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身,将要離開。
“不要走!!!”
她一邊喊着一邊拼命追過去朝那人伸出手。
“阿悠?!”
阿悠猛然睜開眼眸,視線在觸及到光亮時微微眯起,片刻後才漸漸适應,而後心頭浮起些許疑惑,她這是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她為什麽會躺在床上?
“阿悠,你終于醒了。”說話的人聲調中夾雜着欣喜,仿佛終于松了口氣。
“……醒?”阿悠顫了顫手指,發現自己的右手正被一人緊緊地我在掌中,她微微扭過頭,注視着那兩只形成鮮明對比的手,一只肌膚枯槁,青筋暴起,泛着點點濃斑,看起來如同一節幹枯的樹枝;而另一只白皙修長,指節分明,流轉溫潤光華,甚至會給人一種那是上等美玉的錯覺。
多麽不相配,她下意識地就想縮回自己的手,可對方卻抓得那樣緊。
“你已經昏睡了整整一日。”
迷蒙的意識漸漸回籠,阿悠終于想起——是了,是了,他回來了,而她卻在見到他的下一刻失去了意識。
“……阿然?是你嗎?”
“……是我。”
她掙紮着想爬起身,被對方一把按住:“別動,你還需靜養。”
阿悠卻搖了搖頭:“可是,我現在就想看看你。”
“……”對方的手頓了頓,而後,緩緩收起,轉而挪到她背後,将阿悠穩穩地扶了起來,讓她靠在枕上。
動作間,阿悠披散着的銀絲與他的黑發交織在一起,黑白分明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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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那樣年輕,或者說,比上次見面時更加年輕了,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
他還是那樣好看,雙眉斜飛入鬓,鳳眸漆黑而深邃,乍看去像極了夢中那團看不清的迷霧,對視間那霧氣漸漸散去,她在那雙平靜如湖的眼眸中找到了自己蒼老的倒影。
阿悠伸出的手停頓在半空中,自慚形穢地不敢再近,卻被一只手一把抓住,緩緩拉動。
長琴将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那幹枯的觸感叫人心中酸澀,他卻更将那手貼近了幾分,無論它變成何種模樣,熟悉的溫度總是不變的,他勾起薄唇,年輕而俊美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他說:“阿悠,你還是那樣暖。”
阿悠的指尖劃過他秀挺的鼻梁,觸摸着他白皙而光潔的年輕肌膚,聽見他的話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搖頭道:“幸好你沒說我還是那樣胖。”
一句話仿佛開啓了舊日的回憶。
太子長琴手指微頓,注視着她熟悉又陌生的容顏,有些東西在十七年的光陰中早已流逝殆盡,有些東西卻在飽經歲月滄桑後堅強地留存了下來。就如同一枝紅梅,它曾在最艱難的寒冬裏綻放,為身處冰天雪地裏的他點染一抹亮色,那紅色是那樣溫暖,陪伴着他度過了一整個冬天,而後,冬去春來,年華流轉。他仿佛只是稍微打了個盹,再次睜開眼眸時,它卻已不得不聽從命運的安排自枝頭凋零,于他掌中化作一點殘紅。
唯有香如故。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了片刻,阿悠突然笑起,對着長琴略微訝異的眼神,她說道:“明明沒有見面時,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一旦相見,卻又覺得什麽都不想說了,真矛盾啊……”她一點點抽回自己的手,卻沒有收回,反而握住了他的,“今天之前,我常常想,再見面是抓着你的耳朵臭罵呢,還是幹脆提起擀面杖揍你一頓,明明說好馬上就回的,卻迷路了那麽久,笨得要命。”
“阿悠,我……”
“不要說,什麽都不要說。”阿悠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語,“我知道,這十七年間一定發生了些什麽,所以你到現在才回來。既然你還記得我,那些絆住你腳步的事情……必然是很不讓人開心的,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提了。對我來說,‘你平安歸來’這件事,就已經抵得上其他萬萬千千,我……是真的很開心!”仿佛在證明着自己的話語,阿悠勾起嘴角,露出了現在所能做到的最燦爛的笑顏,她知道自己現在的笑并不好看,但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能用什麽來表達自己此刻的想法。
“……”長琴伸出手,撫上她再不複光滑的臉孔,微微嘆息,“阿悠,既然你真的開心,為何卻又在哭?”
淚水不知何時起,就在靜靜地流淌。
阿悠伸出手擦了把臉,嘴角的弧度依舊沒有收起,如此說道:“啊,年紀大了經常會這樣,睡着睡着就流出眼淚。”與他在一起,心仿佛和靈魂一起恢複了生機,說出的話,做出的動作,完全不像是個老太太。
充滿着違和感的她,現在一定看起來很可笑吧?但是,這個人不僅沒有嘲笑她,反而用憐惜的目光注視着她,用充滿內疚色彩的語調說:“阿悠,我總是惹你哭。”
“嗯,因為你實在是個混蛋。”
“是,”長琴愣了愣,随即亦笑起,肩頭微微顫抖,同意道,“我的确是個混蛋。”
“可我怎麽就看上了你這個混蛋了呢?”阿悠仰天嘆氣,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哎!都怪我年輕時太傻太天真,要是嫁個屠夫哥就好了。”
“……你還記得他?”
“當然。”阿悠連連點頭,“每當買肉時,我都深深地想念着答應把下水全數給我的他。”
“……”
直到此刻,原本萦繞在兩人中的陌生疏離感仿佛盡數消散。但其實,他們都各自撒了一些小謊。
比如長琴,他已然知曉,那朵梅花離開樹幹墜落到他掌心中,雖依舊美好,卻也離枯萎不遠。
比如阿悠,“等他回來”的執念支撐她度過十七年的光陰,這漫長的等待卻也帶走了她所有的精力,當這股仿佛能遮蓋一切的假象消失,展露出的真相又何止是千瘡百孔。
——她的身體,是真的快要到極限了吧?
——我的身體,是真的快要到極限了吧?
不能說。
才一相遇,就要再訴離別,實在是太過殘忍,哪怕終有一天會無法隐瞞,至少在那之前的時光都會是快活的。作者有話要說:哇,上章大家反映好熱烈啊哈哈哈,你們對老板真的是真愛啊,跪地。
撓頭,其實不是我不更或者更的慢啦(其實現在也差不多日更吧哈哈)……而是發展到這一步,每次發之前都要修很久,比如這章我又先後寫了三個版本QAQ關于老板十七年的遭遇……我沒有說,但是,因為腦補都是各種慘烈,如果你們非要知道的話,下面我放出一個相對而言不怎麽慘烈的,給你們看吧——
太子長琴猶記得離開時,他對阿悠說“等我回來再陪你共度中秋”,渡魂伊始頗為成功,那身體之前因落水之前閉氣假死,他也因此才能順利換身,亦沒有忘記她還在等自己。
卻到底是失約了。
只因未想到,到底人心醜惡。
這身體原本的“家人”,比起“他”生,更恨不得其死,見“他”死而複生,便勾結道士,說其死後詐屍實乃怨魂附體,需将其封住棺中,再以桃木釘釘住四肢,埋入土下,方能解其怨氣。渡魂初始正是他最脆弱之時,微動動手指便如萬蟻噬身,更何談反抗?被草草地搬起丢入刻了些亂七八糟法陣的桃木棺,道士釘好桃木釘後又朝他身上潑滿黑狗血,封上棺蓋,再用七七四十九根大鐵釘封死棺材,深埋入地下。
幾乎是入地的同時,那具軀殼便死去了,魂魄卻無法離開,棺身上亂刻的法陣,歪打正着地将他牢牢鎖在這具棺材中,不得脫逃。
時間漸漸流逝。
視線所及,滿是一片黑暗,沒有光,沒有空氣,沒有活物,什麽都沒有。
最初,身體慢慢僵硬,血液凝結,肌膚漸漸化為黑色;幾日後,身體重又變得柔軟,內髒最先開始腐爛,化為黏稠的液體,身體因這變化而浮腫起來,鼻和口中不斷冒出滿是血液的泡沫,唯一的好處唯有,身體在此時重又變回了紅色;幾周後,頭發、牙齒和指甲開始脫落,偶爾幾顆牙砸落在棺中,發出略帶清脆的響聲,算是這漫漫靜夜中一點有趣的點綴;一月後,肌膚皮肉亦開始化為綠色與白色相間的液體,将軀體緊緊包裹住,他記得,這就是所謂的屍蠟。
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在暗夜中腐爛。
不許毆打我!!!我這不是放棄了這個版本麽?!還有更慘的版本呢!咳,反正思考了很久,還是沒在文中放上這些慘烈的十七年,嗯,太破壞那淡淡的暖意了【你夠!】畢竟,對現在的阿悠來說,“他回來了”這件事真的比一切都要重要了。
真的不許毆打我啊!【抱頭滾走
59 白兔
天氣極其晴好,誘人的花香踏着微風,輕飄飄地順着窗棂的縫隙直往裏鑽。
阿悠靠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詩興大發:“春日正是睡覺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日蚊蟲冬日雪,收拾被褥好過年。阿然,你覺得這首詩如何?”
“……”手中端藥的太子長琴一陣無語,卻還得違心恭維道,“好詩,我從未聽過如此……咳,特別的詩。”
“那是自然。”阿悠接過長琴手中的湯碗,仰起脖子就壯士地一口灌了下去,年輕妹子撒嬌說藥苦不肯喝是情趣,老太太要這麽做……她光是想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這不妨礙她喝完藥後在口中含上一顆蜜餞,苦味頓時少了許多,她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所以說,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若不是我一年到頭就那麽睡過去,哪能做……不,改編出如此好的詩句?”
改編……長琴的嘴角抽了抽,改編之後尚且如此……奇特,那原版的究竟是何等奇葩模樣?他其實一點都不想知道。
阿悠倒仿佛完全沒有體察他的想法,低頭思索道:“咦?這首詩原來是怎麽說的來着?果然年紀大了容易忘事,不然我再吟首別的給你聽?比如‘阿娘聞女來,自挂東南枝’之類的。”
坐在床邊的青年終于忍不住輕咳出聲,開口說道:“阿悠,你看今日晴空極好,不若我抱你出去曬曬太陽?”
“啊?”被打斷了詩性的阿悠呆了呆,眨眼問道,“不是要靜養?”
“偶爾曬曬日光,對身體也是有益的。”
阿悠低下頭,掙紮了幾秒後,終于表情不太情願地點頭:“好罷。”心裏卻偷偷摸摸地笑了起來,被關在屋中好幾天,早知道吟詩能讓自己解脫,她早就該開始的,何止于等到現在?不過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被阿然發現,否則又要被關在房裏啦,哎哎,年紀大了連自由都沒了。
長琴先在院中準備好躺椅,而後回到房中,俯□掀開被褥,一把将阿悠抱了起來,直起身的一瞬,身形居然微微踉跄——并非是覺得他重,而是太輕了。
年輕時他曾無數次地抱起她,早已将那重量印刻在內心深處,卻未想到,有一天她會蒼老憔悴到這個地步。長琴手指微顫,面上卻不露聲色,快速地定住身形,轉過身抱着她緩步行走,如同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懷中的人單薄而消瘦,雙臂中輕飄飄空蕩蕩的,如同只抱了一件輕盈的衣衫,風一吹,便會立刻飄走,再也不會回頭。不自覺間,長琴的手臂微微縮緊,旁人也許不知,被他抱在懷中的阿悠如何能不知,擡起頭注視着對方年輕英俊的臉龐,她的頭正隔着天青色衣袍貼在對方的心房處,這具年輕的身體中,心髒規律地跳動着,每一下,都是她再也不能企及的健康與活力。
阿悠垂下眼眸,注視着自己垂落的手臂,他還是那樣的颀長挺拔,而她,卻早已成了一把枯骨。
再次擡起頭時,她蒼老的臉上卻重又挂起了笑容:“這陽光果然是好,又暖又不刺眼。”不刺眼,所以眼睛不會酸澀,自然更不會流淚。
長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躺椅上,如同對待一件易碎品,阿悠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心酸又有些囧然——阿然可真笨啊,就算再用力些,她也不會真和那些電視中的骨架子一般頓時碎成幾截。
椅背是最合适的弧度,阿悠靠坐在其上,任由青年幫她蓋上一條薄被,日光透過桂樹灑落在她的身上,暗香于周身浮動,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惬意而美好,她眯了眯眼眸,仰起頭注視着被參差樹蔭切割成一塊塊的湛藍天空和潔白雲朵,許久許久,才嘆息了一聲:“這天,可真藍啊。”
“嗯。”
“這雲,可真白啊。”
“嗯。”
“這太陽,可真像雞蛋啊。”
“……”
“你怎麽不‘嗯’了?”
阿悠一邊說着,一邊正待扭過頭,卻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有聲音自她臉頰上空傳來:“雖日頭不刺眼,卻也不該多看,傷眼。”
“唔,也許照着照着,能進化能寫輪眼也說不定啊。”
“……那是何物?”
阿悠沉思了片刻,嘟囔道:“……不記得了,大概和雞眼差不多吧。”人老了就容易犯糊塗,上輩子的、這輩子的記憶堆積在一起,每次回想,就如同一個人站在舊物堆中,随手扒拉出一件,卻想不起來它究竟是何時何地買回家的。
“……”
暖日融融,暖風習習,再加上捂在眼眸上的那只暖手,即使這幾日已然睡得十分充足,阿悠依舊再次開始昏昏欲睡,上一秒似乎還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阿然說着話,下一秒便陷入了迷夢之中。
“阿悠?”
“……”
再沒有得到回應的太子長琴微微垂眸,掌心下的肌膚雖然如樹皮般粗糙,卻依舊是溫暖的,有淺淡的呼吸噴灑在他的手側面——她還活着。
他緩緩地移開手,坐在一旁,靜靜地注視着熟睡的女子,銀絲披散,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光,發尾因得不到充足的養分而略有些枯槁,摸起來也遠不如年輕時那般順滑,從前總是泛着淡粉色澤的肌膚如今早已粗糙松弛,布滿了歲月的紋路,枯黃的臉頰凹陷進去,就算笑起,也幾乎再看不到從前的酒窩,模樣的确變得很厲害。唯有那雙眼眸,依舊如過去一般清澈見底,從來不會沉澱着脆弱的沙石。
他記得她曾經說過一句家鄉的俗語,意思大約是“目乃心窗”,現在想來,用在她身上倒是極貼切的,從始至終,透過她雙眼看到的靈魂,沒有改變,如果非說要有什麽不同的話,大約是,被歲月磨砺地更加堅強了罷。
長琴伸出修長的手指,一點點理順着她打結的長發,思緒流轉,想起很久前他們在衡山上的談話,那仿佛只是昨日,轉眼卻已過了這麽多年。
熟睡中的阿悠皺了皺眉,微微側過臉,他伸出手撫平她的眉頭,突而見她勾起嘴角,居然又笑了起來。長琴心中有些好奇——此刻的她正在做着怎樣的夢呢?
想要叫醒她詢問,卻到底按捺住了。遇見她的這麽些年,就仿佛做了一個格外長的美夢,被人從夢中叫醒是怎樣的滋味,他已然能夠體會,又怎能将這樣的痛楚施加于她身上。
也許是心有靈犀,阿悠正夢着很多年前衡山上的情形。
她在第二天早晨剛剛睡醒,發現自己縮在他的懷中,長發披散在他的胸前——那時她的發絲還是那樣的黑啊,如同回應着她的想法,畫面突轉,年輕的她被換成了現在蒼老的自己,這是多麽地不相配啊,正皺眉間,身後的阿然身上突然長出了白花花的絨毛,變為了一只巨大的兔子,馱着它在山間快活地跑着,她伸出手緊緊抱着它的脖子,長發随着它的絨毛一起在山風中快活地飄蕩。越過高山,跳過深谷,最終落到了一塊廣袤的原野上,腳下的青草郁郁蔥蔥,幾只小雞小鴨在其上快活地打着滾,下一秒,四周突然布滿了樹木,枝頭綻放着大朵大朵的鳳凰花,正驚訝間,她瞧見那些鳳凰花落下,居然變成了一粒粒細小的花苞,她伸出手接住,啊,怎麽會變成了桂花?
阿悠從地上扯起青草,編成了一個巨大的綠環,其上綴着淺黃色的花朵,她伸出手,鄭重地将它套到了兔子的脖上,說道:“既然我套住了你,你就是我的啦。”
這只兔兒有着漆黑漆黑的眼眸,它眨了眨眼睛,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阿悠氣惱地伸出手拍了下它的腦袋:“笨阿然,活該被人家帶回家煮了吃掉!”
被打的兔子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伸出前爪在地上扒拉着,阿悠好奇地看去,發現它居然在學她編着草環,而後用它一把将她套住。
“……”阿悠看着與其說是環不如說是繩的物事,聳起肩快活地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夢境突然就消散了。
從迷夢到驚醒,仿佛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她的意識已然清醒,嘴角還殘留着夢中的笑意。
阿悠緩緩睜開眼眸,下意識便看向坐在她身邊的男子,看着看着,突然笑得眉眼彎彎。
“……阿悠夢見了些什麽?”
“不告訴你。”
“……”
“算了,還是告訴你吧。”阿悠深吸了口氣,感覺那沁着淡淡香味的空氣順着這動作流入肺腑,仿佛體內都是甜的,“我夢見了一只又大又白的兔子。”
“兔子?”長琴微微側首,好奇問道。
“嗯,兔子,它背着我去私奔,我們走遍天涯海角,而後私定了終生。”
“……”長琴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惱,前幾日的屠夫也就算了,這兔子又算是個怎麽回事?!
“它的背可真軟乎啊……”阿悠眯起眼眸感慨道,而後轉頭看向突然站起的長琴,“你是要去哪兒?”
“去幫你買個兔皮墊子。”
“……噗!”
60 秋雨
阿悠本以為長琴只是說笑,沒成想他出門溜達一圈,還當真帶回了一條薄薄的兔毛褥子,墊在躺椅上并不顯厚,摸起來也軟乎乎毛茸茸,與夢中的觸感頗為相似。
也不知這物事觸動了太子·文藝青年·長琴的那根神經,他居然也詩興大發,笑着吟道:“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阿悠一聽,樂了,這可是她難得懂得意思的句子,印象中記得還有下文來着,是什麽?哦,對了!
“男人如衣服,錢財如手足。”
“……”
“咦?記錯了嗎?”健忘的老人家撓了撓頭,想了又想,“那是——錢財如衣服,男人如手足,你搶我衣服,我斷你手足?”
“……”
“咳,阿悠,你可餓了?”
“……你也健忘了吧?”阿悠擡頭看了看天,“才下午啊,怎麽會餓。”說到這裏,她恍然大悟,“難道你出門走了一圈,走餓了?”
“……是,我餓了。”
“那就去做飯吧,這裏用不着你了。”阿悠大手一揮,相當潇灑。
“……”
注視着對方離去的颀長背影,阿悠垂下眼眸,一點點撫摸着那白色的絨毛,低低重複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沒想到随意間做的一個夢居然還有着這樣的含義,是巧合,還真的是她內心深處的訴求?每個女人心中,大約都隐藏着一個名為“白首如新”的願望,而後用一生等待着那個人去實現。
她是幸運的。
他向她許下的承諾,從未有不踐諾的,比如這個,又比如十七年前的那句會再她一起共度中秋。
只可惜,這一年的中秋,從傍晚起居然下起了綿綿細雨,天公如斯不作美,阿悠仿佛能聽到千家萬戶傳來的嘆息聲,卻未想到人們對于美好的祈願壓倒了一切,華燈初上之時,白日外出了整日的長琴居然說要帶她去逛街市,她懷着好奇,伏在他背上趴好,手中撐着一把杏黃色的油紙傘,就這麽被他帶出了門。
“……這是……”
白發蒼蒼的女子漸漸瞪大眼眸,染上驚訝色彩的瞳孔中倒映着燈火輝煌的市集。
在這漫天飛舞着雨絲的中秋夜裏,居然還真的有燈市,街邊的攤位頂上一個個都撐起了布罩,明明看起來只是普通的布料,卻不可思議地成功遮擋住了漫天的雨簾,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街舞——就如同彩虹墜落了人間,整條街道都變成了七彩的。
這些彩色的攤位中高高低低地懸挂着各種樣式的彩燈,夜風拂動間,燈籠微微搖擺,燈火搖曳,點燃了整條街的喧鬧。
出來觀燈的路人們有與他們一般打着傘的,也有披着蓑衣的,孩童們腳上踏着木屐,在各個攤位間快活地跑來跑去,你追我趕,踩出歡樂的節拍,而後被身後的父母呵斥幾句,仿佛是被這歡慶的氣氛壯了膽,小小的孩子不懼反笑,跑過去扯住家人的衣角,求這求那。
“喜歡嗎?”
“嗯?”阿悠回過神來,點頭,“嗯,好漂亮。”
而後她感覺身下的男子微微用力,将她往上托了托,緩步行走了起來。
不是沒有注意過,其他人在看到他們的時候,都露出了夾雜着些許敬畏的神色;不是沒有想起,其他人說過“下雨天無法舉行燈會”;不是沒有聽到,路邊人的竊竊私語。
但是,又有什麽關系?
阿悠舉着雨傘,仔仔細細地觀賞着眼前難得的美景,再将其深深地印刻在心間。
“阿悠可還記得,你十歲那年,小鎮澇災,城郊的屋舍盡數被淹。”
“當然記得。”阿悠低低笑起,回想起很遙遠很遙遠的從前,“好不容易置辦下的家什,一場水來就全都沒了,身上只剩下幾個響叮當的銅板。偷偷告訴你,其實那時候我悄悄哭過,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天都塌下來了,那麽久的努力一下子煙消雲散,嗯,用句詩來形容的話,大約就是——辛辛苦苦一整年,一下回到解放前。”
“……解放?”
“別在意這個,這種時候你只要說‘好詩’就成。”阿悠微微轉動傘柄,一些停留在其上的水滴紛紛滑落,“雖然我知道自己作詩的水平真的很臭。”
太子長琴輕咳了一聲,繼續道:“我倒真不知曉你曾哭過,只記得你匆匆跑回來,一把抱住我就往高處躲,什麽都來不及拿。”
“是啊,錢沒了可以再賺,人沒了,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逃過一劫後,大水終于退去,屋舍卻無法再住。”長琴再次将她往上托了托,接着說道,“你就如此刻一般,背着我淌水離開。”
“你還記得啊?”阿悠“噗嗤”笑出聲來,“那時你才兩歲,我是說,那個身體才兩歲,軟軟小小的,背起來一點不費勁,我背着你在漫過膝蓋的水裏走啊走,漫天漫地都是渾濁的顏色,裏面什麽東西都有,我的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悠,走着走着卻想開了。我失去的,比起別人也許只是一個零頭,何況兩個人都沒事,難道還不算好運嗎?”
“阿悠總是這樣豁達。”
不是豁達,是現實逼得人不得不豁達,若不這樣,人生究竟能有多麽不開心啊……
阿悠卻未把這句話說出口,只說道:“那時,是我背着你,現在,終于輪到你背我啦。怎麽樣,我重嗎?”
“極輕,仿若天邊雲霓。”
阿悠笑彎了眉眼,連連搖頭道:“你倒比年輕時更能哄我開心。”
然而,比起十歲那年的經歷,她倒更加記得,離開小鎮前,和他一起去看的那場燈會。
記憶中,也是與現在一樣的美好。
那時,她對他說——活着是多麽得好。
那時,她對他說——等解決了難題,我們再一起回來看燈吧。
那時,她對他說——到那個時候,我一定要從街頭吃到街尾,決不會像現在這樣半途而廢。
他從未對她失約,而今,失約的人卻要變成她了。
活着,是多麽好。
可以一起回去看燈。
可以再從街頭吃到街尾。
可以……一直陪在他身邊。
61 曲盡
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自從秋去冬來,便是連場的鵝毛大雪,萬物凋零,院角的幾叢菊花被層層冰雪覆蓋,雖仍掙紮着露出些許盛開的色澤,卻再也看不出從前那生機勃勃的模樣,蜷曲的葉子在寒風的吹拂下微微顫抖,仿佛溺水的人伸出求救的手,卻無人問津。
從前也有過這樣的雪天,但那總是興致勃勃地将它們從雪地裏扒拉出來的女主人,今年卻不見了蹤影。
因為幾日前,她就陷入了極深的昏迷,仿若是征兆,雪突然停了,暖融融的日光自厚厚的雲層後鑽出來,普照大地,屋檐和樹梢上的冰淩一點點融化,“滴答滴”的微弱水聲響徹了整個院落,時而聲音微大,原來是它們墜落到了雪地上,砸出一個個淺淺的坑。
長琴站起身,走至窗邊,打開了極小的縫隙,讓新鮮的空氣流動進屋內。
仿若是被這清晨的第一縷夾雜着陽光的風驚擾,阿悠眼皮輕顫,從深深的沉睡中醒來,第一眼,便看到了靜站在床邊的寂寥背影,她不自覺地伸出手,也許是想要抓住,也許是想要安撫,費勁全力,卻只微擡起幾根手指,又虛軟無力地落下。
這微弱的聲響幾不可聞,卻被長琴敏銳地捕捉到,他驚喜交加地轉過身,正對上她的目光。
“阿悠,你醒了?”
“……嗯。”阿悠想點頭,卻覺得身體沉重到仿佛不是自己的,無法感知無法操控,只能氣若游絲地發出這樣一聲回應。
青年的身形漸漸靠近,他俯□,手伸入被中,握住了她的,溫暖源源不斷地傳來。
仿佛從這溫暖中獲得了能量,阿悠覺得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再次開口時,聲音比之前要有中氣了許多:“雪停了嗎?”
“……阿悠如何知曉?”
“我聞到陽光的味道了。”阿悠勾起嘴角,微笑間突然覺得身體也有了力氣,緊接着,就是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骨頭中傳來的酸澀感……啊,她究竟躺了多久啊,身體就如同生鏽的機器般,稍微一動便傳來“嘎吱嘎吱”的磨損聲,她掙紮着想要坐起。
長琴注視着她漸漸紅潤起來的面容,心中劇痛,勉強壓抑住這股疼痛,他彎□,幫她坐了起來。
即使有着夫君的幫助,阿悠依舊費勁了全身的力氣,無力地靠在床頭上微微喘息着,好一會,才重新打起了精神,擡起眼朝靜默無聲地注視着她的長琴微笑:“阿然,你再幫我梳一次頭發,好不好?”顫抖的聲音早已如她的面容一般蒼老,涵蓋着很深很深的訴求。
“……好。”
長琴拿起梳子坐到床榻上,阿悠面朝着他,縮在他懷中。
她還活着……
長琴感受着胸前傳來的微弱呼吸以及淡淡的暖度,放下了心,又揪起了心。
他伸出手,一點點绾起那些蒼白如雪的發絲,不知為何就想起了窗外鋪滿天地的銀白,太陽升起,它們便開始融化,阿悠也醒了過來,莫非,她也要如那雪一般消逝了麽?
手不由緊了緊,卻又連忙松開,害怕弄疼她。
“阿然,你可記得,成親那天,頭發也是你給我梳的。”
“自然記得,你費了好大功夫都未盤成,急得幾乎扔了梳子。”
阿悠低低笑起:“我一直那樣笨,哪有成親當天丈夫給妻子梳頭的呢?那日,也是這間屋子,我坐在梳妝臺前,瞧着銅鏡中的你一點點幫我梳着頭發,心中學着媒婆的話,悄悄地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标齊。”
“……”太子長琴的手顫了顫,片刻後頓住,将最後一縷發絲挽起,而後插上簪子,依舊是多年前他送的那支,時光流逝,棱角早已磨平,其上的紋路變得圓潤而光滑,他注視着自指尖中誕生的漂亮發髻,閉了閉眼眸,終究還是道,“阿悠,對不起。”
“……你又有什麽對不起我呢?”阿悠同樣閉了閉眼眸,“你許我心心相印,你許我白首如新,你許我一世安寧,你都做到了,還又有什麽對不起我呢?”
“我……”
長琴才要張口,卻被一只幹枯而消瘦的手捂住了嘴,阿悠微微搖頭:“不要說,不要說……”
其實,她都知道。
都知道。
他與她白發齊眉,就算不能兒孫滿地,她也知足。
說不在乎,肯定是假話。
直到現在她都有些不明白,他這個人,到底該說是成熟還是幼稚,到底該說是善良還是殘忍,他對她那樣好,卻不願意她生下他的孩子……最開始,阿悠怎麽都想不明白,後來漸漸就不再想,再後來,突然就想通了。
——他希望她只有他一個人。
哪怕在他不得不離開的歲月裏,也只想着他一個人,不願意她将這份情感轉移到他人的身上——哪怕那是他們的孩子。
多麽強烈而可怕的獨占欲,然而,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孤獨歲月,才會養成這樣扭曲的想法。
不是不怨,但,愛遠比怨多。
她還知道。
他對她的身體做了手腳,剛回來時,那綿延病榻的一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