說的連連落淚,衆人拍手叫好。阿精愣住,放下手中糕點:“呸!呸呸呸!”
竹舸不由愣住,素日見慣了小傻子沒心沒肺的樣子,怎麽突然看上去心事重重。
“怎麽了?”
“書生,壞人!”
“什麽書生?”
“曹貞!壞胚子!”
竹舸不指望她能說清楚了,于是将食指與中指清點阿精眉心,讀取她的記憶。
原來是一出陳世美。竹舸見小傻子氣的眼眶泛紅,柔聲道:“我替你教訓那個曹貞可好?”
阿精激動得說不出話,只一個勁的點頭。
于是,竹舸施了個法訣,便帶着阿精到了狀元府。阿精見到府中的下人來來往往,卻似看不見他們二人,不由問道:“他們,看不見,我們嗎?”
“嗯,曹貞羽翼漸豐,與二公主搭上線,他現任妻子丞相府大小姐不日便會在去寺廟祈福的路上遇到意外死亡,就像當年……”說到這,竹舸留意了下阿精的臉色,見她始終繃着張臉,便跳過這段:“那二公主年輕守寡,老皇帝早已知曉公主與曹貞的私情卻默許這樁事,因為丞相黨羽諸多,女婿暗裏早與岳丈離心,老皇帝想借此機會打壓丞相勢力。”
竹舸又帶着阿精換了個地方,似是皇宮:“不過老皇帝沒想到的是,曹貞的野心并不滿足于此,除了二公主外,曹貞還和皇貴妃有首尾,皇貴妃現下懷的就是曹貞的孩子,這孩子出生不久後便會是太子。”
一個窮鄉僻壤的書生,一朝得勢便野心至此,嗚呼哀哉。竹舸有些自嘲,他想其實某些地方和自己挺像的。
阿精并不理解曹貞的預謀,但她知曉這人在憋着勁幹壞事。
竹舸告訴她這世上有比死更難受的事,那就是生不如死。
他雙手結印,給曹貞編了個美夢——在夢中,曹貞已經成功害死繼妻,成為驸馬爺,公主為他盜取了皇帝的兵符。沒過多久,皇貴妃順利誕下一個男嬰,未及滿月皇帝便冊封他為太子,十分寵愛。
曹貞沉浸美夢中,以為現實中的一切都像夢中那樣進行着,他在新歡舊愛間游刃有餘,膽子也越來越大。是日,皇帝去了新寵那過夜,曹貞駕輕就熟換上太監服飾,潛入皇貴妃帳內與她施雲布雨。皇帝半路想起張仙人供奉的丹藥吃完了,便折回皇貴妃宮中去取新的。這一路越走越奇怪,還碰到兩個慌裏慌張的小太監,帝王的警惕心油然而生,于是遣散宮人,只帶了兩個貼身護衛進入皇貴妃宮殿。甫一入內,差點氣的原地飛升,而宮床上的二人還正酣暢淋漓,危機逼近而渾然未覺。
皇帝沒有賜死曹貞和皇貴妃,而是将曹貞秘密閹了後充做庑房清掃茅廁的小太監,一直勞作到死。至于皇貴妃,則被宣告暴斃而亡,葬禮匆忙卻也未失了禮數,只是有宮女太監傳言,從前皇貴妃的死對頭德妃那裏新來了個被毀了容的啞宮女,身形和殁了的皇貴妃像極了。
曹貞被處刑後竹舸就将阿精帶走了,阿精告訴竹舸她不怕,但竹舸仍未讓她留下來看完了整個過程。事後,竹舸帶着阿精去京城最有名的寺廟上了兩炷香身邊。
不久皇宮外又傳出狀元滿府被江洋大盜一夜屠盡的消息。後又被證實不是江洋大盜是丞相所為,丞相府一時間斬的斬,流放的流放。
昔日榮華富貴,如指間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