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大小均勻的面餅,到底是從事飲食行業多年,手法那叫一個熟練,“時間那可真是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啊。”
“阿悠何故有此嘆?”太子長琴勾唇微笑,動作亦不算陌生地将餡團包入擀好的面餅內,再将其揉成面球,一球一個地利落塞入模具中。
“誰知道呢,就是突然想起了啊。”阿悠聳肩,伸出手毫不客氣地奪過他手中剛扣好的模具,笑得狡黠,“我來壓!”這事兒她愛做~
太子長琴輕笑出聲,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只是将那些面團都塞入了模具中,而後将其一個個擺到壓得不亦樂乎的阿悠面前。
花了大約一刻功夫,阿悠終于壓好了所有月餅,注視着那些裝入盤中、已然成型、印着各式圖案和字樣的月餅,滿是成就感地大笑道:“哼哼,可以開烤了!讓你嘗嘗五年未吃的味道,怎樣?期待嗎?”
“自然,甚是期待,不過……”
“什麽?”
長琴伸出手指,輕輕拭去阿悠臉頰上淺淺的白色面跡,動作間,他的身體微微前傾靠近,與此同時,雖低卻又足夠清晰的聲音傳來:“我還記得,多年前我曾說過‘若不能日日相守,則唯願與君共度此生明月夜’,如今,竟有幸成真,我自然又是期待,又是歡喜。”
“……”
阿悠的臉色瞬間變得古怪了起來,猶豫了片刻,又糾結了片刻,她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阿然……你這話,若是男子形象時與我說,我倒是會心跳加速,可是你現在這樣,我總覺得當真是……”阿悠又思考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某個出自現代卻非常符合現在情形的字眼,“天雷滾滾。”
“……”
18燈會
見到自家阿然再次露出那種難以言喻的微妙神情,阿悠眼睛彎了彎,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而後小心翼翼地繞過長桌湊了過去,輕聲問道:“生氣了?”
長琴看了她眼,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沒想到他今日倒是發現了渡魂的又一個壞處,當真是……然而,看到她那堆起的讨好笑容,心中那不比一個指甲大的惱意,瞬間便也消散無形,他不由嘆氣道:“阿悠,你當真是天馬行空。”
“……”這是在誇她的想象力好嗎?
早已習慣阿然偶爾說話會雲山霧罩的阿悠聳聳肩,舉起盤子準備去烤月餅,走了兩步,突又轉過身來,仔細囑咐道:“不過阿然,雖然不知道你出去五年是怎麽養成的壞習慣,現在的身體也就罷了,若恢複男子之身,可千萬勿要随便對姑娘那麽做,若是被人當成淫賊扣了去,我可沒那麽多錢贖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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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說,她一邊不由想起自己一手提着空空的錢袋,一手提着腦門上貼着“淫賊”白條的阿然,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到最後,簡直要捂住肚子啦。
太子長琴及時接過自她手中傾斜而下的盤子,而後終于耐不住,伸出手朝她額頭上一彈,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腦瓜崩”。
“啊喲!阿然你居然偷襲!!!”
“你個臭小子……不,臭妹子,快過來!讓我也彈你一下!”
結果?
她若是能彈到,才叫奇怪罷?
從前的中秋夜間,兩人一般都在院中賞月看菊,然而今年,似乎又有了些不同。
從日暮快要西沉起,太子長琴就敏銳地察覺到,外面開始喧鬧了起來,聽起人聲,仿若是在說燈會的事情。
“燈會?”被問到的阿悠愣了愣,随即答道,“你不說我倒忘了,在你走後第二年,這鎮子裏來了一家從京城遷來的富戶,說是嫌中秋太過冷清,妻兒不喜,便向鎮中提議辦燈會,還說無論成敗,都願承擔那一年的全部開銷。”
“他倒是一片拳拳之心。”
“是啊。”阿悠點頭同意道,“能攤上這樣的丈夫、父親,倒真是有福氣的。”話音未落,她見阿然神色雖然未變,身上卻隐隐有蕭索之意,似乎若有所思,連忙接着道,“從此以後燈會就成為鎮中的習慣啦!阿然阿然,我們也去看,可好?”
太子長琴擡起眸,注視着女性眼中毫不遮掩的擔憂——明明如此,臉上卻又努力挂着笑容,仿佛擔心露出一絲情緒便會讓他更加不悅或傷心般,不禁勾唇笑起:“自然甚好。”
“嗯嗯!”
阿悠歡快點頭,仿若怕他會反悔一般,興沖沖地牽着他的手就要往外跑,跑了兩步,突又回轉過身,跑進屋中尋出了一件外袍,仔細披到了長琴的肩頭:“雖然外面熱鬧,但畢竟已是八月,夜間總有些涼,還是多穿些比較好。”
長琴眼中染上點點笑意:“阿悠,你只顧着幫我拿,卻忘了自己的。”
“……呀!還真是的。”阿悠一拍腦門,亦笑了起來。
待兩人拾掇好出門,日暮已完全西沉,街上陸陸續續地點燃了燭火,越往鎮中,人煙便越是阜盛。
路邊的小攤也早已擺起,幾乎所有攤前都圍滿了人,頗為熱鬧。
“阿悠想去哪裏?”
“唔……随便吧。”阿悠思考片刻,最終還是吐出了這樣的話。
“随便?”長琴挑眉,別人不知他豈不知?阿悠甚是喜歡各種小吃,最早時憂于衣食朝不保夕,後來手中漸漸有了些許閑錢,她去買了來,卻總是做出一副不愛的樣子塞入他的手中,再後來,日子漸漸寬裕,她才再不遮掩自己對其的興趣。
“其實……”阿悠心虛地扭過頭,“我也沒逛過。”
太子長琴一愣,從他走後已有五年,按照她的說法,是第二年開始有的燈會,那麽怎會……
而後就聽到,對方低低的聲音傳來——
“我不是擔心晚上出了門……你回來的時候沒人開門麽……”
“……”
長琴只感覺心頭一震,以至于在這一瞬,向來對應從容的他,甚至想不起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街邊的燈光灑落在他臉上,明明暗暗,遮掩了他的表情。
阿悠……
“阿悠!帶你侄女兒逛燈會啊!”
“是張嬸啊!你來賣花燈?”
見遇到熟人,阿悠毫不客氣地拉着身旁新鮮出爐的漂亮“侄女兒”湊了過去,亦打破了剛才那短暫的她完全沒有意識到的微妙氛圍。
“來,這個給你!”
見阿悠過來,四十餘歲的張嬸爽朗笑起,從攤上取下一個懸挂着的蓮花燈,塞入她手中,而後笑着看向一旁的兒子:“阿虎,快,選盞燈給小蝶妹妹玩!”
“……”阿悠悶笑。
“……”長琴黑臉。
當真如名字一般虎頭虎腦的少年阿虎悄悄擡起眼瞥了瞥太子長琴,又連忙低下頭,花燈明亮的照射下,少年的臉頰緋紅一片,他在攤上挑選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将一盞小兔兒花燈拿起。
才剛拿起,又仿若想起了什麽般,忙又松開,雙手在衣襟上仔細蹭了蹭,才重新将花燈遞了過去,低頭期期艾艾道:“小、小蝶妹妹,給、給你玩。”
“……”
“還不快謝謝你阿虎哥哥。”阿悠唯恐天下不亂地出聲。
“……”
看出了阿悠想看好戲的念頭,長琴的心中反倒也泛起了些許促狹的心思,心念流轉不過一瞬,便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接過花燈後,含笑答道:“謝謝阿虎哥哥。”
燭光輝映,燈影婆娑,粉衣女孩年紀雖不大,眉宇間卻已然顯出幾番清新脫俗的意味,這一笑,眉梢微展,眼波流轉,更如雛蓮綻放,妙不可言。
少年的臉瞬間從頭頂紅到了脖子,而後火速蔓延到了手腳,到最後,簡直如同隔壁攤子販賣着的剛出爐的螃蟹。
阿悠瞬間哭笑不得,她只是想看看熱鬧,沒想到阿然就這麽配合地給她熱鬧看,現在倒好,怕是又有一位少年芳心失落了,啧啧,何其可悲。
再一看,張嬸也愣住了。
注視着這兩位明顯同時為美色所迷的母子,阿悠嘆了口氣,從錢袋中數出兩盞花燈的錢,放到攤上,雖然對方說是送,但糊口不易,她不日又将離去,這人情還是別欠下的好——而後快速地扯住旁邊女孩的小手,一路逃竄。
直到回過頭再也看不到那花燈攤子,阿悠才舒了口氣,扭頭瞪道:“你好好地逗弄人家阿虎做什麽?少男情懷總是詩啊懂不懂!”如今倒好,這句詩成了——初戀無限好,就是死得早。
當真是造孽!
太子長琴此刻卻是滿臉無辜:“不是阿悠讓我道謝的麽?”攤手間,仿佛他是天下最無辜的那個人,誰若是再數落他,簡直是大大的罪過了。
可這罪過,阿悠卻是完全不害怕擔的。
她低下頭眯了眯眸,注視着對方毫無愧意的臉孔,心中也泛起了幾分惡作劇的意識,于是微笑了起來:“阿然,我想吃小吃,你說可以嗎?”
“……”雖心知不對,太子長琴又如何能拒絕,只能道,“自然是可以的。”
“可我不想花自己的錢,你身上有錢嗎?”
“……”默默遞上錢袋。
阿悠接過錢袋,放到耳邊晃了晃,聽着那叮當作響的錢聲,嘴邊的微笑愈深:“我突然覺得很累,想休息一會兒,阿然可願幫我去買?”
他還能說什麽?
“自然願意。”
“很好!”達成目的的阿悠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而後打開錢袋,從中掏出一個銅板,鄭重其事地将其放入長琴的掌心,“去吧!要是種類少于八樣,每樣少于二兩,我可是不吃的!”
太子長琴指尖捏起那枚銅錢,苦笑起來:“阿悠怕是記錯了物價?”
“才沒記錯呢。”阿悠歪頭笑道,“小蝶妹妹的話,只需從街頭笑到街尾,怕是一點錢都不用花的,如此……”她伸出手搶回了銅錢,慢條斯理地塞回了錢袋中,“這一個銅錢倒可以省下哩。”
“……”
19聽琴
“……”
當一個女人存心不講理的時候,你該怎麽做?
答案只有一個——無視。
但當一個你在意的女人存心不講理的時候,你又該怎麽做?
答案也只有一個——認命吧!
太子長琴看了看晃悠着錢袋笑得格外開心甚至露出了小虎牙的阿悠,振袖轉身,認命地打算去當刷卡器——仙法偶爾也有別的用途不是嗎?
卻被一把抓住。
阿悠頗為無語地看向自家弟弟:“你不是真打算去賣笑吧?”
“……”這話怎麽聽起來就那麽奇怪?
“噗!”阿悠忍不住笑出聲來,扯了扯太子長琴的手,“好了好了,我不和你開玩笑了,走,我去買糖給你吃。”
說罷,她一把扯着長琴就奔入了喧鬧的人流中。
月上中天。
街上的人煙不但沒有減少的跡象,反倒更加繁密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兩旁,各家攤販不遺餘力地熱烈叫賣着,尤其是食攤的老板,時而揭開鍋蓋,露出一陣白茫茫的霧氣,以及各種勾人肚腸的香味。
“來一碗馄饨!”
“老板,你家的餅挺地道!”
“再來一份!”
“好嘞!”
各種類似于此的呼聲響徹耳邊,阿悠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突然笑出聲來。
“阿悠?”
“嗯?”她低下頭,火光的照射下,漆黑的眼眸閃閃發亮,恰如暗夜中的那團明月,“阿然,你看,活着是多麽得好。”
“……”
良久,太子長琴微微嘆息:“活着,自然是好。”
所以沒有人想死。
更鮮有人知道,死亦不是世上最痛之事。
若為人,就必須活在人中。
“阿然,等解決了難題,我們再一起回來看燈吧。”
“到那個時候,我一定要從街頭吃到街尾,決不會像現在這樣半途而廢!”
太子長琴看着女子精神抖擻的神色,到底是……笑了。
雖然阿悠非常希望時光能定格,但這一夜,終究還是過去了。
次日清晨,她和阿然一起,離開這座帶給她那麽多回憶、曾經以為會永遠住下的小鎮。
但是,她并不後悔。
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他們出行所用的第一個交通工具,是舟。
阿悠端坐于船中,隔着簾幕注視着船尾艄公看似不動實則一刻未停的身形,與兩側如同倒流的靜靜江水,問道:“阿然,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裏?”
不得不說,阿悠一直很宅,不過是前世宅在一座屋中,今世宅在一個鎮中,大小不同而已。
一旦出了自己親手畫下的那方天地,自然又是新鮮,又是無措,簡直東南西北都要分不清啦。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長琴正低頭擺弄着面前幾上的一張琴,似乎是正在撥弦調音,本來他們并無這樣行李,只是離鎮途中,無意中見到某富戶家的長工正準備劈了它充當柴火——只因那家小姐因不擅琴而勾破了手指,便怒而下令如此從事。
當時……阿然是真的生氣了吧?
阿悠回憶着想道,他向來性子清冷,今朝這番算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她注視着對方專心致志的動作,微勾嘴角,他想必,是真心喜歡琴吧。
而且,總覺得,阿然和琴有些像。
雖然說不出具體哪裏像,但阿悠心中就是無端地,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阿悠不問是何地?”長琴聽着指尖流動而出的清雅樂聲,眼眸柔和,音,終于正了。
“就算問了,就算你回答我。”阿悠無奈道,“我也完全不知道是哪裏啊。”
聽着對方的大實話,長琴忍不住想笑,終還是忍住了,問道:“若說是人間地獄,阿悠可怕?”
“自然是……”阿悠狡猾地拖了個長長的腔調,才道,“不怕的。”
“哦?”長琴挑眉。
“有你在,我怕什麽。”阿悠歪頭笑道,“反正你總不會害我。”
“不過,”也許是時光太過悠閑,阿悠有些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思,湊上去問道,“這世間當真有地獄麽?”
“阿悠想看?”
“……”阿悠瞪了他一眼,“才不想呢!只是,解除了我長久以來的疑惑罷了。”
“阿悠的疑惑?”太子長琴振袖撫琴,指尖觸及琴尾處的傷痕,微微摩挲,到底還是去晚了一步。
“說出來你不許笑!”阿悠說完頓了頓,終于忍不住再次強調道,“絕對不許笑哦!否則我就……”她說到這裏意猶未盡地龇了龇牙,以示威脅。
“阿悠若不想我笑,我自然不會違你心願。”長琴當然不怕她的威脅,只是,到底有些許好奇。
“我從前……從小接受的教育是,這世上沒有鬼神,一切都是可以科、道理解釋的,但我卻總想,這世間若真有地獄,那該有多好。”阿悠轉頭看向在清風吹拂下微微泛波的江水,“人命終究有限,我的親人朋友總有一天會離開我身邊,若是人死神散,最終只化為那一罐塵土或于地下無聲腐爛消逝,實在是……太過悲哀了。”
“我活着一日,自然會記得他們一日,但若有一日我死了呢?他們是不是就真的消失于這世間了?”
長琴指尖微動,自他誕生于世,便知曉世間諸事,此番心理,他自然不曾經歷。
聽起來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多虧遇到了你,”阿悠轉而笑道,“我才知道,就算我沒有辦法再記得他們,他們也還總是在的,我終于可以放下心啦。”
“轉世投胎,記憶全消,終是陌路,阿悠不怨?”
“怨?”阿悠搖了搖頭,“緣分終究有限,糾纏一世就已足夠,追求太多不過自尋煩惱,我只知道他們還用另一種方式活着,記不記得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太子長琴沒再說話,只是微勾嘴角,道:“阿悠可願聽我彈琴?”
“哎?”阿悠微怔,而後連忙點頭,“好啊,只要你不嫌棄我不通樂器,我自然是願意的。”
“聽琴亦為聽心,阿悠的心比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要明澈得多,又擔心些什麽呢?”
話語間,琴音娓娓響起,時而如高山巍峨,時而如流水潺潺,時而如珠落玉盤,時而如花底莺語,錯錯落落,宛轉悠揚,引人心神間,幾欲攝人魂魄。
太子長琴注視着雙手托腮聽得入神的女子,鳳眸微眯——糾纏一世便已足夠?
——阿悠,其他便也罷了,此事,怕是絕不能讓你如願。
20秘密
一曲彈罷。
兩人久久未語。
清風徐徐,江水微蕩,天地仿佛都是安靜的,唯有船尾艄公擺槳間,發出低沉的水聲。
卻并不吵,反而愈加靜了。
“阿悠覺得此曲如何?”
阿悠長舒了口氣,苦着臉道,“終于可以說話了?”
“……”
“憋死我了。”阿悠拍了拍胸口,又瞥了眼對方的臉色,立刻接道,“好聽極了!我從未聽過如此動人的樂聲!”
“哦?”
“真的真的!”阿悠異常果決地點頭,“因為我沒有睡着啊。”
“……”
錯覺嗎?
阿悠總覺得某一瞬間對方特別想掄起琴砸她腦袋上……
肯定是錯覺,阿然不至于那麽兇殘罷?
不過,還是稍微解釋下吧。
“過去,也有朋友約我一起去聽音樂,但我總是堅持不到最後,幾乎才聽一小半就睡着了,有時候也在家裏聽,但不管怎樣的名曲,最後都變成了催眠曲,但是,”阿悠非常确切地下了一個結論,“聽阿然你的琴,我不僅從頭到尾都是清醒的,而且的的确确覺得它很悅耳。”
“阿然你之前說,聽琴就是聽心,所以我想,動聽的也許不僅是琴聲,還有你的心聲吧?”阿悠說到這裏,彎起眼眸笑了起來,“雖然說不出更好聽的話,但是,阿然,那真的是很美的樂聲。”
“阿悠何必自謙。”長琴垂眸笑道,“這樣的誇獎若稱不上好聽,天下間還有什麽更動聽的話語?只是,”他話音一轉,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阿悠何時有了一起聽樂的朋友?”
“額……這個啊……”阿悠這才發現,她似乎,不小心說漏嘴了。
并非刻意隐瞞,就算也許最初是,然而,在這個世界待久了,她已然很少會想到上輩子的事情,甚至有時覺得,所謂的“那個世界”“上一世”“穿越”不過是她兒時做過的一個夢,醒了也就該忘了,其實她從頭到尾都是阿悠。
只是偶爾間脫口的一些話語還在提醒她,那并非夢境,而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
比如此刻。
“阿悠不便說?”太子長琴微嘆了口氣,“抱歉,是我唐突了,你若是不想說,我便不再問了。”說罷,低頭不再言語。
“……”騙人!
明明說着這樣的話,給人的感覺可一點不像啊。
這家夥,絕對不會就此罷手,絕對會追查到底,絕對會秋後算賬。
——這是阿悠的第一直覺。
她本人非常相信這種直覺,而且……這種趁着老婆不在家偷偷找小三卻不幸被原配發現的渣男即視感是怎麽回事?
等等,似乎想多了。
阿悠拍了拍額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而後,她下了一個決定。
“阿然,關于你剛才問的問題……”阿悠拖了個長調,雖然對方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但直覺告訴她,他一定在仔細聽,于是她勾了勾嘴角,“那是個秘密!”
“……”即使不看,太子長琴亦知道阿悠此刻笑得必定極為狡黠。
“不過,倒也不是不能說。”阿悠煞有其事地輕咳了幾聲,伸出一只手在太子長琴的面前晃了晃,又晃了晃。
太子長琴哭笑不得地抓住面前那只作亂的手,無奈道:“阿悠想如何?”
“阿然,你這次想帶我去的那個地方,藏着你的秘密吧?”阿悠正色起來,如此說道。
不知為何,她總有這樣的直覺。
也許只有去了那裏,才能夠真正地了解眼前的這個人。
太子長琴微微一怔,神情于不經意間已然稍稍斂起,眼神似嘆息似回憶,又似乎什麽都沒有在想。
片刻後,他才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啊。”阿悠眨了眨眼眸,微笑起來,“我聽說衡量朋友間關系好壞的标準,就是是否能交換秘密,秘密越隐秘,關系就越好。阿然,我們也交換秘密,可好?”
“自然……甚好。”太子長琴看着她得意洋洋的笑臉,不禁也揚眉淺笑,“我很期待阿悠的秘密。”
阿悠扭過頭,看着一只靈巧劃過江面的飛鳥,聲音悠遠:“就算是阿然你,想必也一定會大吃一驚。”
然而世間萬事多波折,亦永不如人所想。
直到被人重新丢回地上,阿悠都沒弄清楚,一切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事情其實很簡單。
船舶偶爾停靠間,她便趁機下船走走,卻沒想到剛走到某個拐角處,就被人捂住嘴拖了進去,也不知那布巾上放了些什麽藥,她只感覺渾身無力,而後便被一頭套進了麻袋中,再然後身體一輕,似乎是被人舉了起來。
過了片刻後,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正被人扛在肩頭行走。
明明知道應該呼救,應該掙紮,大腦卻仿佛與身體斷絕了交往,到最後,連精神都慢慢恍惚了起來。
直到被重重砸到地上,阿悠才因為疼痛而恢複了些許意識,慢慢思考起來,現在這樣是怎麽回事?
綁架?
不可能啊,她本身就不是什麽有錢人,穿的也格外普通。
尋仇?
那就更不可能了,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來這裏,而且她向來與人為善,就算偶有口角,也不至于結下這麽大的仇怨,讓人追到這裏來報複她吧?
拐賣?
這個……一般來說,被拐賣的難道不是阿然那樣的小姑娘嗎?她怎麽看都不年輕了……難道是抓錯了?
阿悠皺了皺眉,就算明知抓錯,也不知對方會不會放了她。
“夫人,人帶到了。”
夫人?女的?
阿悠正驚訝間,有人已解開了麻袋封口處的繩索,而後拽着麻袋的那一頭一抖,她便一個“咕嚕”滾到了地上,身上生疼生疼,眼睛也因為突如其來的光明而不自覺眯起。
“讓她清醒,我有話要問。”
“是!”
一盆冷水“唰”地一下将阿悠澆了個透。
她差點被嗆到,連連咳嗽了幾聲後,才勉強擡起頭,打量着端坐在不遠處的盛裝女子——約三十歲左右,雖年齡已不算輕卻并不顯老,反而更有幾分歲月沉澱後迥異于少女的端莊之美,首飾精致服飾華美,身旁還侍候着幾位服飾同樣不俗的媽子侍婢。
看來是個有錢人?
問題是,她到底是怎麽得罪了對方?
“我和你究竟有何仇怨?”
出于阿悠的意料,問出這句話的并非她自身,而是那位被稱為“夫人”的女子。
“……并無仇怨。”這句話難道不該由她來問?
“既如此,”那夫人手拍扶手猛然站起,眉眼瞬間淩厲了起來,“你們為何要做出那等龌龊之事?”
“……”她到底做了……
阿悠猛然怔住,又仔細看了看那女子,對方眉宇間那種熟悉的感覺她的确在哪裏看到過。
須臾,她驀然苦笑——阿然,阿然,你這回可真是坑死我了。
21死活
面對着女性的質問,阿悠無言以對。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這位夫人應該是阿然現在這具肉身的親人。
阿悠抿了抿唇,雖然早已預料到可能會遇到這種事,但她還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也直到此時,她才發覺,所謂心理建設到事情真正來臨時總是無用的,至少,她現在除了一句“對不起”,什麽都說不出口。
而她也明白,對方想要的,也并不是一句道歉的話。
她們之間,注定無解。
“對不起。”
有些話,雖然明知道沒有用,也是必須要說的。
她不會自大到将所有罪惡攬到自己的身上,但她也的确說過——“我等你回來”。
然後阿然回來了,再然後……對方失去了親人。
她是的的确确因為阿然的歸來感到高興,也是真真切切對對方感到抱歉。
雖然聽起來如此可恥,卻并不矛盾。
“我并不想聽你說這種廢話。”說話間,那夫人已然走到阿悠的面前。
站在阿悠身後的家丁識相地将她一把拉起,給她保持了一個跪坐的姿勢,好接受盤問。
“我只想讓我的女兒回來!”
“……”
阿悠比誰都知道,她的女兒,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然而,這種殘忍的話,又如何說得出口?
“你一定沒有做過母親。”
對方突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靜兒是我的第一個孩子,生她時我難産,足足在産房中痛了一天一夜,才将她平安誕下。”
“那種疼痛,我到現在都不願去回想。那時我真是痛到了極點,忍不住脫口大罵,還說出‘不想要孩子了’的氣話,可等穩婆将靜兒抱在我面前時,我才覺得,怎樣的痛,都是值得的。”
“你一定沒有見過自己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我第一眼見到她就知道,這就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她在我腹內呆了十個月,她知道我的一切,我自小沒有父母,這世上除了她外,再沒有人和我更親。”
“我第一次看到她睡着的小臉,心都軟了……而後,我看着她一點點長大,第一次睜眼,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說話,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喊娘……”女性的聲音漸漸低沉,仿佛陷入了某種強烈的悲傷中,“早知道事情會變成後來那樣,我随夫君去上任時,就應該帶着靜兒一起去的,雖然舟車勞頓,但起碼我們一家人能在一起。”
“你知道嗎?”夫人看向阿悠,目光中是幾乎化為實體的恨意,“我聽說她生病時是多麽的擔心,後來聽說她漸漸康複又是多麽的開心,再後來,我聽說她失蹤,又是多麽的痛心。你知道嗎?不,你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又怎麽能忍心奪走我的孩子!”
那凄厲的指控,一聲聲地拷打着阿悠的心靈。
她閉了閉眸,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些什麽。
“我早該猜到……我早該猜到的……”
“在家人來信說靜兒性情變得沉穩、不像之前那般愛撒嬌時,我就該回來的,如果我那個時候回來,也許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她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捏住阿悠的脖項,厲聲問道,“說!你說!你和那個與靜兒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對我的女兒做了什麽!”
阿悠覺得呼吸漸漸困難,大腦也慢慢地開始模糊了起來。
她也許真的會就此死掉。
——這樣一個念頭,漸漸地在她腦海中浮起。
而後,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砰!”
“什麽人?!”
“小姐?”
“啊!救命!”
“妖法!她不是小姐是妖怪!”
這一聲聲在這寬敞的院中持續響起,然而阿悠注定什麽也不知道,因為她正緊閉着雙眸,靜靜地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一具真正的屍體。
直到,一雙顫抖的手輕輕地扶住她的肩頭,将她摟到了懷中。
太子長琴感覺自己似乎失去了聽覺,聽不到她的心跳,也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天地間什麽都沒有了。
他覺得自己這漫長的一生中似乎從未如此刻一般慌張過,心口隐隐作痛,那痛楚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反而在呼吸間越來越大,以至于一時之間,他甚至忘記了該如何去判斷一個人究竟是活着還是死了。
——不,阿悠絕不會死的。
——看,她的身體還是暖的。
【寡親緣情緣,輪回往生皆為孤獨之命。】
一次次,一回回,一世世,都在印證着這命數。
老天竟如斯殘忍,連好不容易尋到的一絲希望都要将其掐滅嗎?
不!他絕不認命!
終于,他顫抖的手指觸上阿悠的鼻尖。
靜等了片刻,在感受到對方雖微弱卻依舊溫暖的鼻息後,他猛地松了口氣,一把将對方牢牢地鎖在懷裏,仿若沒有什麽能讓他再放手,一邊用手指感受着那代表着生命的溫度,一邊低聲道:“我就知道,你沒有死。”
“對不起,我來晚了。”
太子長琴垂下眸,目光落在阿悠依舊被綁着的滿是勒痕的雙手與脖間的掐痕上,漸漸淩厲了起來。
心愈怒,臉色反而越加緩和,長琴的嘴角甚至緩緩勾起了一抹微笑,他伸出手,指尖在阿悠脖間輕柔地摩挲,柔聲道:“阿悠,你無需害怕,今日誰都無法再傷你分毫。”
——只是,傷了你的人,也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他跪坐在地,将阿悠的頭枕在自己的膝蓋上,目光掃過院中倒了滿地的人,鳳眸冷凝。
阿悠不想他殺人,所以他只是讓他們暈了過去。
如今看來,他們亦沒有活着的必要了。
他緩緩擡起手,恰在此時,一聲微弱的呼聲傳來:“靜兒……”
長琴的手頓住,唇角的笑意愈深,看向不遠處掙紮爬起的女性,輕聲道:“母親,許久不見,你身體可好?”
女子連滾帶爬地後挪了幾步,唇瓣顫抖着,良久才道:“不要那麽叫我,我不是你的母親,你也不是我的女兒……”
“哦?”長琴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