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中所有的鏡子,在滿地的碎片中,她跪坐□,抱住頭微微顫抖。
不該是這樣的,事情不該像現在這樣的。
她以為自己已經想得很透徹,事到臨頭,卻發現原來什麽都沒準備好。
與長琴成親的十一年,他将她保護得那樣好,在他的身邊,她的心和容貌一起都停留在了最好的時刻,他們看起來那樣相配,以至于她忘記了時光和現實的殘酷,幾乎以為一生都會是那樣。他一離去,這些便全部墜入塵埃,她的容貌已然憔悴,心神卻依舊沉浸在過去的幻想中,多麽可悲。
第九年,她的心中浮起了不可理喻的怨恨。
她不知道自己怨的是誰,也許是自己,也許是長琴。
為什麽當初要踏出那樣一步,如果不踏出,她也許便不會如此刻這般難受;為什麽要服用“駐顏丹”,如果從來都沒有擁有過,也就不會因失去而痛苦;為什麽……她要這樣狼狽地活着,然後看着自己一天天變老?!
就為了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實現的承諾?
如果他真的會回來,為什麽九年來從未出現?
他是不是根本已經忘記她,在別的地方娶妻生子,或者,他還記得,甚至悄悄回來過,只是卻無法忍受她現在的模樣,選擇飄然遠去。
她經常會做這樣的一個夢——
不知哪裏的陌生地點,換了一副皮囊卻依舊年輕俊美的長琴微笑着彈琴,佳人在旁,那是一位年輕美麗的陌生女子,她靜靜地倚靠在他的身邊,美麗而含情的眼眸注視着他流出美妙樂聲的指尖。
他回眸,她淺笑。
他的眼神那樣深情,唇角勾起溫柔的弧度,将她輕輕帶入懷中,手握着手,指尖觸着指尖,樂聲再次從二人的指下響起。
琴聲悠悠,暗香浮動。
多麽相配,多麽美麗。
Advertisement
阿悠連連後退,自慚形穢,卻又不甘心地搖頭,她聲嘶力竭地沖他們叫喊,卻沒有人聽到。
女子依舊笑得幸福而甜蜜,如同過去的她,而長琴……
他無意中擡頭,看向阿悠的方向。
阿悠下意識屏住呼吸,想躲開,卻又不想躲開,想讓他看到,又不想讓他看到,對方卻只是冷漠地移開了眼神,仿佛她只是天地間的一棵枯草一塊黑石,根本不配出現在他的眼中。
“不……不要這樣……”阿悠哭泣出聲。
他卻恍若未覺地繼續撥動琴弦,時不時與懷中的女子相視一笑。
在他的眼中,她什麽都不是。
她什麽都不是。
她……
“不要!!!”
不知道多少次,她就這樣從夢中驚醒,身上冷汗淋漓,臉孔上滿是冰涼的眼淚,而後靜靜地縮在床角,就這樣呆呆地坐着,直到天明。
第十年,她渾渾噩噩地活着。
在周圍人的眼中,她是一個非常古怪的老婆子,沒人願意主動去接近她,以至于,哪怕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甚至沒有人借給她一把傘。
在漫天灑落的冰涼雨水中,阿悠提着菜籃,靜靜地走着,哪怕衣衫濕透,哪怕滑倒在地,也只是默默拾着地上那些沾滿了泥污的蔬菜,一言不發。
她不在乎下雨,她不在乎摔倒,她仿佛什麽都不在乎了。
“婆婆,這個給你。”一把油紙傘突然出現在了她的頭頂。
阿悠愣愣地擡起頭,看了看頭頂杏黃色的傘,又看向撐傘的孩童,遙遠的記憶中,這一幕,仿佛在什麽時候出現過,啊……太久了,幾乎都要不記得了。
“娘告訴我,下雨天不好好打傘會生病,婆婆,你為什麽不打傘呢?你娘沒有對你說過嗎?”
“……”阿悠張了張口,好久沒和人好好說過話的她,嗓音幹澀,“你……”
“小寶,回來吃飯了!”
“知道了,娘!”
男孩回頭答應道,而後不由分說地将傘塞入了阿悠的手中,跑開前他這樣說道:“婆婆你不要生病,不然爹和娘會擔心的。”
“笨蛋,下雨天不好好打傘會生病,死丫頭怎麽總也記不住?”
——媽媽的責罵中總是夾雜着關心。
“哈哈,姐姐是笨蛋!”
——妹妹一邊幸災樂禍一邊将毛巾丢到她的頭頂。
“小悠,快過來喝碗姜湯。”
——爸爸溫和地笑着遞上姜湯,手指在她頭頂微微摩挲。
她是被愛着的。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是幸運地被愛着的。
在路人驚駭的目光中,阿悠就這樣跪坐在路中央大聲地哭了起來,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難受痛苦一次性哭盡,雨水毫不溫柔地沖刷在她的臉上,帶走了她滾燙的淚珠,在這冰冷的天地間,阿悠終于走出了黑暗的牛角尖,她終于再次看到被她深深冷藏卻其實一刻都未忘懷的愛。
所有的怨,都源于愛。
因愛而生憂。
因愛而生怖。
這是她對長琴說過的話,卻命運般地用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愛他,所以思念他,所以想讓自己與他相配,所以不願意接受衰老的自己,所以……擔心他不再回來。
這沒有錯,這并不是錯。
只是,她選擇錯了表達這份心意的方式。
她不希望長琴回來時,看到得是那樣醜陋的自己,并非外表,而是心靈。
阿悠仰起頭,任雨水最後一次沖刷掉眼角的淚滴,她勾了勾嘴角,喃喃自語:“待會,要去重新買幾面鏡子才好。”
在長琴離開的第十年,她終于學會,如何讓自己優雅地老去。
55 故人
轉眼又是六年。
五十五歲的阿悠即使放在現代,也已經純然是一位老人了,更何況是在平均壽命相對較短的古代,雖然她自覺心智還很年輕,但耐不住街坊鄰裏都一聲聲“婆婆”“奶奶”地叫,喊得多了,聽得多了,導致她現在看誰都像晚輩。
“寧奶奶好。”
“寧婆婆,是去街上嗎?”
阿悠手挂着菜籃,一路回應着路人的寒暄,一路悠悠然走着,六年的時間實在不短,久到從前還覺得她是個怪老婆子的人紛紛改觀。你對世界微笑,這世界就對你微笑,就像現在,哪怕只是普通地上街買菜,她也依舊能感受到人們身上散發出的溫暖,哪怕很淺淡,哪怕很容易失去,對于她這個孤身的老婆子來說,也已經夠了,她從未想求得更多。
市集與往日并無不同,倒是角落裏新擺了一個攤子,無數孩童圍着,甚是熱鬧。
阿悠好奇地走過去,一看,笑了,這獵人不知從哪裏掏來了好大一窩兔子,怨不得能引來這麽多孩子,白花花,毛茸茸,軟乎乎,就像春季的蒲公英,光是看着就讓人心頭發軟,可不引人歡喜?
她看了片刻,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摸了摸,無意間卻打到了另一只手。
“對不……”她縮回手扭頭想表達歉意,而後愣住。
看向她的人,同樣愣住。
雙方的眼神最初都有些迷惘,仿佛感知到了什麽,又仿佛在确認着些什麽,因為,他們實在分離太久太久,也都變了模樣,而後,那眼神漸漸明晰,清澈,了然——時隔多年,他們都毫無妨礙地認出了對方,也許,這就是所謂朋友吧。
阿悠笑了起來,輕輕一步跨過了那些斑駁的光陰,熟稔地沖對面已不再年輕的道長打了個招呼:“太清小哥,不,現在該稱呼老哥才對,好久不見啦。”
“……夫人,的确好久不見,可還好?”
“你看我好不好?”
太清忍不住也笑:“自是極好。”
如今的太清的确不能再用“小哥”來稱呼,雖道袍和身形與過去相比沒有太大差別,發絲卻和阿悠一樣白得很厲害,這些霜雪被他盡數用玉冠束起,與過去披散的模樣完全不同。臉上生出了皺紋,唇邊蓄起了銀白的胡須,現在的他,已經完完全全是一位老人了。
這位老人的眼中,倒映着另外一位老人的影像,如這裏所有同年紀的人一般,她身穿淺灰色的麻布衣裙,卻比誰都拾掇地幹淨整潔,銀白的發絲簡單绾起,只簪了一根看來十分眼熟的木釵,從前年輕的容顏如今已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歲月的紋路,笑起來卻與過去無甚區別,很是親切,捉弄人時仔細去看卻又有一絲狡黠。
多年之後的再次相見,皆是滿身塵土風霜,如同趕了很久的路才遇上一個相逢,卻已然時光易逝,青春不再,當初分別時,也許誰都料不到,再次相見會是這般滄桑模樣。
但即便如此,故人再會,總是欣喜多于傷感。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那便叨擾了。”
太清跟在她身後,直到這時,阿悠才看到,他的背後居然還挂着兩只小尾巴,她愣了愣,下意識問道:“這兩個是你兒子?”
“……”
“……”
“……”
好半天,太清才回過神來,無奈道:“夫人想太多了。”
“也是。”阿悠看了看那兩熊孩子,又看了看太清,“你這年紀也生不出這麽小的孩子。”
“……”
“……”
“……”
阿悠瞧着老道長一臉無語的表情,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我開玩笑的,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麽不經逗。”一看那兩孩子穿着瓊華道服就知道是弟子,偏偏太清小哥這麽多年來幽默感卻未增強,當真可惜。
“……”被噎了數次後,太清終于想起了這種時候應該要轉換話題,其實也不怪他,多年未做技術不熟練啊……他轉頭道,“玄霄,天青,來見過……師叔。”
“師叔?”熊孩子之一湊過來,頗為八卦地問道,“師叔怎麽不住在瓊華?”
“天青師弟,請慎言。”熊孩子之二皺眉。
阿悠再次深深地感覺到,瓊華收徒絕對是以長相為先決條件的,比如這倆孩子,看着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卻皆是長相英俊,一如晴日春風,一如蒼嶺霜雪,實在各有千秋,最難能可貴的是年紀雖小卻已氣質不俗——一個灑脫不羁,頗帶些許江湖浪子氣息;另一個則嚴謹沉穩,更有幾分天生威嚴模樣。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後者她看起來,倒很有些熟悉感,總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
這樣的想法不過恍了一瞬,阿悠随即微笑着回答了疑問:“我不算瓊華弟子,我夫君才是,不過我們很多年前就下山居住了。”說罷看向太清,“你倒收了兩個好徒弟。”
“那是自然。”太清老哥很不謙虛。
阿悠手中籃子一遞:“見我這老人家受罪都不知道幫把手,還為人師表哩……”
“……”太清輕咳了一聲,默默接過籃子,走了幾步後忍不住還是說道,“夫人,我如今也是老人了。”
“我比你年紀大。”
“……”
“等等,你剛才讓他們喊我師叔是不是占了我便宜?按年紀算,怎麽着我也應該是師伯啊。”
“……”夫人還是這麽愛欺負老實人!
兩人說着說着,自然沒注意到,兩熊孩子已經悄然地掉了隊。
“師兄,你說那位師叔和咱們師傅是什麽關系?”
“……”
“看起來關系很好,好像認識很多年了。”
“……”
“師兄你倒是說句話啊,不過入門這些時日,我原本以為師傅他老人家根本不會笑,沒想到……”
“師弟慎言,怎可在背後編排師傅的不是?”
“……唉,總是慎言慎言,師兄你簡直比師傅還古板。”
56 桂院
時過境遷,曾經地處偏僻的房屋在經歷了二十多年的變更後,周圍已蓋滿了密密麻麻的房舍,穿過一條又一條深長而又熱鬧的小巷,阿悠一邊在街坊們好奇的目光中和他們打着招呼,一邊領着路。
“到了。”
“好香的味道!”熊孩子之一跳了出來,問道,“是桂花嗎?”
阿悠點點頭,含笑答道:“是啊。”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推開門,院中赫然矗立着一顆粗大的桂花樹,這是阿悠幾年前撿回來的,最初的幾年它總不開花,她還以為它沒救了,想不到今年居然開了,莫非是早已預料到會有故人相見?如同在為這金色的九月添枝加葉,淺黃色的小花簇擁成一朵朵雲霓,或高或低地懸挂在樹梢,遠遠看去,又如同一團團美麗而虛幻的煙霧,無需走近,就已然能聞到那沁入心脾的甜美花香,肆意地彰顯着它那絢麗的生命。
在有限的時間內這樣燦爛而美好的綻放,阿悠有時都覺得自己有些羨慕它。
“就坐在院中如何?”阿悠手指着桂花樹下的石桌石凳,其上落滿了淺黃色的落英,一陣微風拂過,帶走了些許,又落下了些許。
“客随主便,理所應當。”
太清袍袖微微一動,桌凳上的落花便紛紛飛散而去,他施然坐下,展眉笑道:“太清記得夫人的茶藝甚好,多年未見,不知可否讨上一杯?”
阿悠笑出聲來:“老哥你倒是精明,從哪裏知道今年我弄了些好茶?特地拖兒帶女跑來蹭着喝?”
“……”被時光造就的陌生感覺漸漸消散,太清終于想起該如何與眼前的女子相處,“昨夜掐指一算,便知天機。”
“……這道士做久了,當真是越來越神棍了!”
是了,就是這樣。
時光多麽殘忍,分別多年後再見,年輕時仿佛可以乘風破浪的船只,如今只能在歲月的荒灣中擱淺,怕是今生再無起航的可能,然而,時光又是多麽的溫柔,曾經的創傷盡數被其撫平,有些東西被深深刻入骨中,有些東西卻已随風飄逝,上次分別時滿是糾結疼痛慶幸不舍的複雜心态,在兩廂對望的笑容中,煙消雲散。
相逢一笑泯情愁,不過如此。
都還活着,還能繼續談天說笑,就是歲月的恩賜。
卻又有不同,太清執着地想要留住歲月,而阿悠卻覺得一切已經足夠。但也很正常,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變為完全相同的一個人。
至少此刻的重逢讓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愉悅,這就夠了。
阿悠滿心暖意地回屋端出一直細心保存着的茶具,還是她在瓊華用的那套,茶具就舊茶具,茶卻是今年的新茶,再配上昨日用采摘下的桂花新做成的糕點,也不負這清晨好時光了。
“還不叫你徒弟們也坐?”阿悠放下手中的物事,略鄙視地瞥了靜坐着的老道士一眼,“雇傭童工也就算了,你還玩虐待?”
“都坐下罷。”
“是。”
“是,師傅!”
雖然語調與過去并無太大區別,但玄霄和雲天青的心靈在方才無疑遭受了一次洗禮,原因無他,從剛才起他們師傅就如同妖物附體般,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直到此刻對他們開口,才仿佛恢複了以往的模樣。
石桌四方,阿悠與太清對坐,玄霄與雲天青也唯有對坐。
“玄霄和天青都已成年,早已算不上童了。”太清淡淡開口,出口的話卻讓兩徒弟再次深深地震驚了,師傅這是在解釋嗎?
“臉可真夠嫩的。”阿悠瞧了瞧兩個年輕俊朗的小夥,語氣不無驚嘆。
太清垂眸,語氣相當地淡定地說出了可怕的話語:“玄霄尚比天青大上六歲。”
青年體·少年臉·玄霄石化。
雲天青噴笑出聲。
“哎哎?不會吧?明明長着一張少年臉啊。”阿悠震驚了,随即扶額無語,“你得意個什麽勁啊?他又不像你,年輕時就一張老臉。”
“……”
玄霄石化時間加倍。
雲天青捶桌笑起。
沉默片刻後,太清輕咳出聲,毅然地轉換了話題:“夫人的茶泡得還是那樣好。”
“那是自然,琴棋書畫我是一竅不通,除去做飯外,我就這門手藝能見人啦。”看似自嘲的話語,卻被阿悠用非常自豪的語調說了出來,“來,你們也嘗嘗我的茶和桂花糕,雖然修仙之人大多辟谷,但稍微吃些也沒關系的。”
“謝夫人。”
“那我就不客氣啦。”
家中倒是好久沒有這般熱鬧過了,阿悠垂下眼眸,心中略有所感,又一陣微風拂過,無數片落英紛紛墜落,幾朵淺黃色的小花落入了白色的盤中,與淡色的糕點點映成輝,還有幾朵,墜入杯中,在碧綠的茶水中微微翻轉蕩漾,她深吸了口氣,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前讀過的一句詩:“月午山空桂花落,華陽道士雲衣薄。”說罷,她莞爾笑起,“只要稍微改幾個字,倒是頗為符合現在的情形。”
太清亦笑起:“曦微院空桂花落?”
“瓊華道士衣服厚!”雲天青敲杯吟詩,頗有其師風範。
“……”玄霄瞪。
“……”太清驚。
“……”阿悠捶桌笑起,“哈哈哈,太清你這個徒弟收得真好,比你過去可愛多了!”
太清嘆了口氣:“天青,不可胡鬧。”
“是,師傅。”
嘴上那麽說,看那嘻嘻笑着的表情明顯是不以為意,太清無奈地搖了搖頭:“我這徒兒十分頑劣,讓夫人見笑了。”
“年輕人嘛,正常,不是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長着一張古板嚴肅的爺爺臉的。”
在座的某位仁兄膝蓋中箭,瞪向無良地朝他笑着的師弟。
“對了,怎不見先生?”
“……”阿悠捧茶的手微頓,而後答道,“他出遠門了。”那語調是如此平淡自然,太清下意識就信了,搖頭說了聲“可惜”,或者,她一直以來也是這樣相信的,所以說出來時才能讓他人信服。
是啊,他只是出了遠門,時間雖然稍長了些,但遲早是會回來的。
在那之前,她耐心等待即可。
一提起長琴,阿悠又瞧了瞧玄霄,腦中突然想起了什麽,是了……那隐約是她十六年前随阿然剛下瓊華時的事情,算一算他的年紀倒是正符合,于是她轉而問道:“你家中是不是陳州人士?”
玄霄一怔:“師叔如何知曉?”
“那就是了。”阿悠連連點頭。
“哦?夫人和玄霄還有一段淵源?”太清挑眉問道,顯然對這個問題頗有興趣。
“這孩子是天生純陽之體吧?”
太清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看來果然是他,怪不得我會覺得眼熟,”阿悠點了點額頭,“這裏的朱紋早該讓我想起的。”她回憶着說道,“十六年前這孩子家中遇了妖物,我和夫君恰好下山路過,便順手幫了一把。”當然,這其中玄霄的純陽之體起了很大的功勞,猶記得當時她家阿然贊嘆地說“倒是一具好軀殼”,這話自然不足與外人道。
回憶着回憶着,阿悠再次笑了起來:“說起來,臨走時他家人還托我幫他取個能壓住福氣的名字。”
“哦?師兄的俗世名字是什麽?我怎麽問他都不肯與我說,真是太不夠意思了。”
玄霄大驚,太清小驚,卻到底沒能阻止阿悠脫口而出的話。
“他家中姓元,我當時靈機一動就給他取了個非常順口的名字,叫元宵,後來阿然将那個字改成了雨青霄。”
“……”
“……”
“元、元宵?師兄原名叫元宵?小名是不是叫湯圓?哈哈哈哈哈哈哈!!!”雲天青終于支撐不住,從桌上滾到地下,打滾笑起,而後被一只從桌那邊神粗的憤怒的腳狠狠踩住。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果然我是霄哥黑【喂】關于他是陳州人是我瞎編的哈,大家別在意,至于年紀,這個游戲似乎說的不太清楚,只是雲天河闖關的時候提到過,雲天青也是闖關上山,而玄霄可能是被直接帶上山的,雲天青入門派的時候年紀看起來應該差不多十七八歲,而之後聽朋友提到一段對話提到過,玄霄比他大六歲【這個我具體沒找到,如果哪位親有更明白的說法可以提供下,謝謝】。再去看百度百科的一段介紹,玄霄——年紀四十左右,外貌卻宛如少年……我默默地扶額,真是個嫩臉boss!
哈哈哈哈,以上言論本人概不負責【喂】好吧,我稍微負點責任,扭頭爬走XD
57久歸
“夫人是故意的。”
當兩位徒弟貼心地溜達出去,以讓師傅能有機會與單獨故友交談時,太清肯定地說道。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阿悠笑眯眯地回答道,滿頭銀絲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光彩。
“……”
“年輕人死氣沉沉的多難看,還有有些活力才好啊。”阿悠一邊說着,一邊擡起手指了指屋檐,“太清老哥,帶我上去曬曬早上的太陽呗。”
太清雪白胡子下的嘴角抽了抽,“夫人,你可還記得自己的年紀?”
“當然記得。”阿悠瞥他一眼,淡定道,“不過這和年齡沒關系吧?”一邊說,她一邊語調轉哀,嘆息道,“哎,年紀大了,也不知道哪天就壽終正寝,這點心願卻始終得不到滿足,哎,真是死不瞑目啊……”
太清連眼角都抽了起來,最終無力地扭過頭,一揮袍袖,阿悠便輕飄飄地上了屋檐。
“不愧是道長。”阿悠豎起個拇指給旁邊的老爺爺一個點贊,而後伸出手眺望遠方,近幾年來她一直在想一件事,都說站得高看得遠,如果她能站到更高的地方,是不能就能第一眼看到那個久久未歸的人?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又天真又可笑,可是卻總也忘不掉。年紀大了,不能爬高處,不能幹重活,她還要留着這條命繼續等待。
沒想到,今天能接着太清的手實現心願,當真是昨日善緣今日果。
但是,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忽視了一點,那就是——一個尚未歸來的人,即使站得再高看得再遠,也始終看不到他的身影吧?
“夫人?”
“老哥,看那裏。”阿悠的手頓了頓,突而指向另一個方向。
兩個從院中出去的年輕人,正被一群孩子團團圍住,雲天青嘻嘻笑着,手心翻來覆去,居然在用小法術逗孩子們開心,圍觀的孩子連連鼓掌,有幾個大膽的已經撲上來抱住他的大腿,與此相反,玄霄的身邊格外冷清,孩童似乎為他的冷臉所震懾,都離他有足足一米遠。
只見雲天青突然扭過頭,朝一旁的師兄說了些什麽話,玄霄臉一板,亦開口說了些什麽,即使聽不到聲音,阿悠也猜到,八成又是在教訓他。
已經被教訓習慣的某人若無其事地咧嘴一笑,伸出手肘戳了戳自家師兄,再次說了些什麽。
玄霄掃他一眼,手掌伸出,突然,掌心冒出了一團火紅的烈焰。
“哇!!!”
在屋檐上都仿佛能聽到孩童們的驚叫歡呼聲。
雲天青頗給面子地帶頭鼓起了掌,而後就是一大串的掌聲。
“……”成功地被衆人圍觀的玄霄臉孔依舊正直,氣勢不知為何卻弱了幾分。
而這時,幾個原本抱住雲天青的大膽孩子突然轉變了目标,撲上去一把抱住了玄霄的大腿。
“!!!”那張冰山臉,終于裂開,第一次顯現出了某種類似于慌亂的神色。
“哈哈哈哈!”阿悠終于忍不住在屋檐上撐着腿笑了起來,顫抖着手指道,“那湯圓兒絕對是害羞了!”
無良的師傅對于徒弟的遭遇顯然也是喜聞樂見,太清搖了搖頭,含笑道:“天青總是那麽愛胡鬧,玄霄倒是親和了不少。”
阿悠嘆了口氣:“都說了年輕人這樣才正常,想想你年輕的時候,還不是老和我一起坐着馬紮用樹枝畫雞鴨。”
“……咳!”
“怎麽?你也害羞了?”阿悠笑着看身旁的老友。
“……夫人,”太清終于嘆氣,“多年未見,你真是越發厲害了。”
“誇得好,再接再厲。”
“……”
“抱歉抱歉,十來年沒和人這麽盡興地聊過,一時得意就忘了形。”阿悠斂起臉色太過得瑟的笑容,“雖和街坊們關系不錯,但有些話總不便于她們說。”和她年紀一般大的,拉着她說子女說孫兒;年紀比她小的,又如何說得到一起來;更小一些,只能拽着她的衣角讨糖吃啦。
太清怔了怔,突而說道:“夫人可願再回瓊華?”
“嗯?”
“當年之事……”回想過去,太清的神色微微一肅,片刻後,才道,“都已過去,先生和你走後,我亦時常想念,人海茫茫本以為再無會面之緣,卻未想到能于此處重逢。如今……都已是白首之歲,不若再聚?何況,塵世雖人煙阜盛,到底不如山上清幽,且靈氣充足,先生當年常用的丹房我還空着,藥材亦應有盡有……”
“你這老家夥,”阿悠連連搖頭,感慨道,“自己想千秋萬代地活下去也就算了,還想拖家帶口?”
“……”
阿悠的語調亦肅然了起來,她認真道:“你有此心,我真的十分感激。在瓊華度過的歲月,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如果可以,我也想再回去,只是……我現在只想留在這裏,等他歸來。”
“可留信,或着人在此等待。”
“不。”阿悠搖了搖頭,重複道,“不行,如果不是我在這裏,就沒有意義了。”說到這裏,她突而促狹地笑了起來,“太清,我猜你這一生,肯定沒有愛過什麽女子。”
“!”
“也許唯有愛過,才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思。”阿悠再次看向遠方,她這一生,再無什麽奢求,“我只希望,他回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這就夠了。
她這一生,在最開始就遇上了他,凡事都該有始有終,人之緣分亦不例外。
“好了,再站下去要頭暈啦。”
阿悠以這句話,結束了兩人的對談。
因瓊華有事,未到午間,三人便匆匆離去,臨去時,太清留下了一只紙鶴給她,其上已輸好靈力,說是待長琴歸來可憑此物通知他。阿悠含笑将其留了下來,心中卻知曉,怕是不會有機會用上了——阿然渡魂之事不能讓他知曉,而她……也許就真的只能在夢中再回瓊華了。
離開前,那個叫雲天青的孩子,曾悄悄地溜到書房中和她說話。
“師叔。”
“什麽?”
“我……”總是帶着一絲痞氣的臉孔居然罕見地挂上了猶豫的神色,他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我聽其他人說,您的夫君已經十來年沒有回來了。”
“……”阿悠擺書的手停住,片刻後,再次開始了動作,“你是個好孩子,所以還沒有告訴你師兄和師傅,對不對?”
“……是,但是……”
“他會回來的。”阿悠手指拂過那些他曾經撫摸過的書籍,肯定地說道,“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她回轉過身,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年紀雖輕卻比自己還高的青年,淺淺一笑,“你們兩個啊,其實和你師傅年輕時很像。”
雲天青的眼中浮現出詫異的神色:“我以為只有師兄像師傅。”
“不是說表情,”阿悠搖了搖頭,回憶着說道,“你師傅年輕時,和現在完全不一樣。有點害羞,有點天真,還有着一把溫柔善良的好心腸,難以拒絕別人的請求。”
“哎?那……”
“人總是會變得,不管他們願不願意,時光總是催着他們變化,推着他們向前走。”阿悠伸出手搭上青年表情迷惘的頭,輕輕地揉了揉,“你們都和他一樣重感情,所以一定要記得,要選好自己的路,千萬別走進了死胡同。”說到這裏,她挪開手,繼續道,“如果真的不小心走錯,要記得,無論什麽時候回頭,都是來得及的。不要因為已經走了很久很久,覺得再也停不下來,就一路繼續走去,最後鑽入再也回不了頭的牛角尖。”
雖然依舊不明其意,雲天青卻鄭重地點了點頭:“我記住了,師叔。”
時間總是過得那樣快。
太清等師徒三人走後,秋去冬來,轉眼又是一年,中秋即将再臨。
今歲的桂花綻放地依舊絢爛,阿悠站在樹上,舉起從昨夜起一直擺在院中的竹篩,其中滿是一夜間墜落的淺黃色桂花,伴着晨風與夜露,散發着淡淡馨香。
她低下頭含笑看着,恰在此時,背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而後,這樣一個聲音響起。
“阿悠,我回來了。”
竹篩自手中墜落,桂花紛紛墜落在她裙角,靜舉着的手微微顫抖,一陣晨風拂過,漫天落英飄散,有幾朵落在她銀白的發絲上,久久不去。
阿悠緩緩轉過身,唇瓣微微顫抖,在嘗試了好幾次後,終于朝那久歸人綻放出了一個燦爛的笑顏。
蒼天到底待她不薄,看,還是等到你了。
58 落梅
“阿悠。”
——我在。
“待你發白如雪時,可願我為你绾發?”
“待你身形佝偻時,可願我扶你出游?”
“哪怕終有一日你卧病在床,可願我為你端茶奉藥,偶爾對你說說三倆市井小事,時而抱你出屋,如從前常做的那般,曬曬春日暖陽?”
——我當然是……願意的。
阿悠張了張唇,拼命想要告訴那人答案,一陣狂風卻突然襲來,她放下遮擋住臉孔的衣袖時,發現不知從何時泛起的迷霧,遮擋住了他的身形,他似乎在說些什麽,她卻怎麽也看不清聽不到。
那人沒有等到回答,似乎失望了,他驀然回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