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精
稻花村是江南魚米之鄉裏平凡的一座小村子。三年前倒是有一樁不太平凡的事,村裏張寡婦的大女兒雲繡繡去鎮上賣布匹,因着烏雲密布,眼看着就要下雨便抄小路趕回家。路過小樹林時無意間發現一個躺在雜草叢裏昏迷不醒的書生,書生受了傷渾身血淋淋的,繡繡母女不忍便照顧了他一段時日。在這樣一個小村子,每天都要為吃穿發愁,男女大防之類的說教是不大在意。
時間一長,青年男女同一屋檐下情誼漸深,同年入冬之際,張寡婦便為二人舉辦了婚禮,雖是簡陋,村裏左鄰右舍也都飽腹三日。
成親未足一月,書生便帶上繡繡母女贈與的盤纏,赴京趕考。離別時涕淚漣漣,好一番情真意切。
書生名喚曹貞,是個有才華的,也是個守信的。果然不久後便從鎮上傳來他金榜題名的消息,不久又來了一隊伍穿戴講究的侍從,将繡繡接入京中,又給了張寡婦好幾箱物件。
村裏人都道書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繡繡福氣在後頭。可惜的是,書生本人沒有回來,趕來看熱鬧的村民們沒法一睹這位“文曲星”的風采。
好景不長,狀元的糟糠繡繡似乎無法适應京城高門顯貴的生活,三病兩痛,終日湯藥不離身,不久便一命嗚呼了。張寡婦知曉後将家中呆頭呆腦的二女兒雲精精托付給鄰居,揀了些衣物匆忙上京,不久又傳來張寡婦哀思過重病死的消息。
小女兒阿精成了孤兒。張寡婦走時留給他們照顧小女兒的錢財挨不了多久,現下人又沒了,鄰居家也窮的快揭不開鍋,便将阿精送回她原來的家中。村裏人但凡有口剩的也時常接濟一二。
兩年後,書生,哦不,現已是丞相府女婿的曹大人,又陸續還封了幾十兩銀子給村長,托他關照一二。曹貞的賢名遠播,更得聖上青眼。
“你今晚去阿生家吃飯罷。”鄰居三嬸一面馬不停蹄的織布,一面不時擡頭打量在替她清掃雞舍的阿精。
“喔。”應聲的是個小麥色肌膚,濃眉大眼,鵝蛋臉型靈氣十足的女孩。但接觸過便知曉,看着聰明實際是個呆傻的。阿精三歲時摔了一跤腦子便不太靈光了。
“記得到家後把窗都拴上。前兒個下大雨,得虧我去你家中瞧上一眼,那麽大的風雨都不關窗,你就是個不省事的。”三嬸數落道。
女孩默不作聲,只顧着将雞舍食盆裝攏。今日村裏的賣魚郎江生留了兩尾鯉魚,再三囑咐阿精來吃晚飯。
張寡婦還在時,稻香村人人都說張寡婦的兩個女兒不像是親姐妹,大女兒繡繡聰慧善良,樂于助人;小女兒呆呆愣愣,今年及笄,卻大字不識,這在稻香村本算不得什麽,村裏不識字的人多了去,問題是張寡婦曾經在大女兒上京後花光積蓄,送小女兒去鎮上鄉紳女兒家的私塾上過半年學堂,最後被夫子以“朽木不可雕也”攆了出來。
村裏人常常以此取笑張寡婦,張寡婦卻不以為意,總說着“我家阿精可聰明哩”。
是日臨近傍晚,太陽懶散的挂在天上,漸欲西沉。阿精一邊晃着路邊采的狗尾巴草,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踢着鄉間小路上石子。這是去江生家最近的路。
“這不是阿精嗎?”說話的是一個青年漢子,身邊三三兩兩的站着幾個田間幹完活的莊稼漢。
“啊?”阿精聞聲擡頭望去,目光呆滞。
青年漢子瞧見她的傻樣,心下不屑,就這樣早些年他去她家提親張寡婦還好意思推拒,也不瞧瞧自個兒女兒是個什麽貨色,他肯娶她已是她家幾世修來的福氣。
“阿精啊,我這有包豆子,我問你個問題,你若答對了便賞給你吃了。”
“吃的?好啊!”阿精舔了下嘴唇,目光如炬。
青年心頭一樂,連着身旁的幾個漢子也笑了幾聲。
“我家母雞昨日下了四個蛋,吃了兩個,你說說看還剩幾個蛋啊?”
阿精低頭開始認真的數手指,右手數不夠,又丢了左手的狗尾巴草,接着數。衆人見她這副模樣,又開始哈哈大笑:“阿精我這也有一雙手,借與你如何?”“阿精,實在不行腳指頭也能用上!”
阿精不理他們,重數了一遍道:“五個哦。”
衆人聞言哈哈大笑:“得了,咱們還趕着回家吃飯,你随便抓一把豆子給她罷。”
青年得了消遣,氣也消了,随手抓了一小把豆子,又抖了幾抖放在阿精手裏道:“沒空與你這傻子耍,走了。”
阿精急忙吞了一粒,心想昨日後半夜吳大嫂家的小子摸去青年院裏雞舍一個蛋,等那小子溜了,阿精想少了一個蛋那青年能曉得不?她就好心摸走兩個蛋,少了三個,這你總該發現了吧!誰知這楞貨還是沒發現。
又走了一會子路,阿精突然被絆倒,卻見灌木叢裏背面朝上躺着個人。今天她為了去江生家蹭飯特地穿的幹淨衣服立時染上塵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見怎麽也不複幹淨,她頓時氣急朝那人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腳,不想從那人身上掉落一物,阿精撿起來在一旁幹淨的草裏擦了擦,隐約見是塊好看的石頭,還系着紅繩打着花結,定時值錢的玩意,于是乎她迅速往兜裏一揣,起身便要走。
沒走幾步,阿精想此人十有八九是來自大富大貴之家,不如把他帶回去,等他醒了告訴他是她救了他,狠狠敲上一筆豈不更好?若不是有錢人家的,就費些力氣騙他到鎮上找牙婆賣了也能換些錢。
想至此,阿精便拖着那人往回走。沒走幾步,想到三嬸那些人定要問東問西,屬實麻煩,便将那人拖到附近的一個小山洞,那是從前與姐姐玩耍的“秘密基地”,裏面有張草席,還有一張小桌子、半根蠟燭。
阿精将他放在草席上,撿了他衣服上幾處還算幹淨的布扯下來,替他胡亂擦了擦。再到江生家時已是傍晚,阿精急忙問他還有剩的魚嗎?江生不答,嘴角微揚,端了一碗魚湯出來,竟還溫熱,裏面的魚肉完好無缺。
回去的路上江生遞給一壺封好的鮮魚湯,以及一盞燈籠。阿精繞遠去了山洞,往那人嘴裏灌了幾口魚湯,灌之前自己先喝了大半壺。
第二日,那男子便醒過來了,他睜眼看見坐在他身邊正吃着豆子的阿精迷茫許久,驚訝道:“大師姐!”
“啊?”阿精歪了歪腦袋,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困惑面容,心想這人莫不是傷着腦袋了吧,可頭上也沒見又哪破了。
竹舸見她如此,心下已了然:如今過了五十多年,大師姐早已入輪回,此人周身并無半點仙氣,大抵是大師姐的轉世。
“你叫什麽名字?”竹舸極為困難地坐起身子,不想仰視她。
“你叫,什麽名字?”阿精呆呆地重複道。
“在下竹舸。”
“哦,豬哥。我,阿精。”
竹舸眉頭顫動,忍耐道:“竹舸。”
“豬哥。”
“竹舸。”
“豬哥。”
“竹……罷了……是阿晶姑娘帶我到這裏的?”
“是喔,我照顧,你好幾日哦。”阿精臉不紅心不跳。
竹舸輕笑,故意沉聲道:“如此便多謝阿晶姑娘了,待我歸家後必定重謝姑娘,只是如今傷勢未愈,還需勞煩姑娘幾日。”竹舸沒有說謊,他之前渡雷劫,身上的傷口現下雖已愈合的大半,法力卻只恢複了未及三成,就算回到九重天上也免不了早一番算計。而且大青峰那位同樣愛慕小師妹的離止師兄,比他先渡劫飛升,原是被他構陷的知離帝君,他飛升後當即點化了小師妹,怕是不久後便會結為仙侶。到那時,即便他重回天庭,又有何趣。
對小師妹的态度,他一直都相信自己是心悅她的。
在祁連山時,眼見着小師妹就要答應與他在一起,偏偏知離橫插一手,那時他身為離止,少年英才但天生病體,小師妹心善對他多有照拂,想來是年紀小分不清何為情愛。
等他回到九重天,他會帶着慕長歌,把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
“你要,怎麽謝,我呀?”阿精一雙招子炯炯有神,直截了當的問。
“……嗯?”竹舸本覺得這一世的大師姐有些癡傻,見她這樣問忽又覺得不傻,失笑道:“不知阿晶姑娘喜歡什麽?”
“我想想哦……”阿精把秀氣的眉毛皺成一團,自以為深沉道:“你睡,好幾日,我照顧,你好幾日!有白米,有魚,有蝦……還有肉!唔……雞肉,鴨肉,豬肉,牛肉都有哦!”
竹舸感覺額頭青筋似乎跳了跳,他早已辟谷多年,怎麽可能吃這許多東西,再者說看大師姐一身粗布衣,袖子上縫縫補補許多,怎會有這麽多珍貴的食材?更不用說他昏迷的時候大師姐要如何将這些魚、肉喂他吃下去?
“不知我歸家後送些雞鴨牛羊,還有白米到阿晶姑娘家中可好?”
“夠了!夠了!”阿精有些得意,似乎已經能想象那場面,不由得吸溜一下口水。
竹舸這下真心實意的笑了,他想,大師姐這一世是真傻無疑。
“那你,休息,我明天看……不對,明天,照顧你哦!”阿精撓了撓腦袋,轉身離去。
竹舸眸光暗沉,他不太放心這個小傻子,擔心她洩露他的栖身之處。随即,他施了個訣,将神識放出些許,附在一只小麻雀上,一路跟着阿精。
他适才沒有刻意要阿精替他保密,一來是因為小傻子就算答應了,以她的智商也未必不會說漏嘴;二來是因為他從前的經歷告訴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此刻面對的是小師妹,他也會保留一二。
阿精到家後抹了把臉,複又将洗臉水灑在腳上,将濕漉漉的腳丫往床單上蹭了蹭,便躺下睡覺。小麻雀站在窗口上一個趔趄,差點掉下去。
第二日,阿精将新鮮的雞蛋拿去鎮上換了些錢,小麻雀一路跟着。竹舸見她認真數錢的模樣,有些詫異:這小傻子錢的方面倒是很拎得清。
回去的路上,阿精徑直去了江生家——她想起江生答應今天帶她一同去捕魚。
“阿生哥,走走走,咱們,抓魚!”阿精一蹦一跳的推門進來。
小麻雀用翅膀扶了下腦袋,這小傻子一臉亢奮的模樣太憨,想起以前大師姐的聰穎溫柔,如今讓人有些無法直視。
“戴着。”江生變魔術似的突然拿出一頂嶄新的小草帽,輕輕扣在阿精頭上,“今天太陽大。”
自己憑白多了樣東西,阿精自然喜不自勝,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皮膚不白,帶頂帽子有些多餘,拍着胸脯道:“不怕,我黑!曬曬就曬曬!”
江生替她把帽子戴正,微微一笑,一雙眸子淡如潮水,眼底溢滿溫柔:“不黑。”
到了河邊,江生給了阿精一根小竹竿,擔心女孩子怕蚯蚓,準備替她挂在鈎子上,不料阿精卻躍躍欲試:“我來我來!”
江生無奈的一笑,囑咐她小心些,便轉身去一旁置網。
阿精坐在草地上,時不時拉起魚竿瞅瞅,但沒有一條魚兒上鈎,飼料倒是被吃了不少。阿精有些氣悶,腮幫子高高鼓起。她忍不住朝江生走去,見他的竹竿邊上的水桶裏有不少魚,氣呼呼道:“我要,在這釣!阿生哥,和我換!”
“嗯,都怪我,給你選了一處魚兒都不去的地方。”江生點點頭,故作思索,然後提着工具與她換了一邊。
小麻雀飛到阿精邊上,見魚竿微動,立刻啄了啄阿精的手。
“臭鳥,走開!”
“……”
阿精絲毫不領情。竹舸後來又想了下,也可能是以阿精的智商領悟不到他的用意。
可是換了一邊釣魚,結果沒有絲毫變化。阿精還是一條小魚都沒釣到。
阿精更氣了。
她烏黑的眼珠轉了轉,趁江生不注意,去他的桶裏抓了幾尾小魚,放在自己的桶裏。
竹舸:“……”
江生本就因為擔心她不小心落水,一直暗自留意她的舉動,見她這模樣心下竟有些高興,轉頭想去看看這個“偷魚賊”的嘴臉,卻見她十分鎮定,瞅了瞅他,小手指着自己的桶,嘴唇微翹:“我釣的哦!”
“嗯,小阿精真厲害。”
阿精的嘴唇翹得更高了。
竹舸覺得這一世的大師姐有些無恥。
午後,阿精在江生家蹭完飯,高高興興地回家,打了會子豬籠草便去小憩。江生照例去阿精家的一畝三分地勞作一番才離去。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阿精忽想起小山洞裏還有個人。于是她将早上剩下的粥兌些水熱了熱,準備一會帶過去。
等到了洞口,阿精從破舊的食盒裏端出那碗稀得幾乎只剩水的粥,喝了一口再放進去。
通過小麻雀目睹一切的竹舸:“……”
“公子,我來看你啦!”阿精将粥頗為大方地遞給竹舸,神情似乎在示意他不必太感動。
竹舸盯着那碗稀粥,裝作疑惑道:“阿晶姑娘之前不是說日日都是用雞、鴨、牛、羊肉等物什照顧我的麽,怎麽今日不見?”
“我我……”阿精有些心虛,手指無意識地卷了卷褲邊,認真道:“天天吃,會胖。”
怕竹舸不信,她伸出手摸了摸竹舸腰際。
竹舸身子一抖。
“瞅瞅,肉,冒出來了。”阿精睜眼說瞎話毫不臉紅,但沒預料到竹舸的腰腹這麽結實,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
“……”竹舸感覺額頭上熟悉的地方又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