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2)
都在倒退,尤其是武功,索性直接沒了。”
“是極。”王銀翹道,“文宗皇帝若是你朋友,那他自己就是個武林高手,怎麽會什麽都沒傳下來?”
謝天令沉默了。
片刻,他終于想明白了似的,嗤笑一聲:“他果然心狠,為了結束武俠時代,他連自己都不放過,他殺死的最後一個武林高手,是他自己。”
王銀翹聞言也沉默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直到今日,聽了他的這番話,她才明白過來,文宗皇帝斷絕一個時代的決心,是多麽的決絕,為開創一個沒有武林高手的新時代,他不僅殺死了朋友,也殺死了自己。
“……這點,你不如他。”謝天令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思緒,他看起來十分看不起她,“到現在才第一次殺人。”
“畢竟我一身功力,是為了救人,不是為了殺人。”王銀翹說。
她想她的祖父應該說過類似的話,以至于他一聽這話,便笑了起來。
“銀翹啊。”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為溫柔,溫柔的像裹着毒藥的糖,“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你也不是自願生在我仇人家,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機會。”
直覺告訴王銀翹,他不會說什麽好話,她笑:“你說。”
“如今這世上,我有兩個仇家,一個是你,另一個你知道是誰。”謝天令笑,“你選一個,我會放過剩下那個。”
王銀翹諷刺一笑:“你可真是個好哥哥。”
一個是她,剩下那個是誰,不言而喻。
“可不?”謝天令柔聲道,“妹妹,時間不等人,你還剩下三天了,盡快做出選擇,你也能少些痛苦。”
“你的目的,不就是讓我一輩子都活得痛苦麽?”王銀翹毫不留情拆穿他。
被她戳穿了心思,謝天令不再裝得深情款款,唇角緩緩向上勾起,戲谑又邪惡的笑了起來,如一只惡鬼,非人的俊美,非人的恐怖。
剎那間,王銀翹認出了他,亦或者說認出了這種恐懼。
……是那日在地宮內,殺死了所有人,還試圖殺死她的那頭怪物!
一如那日,謝天令緩緩退回到黑暗中,暫且放了她一條生路,是出于憐憫?還是僅僅只是覺得,死太過于便宜她,他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份認知,讓王銀翹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僵坐在床榻內,好半天,才輕輕喊了一聲:“……你還在嗎?”
蠟燭已經快要燒盡了,微弱的燭光中,他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如同一場清夜噩夢。
可他若是噩夢,那眼前這盞蠟燭,又是誰給她點亮的呢?
王銀翹盯着眼前搖曳的燭火,下一秒,她的身影也消失不見。
宰相府。
孫湖正在書房讀書。
天氣冷了,特別是他這種上了年級的人,尤其容易腳冷,于是特地養了暖腳婢,一對柔軟胸脯,冬日時比被窩還要暖和。
翻了一頁書,孫湖喚道:“秋月,給我暖暖腳。”
“是,老爺。”美婢順從的跪在他身旁,剛剛抱起他的腳,忽然屋內吹進一陣風,糟了,是她剛剛忘記關窗戶嗎?她轉頭一看,驚得叫出聲,“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
懷中的腳緊張的僵住了,她聽見老爺溫聲道:“這不是賢侄女麽?星夜來此,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屋裏多出來的人,自是王銀翹。
她看起來風塵仆仆,似被什麽惹不起的人追趕,一路逃到了這裏,搞得孫湖一陣心驚膽戰。
“孫大人。”王銀翹開口道,“深夜造訪,實在是有急事……我娘遇上刺客了。”
孫湖大驚:“夫人怎樣了?受傷了沒有?”
“我娘沒什麽大礙,只是受到驚吓,昏厥了過去。”王銀翹希翼地看着他,“只是這宮中也太不安全了,孫大人,你能否将母親接來你這裏養傷?”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孫湖答應的十分爽快,之後啊了一聲,略顯為難道,“只是你母親那邊……”
王銀翹松口氣:“我會說服我娘的。”
“可以。”孫湖道,“那我這就叫人收拾個幹淨院子出來,讓夫人能在裏面安心養傷。”
“好。”王銀翹道,“那事不宜遲,我這就回去,跟我娘說這事。”
孫湖含笑點頭,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窗邊,才長出一口氣,然後猛然彎下腰,疼得龇牙咧嘴:“哎喲,抽筋了。”
美婢急忙給他揉捏大腿,好不容易才緩過來,孫湖也沒空睡覺了,他立刻喊了心腹來,對其說了今晚發生的事。
“大人,不可啊!”心腹聽得臉色發白,怕他英雄難過美人關,準備拼死勸誡。
“我當然不會讓她住進來。”孫湖根本用不着他勸,擺擺手道,“一個能夠自控的武林高手,才有可能為我所用。”
心腹糊塗了:“那您剛剛為何要答應她?”
“……當着她的面,我怎好拒絕?”孫湖淡淡道,“宮中那名刺客,壓根就不是沖着楊玉容去的,只是在她面前亮了一下刀子,就碎成了豆腐渣,連帶着楊玉容跟賢妃也受了傷。”
“這,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啊。”心腹驚了。
“你懂了吧?”孫湖嘆道,“快想個辦法,讓刑大人明天就去宮裏提親,讓他家那個十四歲的娃娃,把楊玉容娶走吧!”
話音剛落,耳邊傳來幽幽一嘆:“不必這麽麻煩,我已知道了。”
孫湖一下子冷汗淋漓,笑得極為難看:“賢,賢侄女,你還在呢?”
王銀翹去而複返,站在他身後,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并未做更多動作,手掌下的肩膀卻已經開始瑟瑟發抖。
“你如此,想必別人也差不多。”王銀翹淡淡道,“我不強求你,你也不必強求別人。”
孫湖以為她是在說反話,忙解釋道:“賢侄女,我對夫人一片真心,只不過……”
王銀翹:“只不過什麽?”
“……只不過,命只有一條。”孫湖嘆道,“我剛剛不是在背後說你壞話,是得到消息的人,大多跟我一樣的想法,賢侄女,我們怕你。”
王銀翹聞言一愣。
步煙環臨走時的那句話,突然在她耳邊響起,她說:銀翹,一個人,一旦被貼上了标簽,就再也撕不下來了。
“我若還是孤身一個人,那也就罷了,可我還有兒子女兒,有雙親要侍奉。”孫湖道,“這樣吧,現在知道這件事的人還不多,我從不知道的人裏,幫你挑選一個,抓緊時間讓他與夫人完婚,從此夫人就有了倚靠……”
“不必了。”王銀翹打斷他,“因利而來,終将因利而去,你們不值得倚靠。”
丢下孫湖,她重新回到宮中。
不遠處就是楊玉容的寝宮,窗戶紙亮堂着,怎麽,她還沒睡嗎?王銀翹猶豫一下,走了過去。
透過窗戶紙,她看見屋子裏有倆個人。
楊玉容睡在帳中,許是因為被關在地下的經歷,她變得十分怕黑,就算是睡覺的時候,也要點着蠟燭。
掌燈人,赫然是姜雲尚。
他身上穿着太監的衣裳,竟是重操舊業起來。
“咳。”
他原本坐在燈旁假寐,她一個咳嗽,他立刻從夢中驚醒,緊張查看一番,見她睡得安穩,才放下心來,重新坐回椅子裏,閉目假寐,似一頭沉默的忠犬。
不問富貴,不求前程,只求能永遠守在你身邊。
看着這一幕,王銀翹的心漸漸寧靜下來。
下一秒,謝天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怎麽還不動手?”
永眠
王銀翹沒有回頭。
自打知道自己跟娘成了他的仇人,她便知道,他從頭到尾就沒離開過,他一直就在她附近,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如今知道了,自然要做出回應。
“男人都一個樣,一邊跟我爹劃清界限,一邊跟他做差不多的事,無事時,愛她品貌才華,有事時,便湧出無數苦衷,什麽愛什麽慕的,從沒說過這種話。”王銀翹凝着窗內道。
她早懷疑孫湖靠不住,今夜一試,果然靠不住。
今兒走這一遭,不僅是秤秤他的真心有幾斤幾兩,更重要的,是演給謝天令看。
“我娘當了一輩子罪人。”她嘆道,“當公主時,把亡國的罪名往她脖子上一套,囚禁起來,嫁人後,将殺人的罪名往她脖子上一套,又囚禁起來,好不容易解脫了,又攤上我,你說,她下半輩子,會不會因為生了我,被囚禁起來?”
她回過頭,目光哀傷:“哥哥,你說說,是死了苦,還是這樣過一輩子苦?”
謝天令神色莫測望了望她,又将目光投向那扇窗子。
一旁,王銀翹的心咚咚直跳,他不是想要報仇嗎?他報仇的方式,一貫是八個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要他心裏覺得娘活着比死還苦,那他就會放過娘,讓她繼續茍活下去。
謝天令收回目光,對她似笑非笑道:“妹妹,你真是用心良苦。”
王銀翹聽得心跳一止,他這話什麽意思?
“這世道,身為女人,就是個罪過。”謝天平最後瞥了眼楊玉容,右手往王銀翹肩上一摟,“來。”
禦書房。
燈火通明,照在幾人臉上,如照在櫃中偶人臉上,每一張一個表情。
“她只是生病了!”曲中暖面上一片焦急,“禦醫沒有看出來,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接觸過這類病人,但孫玉樹不同,他剛剛已經給出了診斷,她是生病了,所以下手才沒個輕重,倘若不信他,可以急調那幾位平日給銀翹看病的禦醫來,一驗便知!”
“殿下,您先別急。”謝宴側身而立,笑容天生帶着陰鸷,“且聽聽您的侍衛怎麽說。”
曲中暖聞言一愣。
一名侍衛從門外走進來,跪在地上磕了個頭,直起上身時,眼中迸發出複仇的火焰。
“小人有個弟弟,剛成年,王銀翹到梅山小居尋她母親時,殿下派小人的弟弟跟着。”他冷冷道,“後頭的事,諸位大人都知道,地上還好,地下除了她們母女倆,其他人都死光了,包括我弟弟。”
“懷安!”曲中暖喊了聲,目光又失望又憐憫,“仵作不是來過了,說不說她做的!”
“殿下,就像您說的,禦醫看不出來,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接觸過這類人,仵作呢?仵作也沒有接觸過這類人。”侍衛激動道,“除了她,小人想不到別人!”
謝宴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陛下,你瞅見了吧。”他冷笑,“她不是第一天‘失手’,是第二次,這還是我們知道的,那些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呢?她是不是也這樣,一時激動,就會将身邊的人屠得幹幹淨淨,除了她最關心的那幾個,其餘人,甭管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一個都別想活。”
“……這壓根是兩件事,怎麽能混為一談?”曲中暖反駁道。
“這就是一件事!”謝宴拿出這兩件事,其實就是為了證明一件事,他笑,“殿下,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她根本就不是什麽武林高手,她是魔君謝天令轉世!”
“這種怪力亂神的話,你自己信嗎?”曲中暖質問道。
“我信!”謝宴目光灼灼,“就算她不是,她如今的所作所為,跟真正的魔君謝天令一比,又有什麽區別?”
一樣的我行我素,一樣的目無王法,最重要的一點,是一樣的無人能敵!
“好了。”皇帝開口打斷他,一雙威嚴的眼望向曲中暖,“老七,你老老實實回答我,她的病重不重?”
曲中暖抿了抿唇,憂道:“她就快死了……”
皇帝淡淡哦了一聲,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單手往臉上一杵,問他:“那你覺得,一個将死之人,會做些什麽?”
曲中暖緊盯着他。
從眼前那雙眼睛裏,他看見揮之不去的忌憚,以及濃濃的不信任。
“人之将死,她要麽變成個聖人,流芳百世,要麽就變成個惡人,遺臭萬年。”皇帝嘆了口氣,“你覺得她是哪種人?”
“……父皇。”曲中暖一字一句,“您是想殺了她,永絕後患嗎?”
“朕又不是王玮,做不出這種無罪而誅的事。”皇帝失笑一聲。
“皇上!”這回輪到謝宴急道,“切莫婦人之仁啊!王銀翹此人喜怒無常,下手又極狠辣,她若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麽來?”
皇帝瞥向他:“你嘴上留不得她,朕派你去,你能殺得了她嗎?”
謝宴聞言一噎,但很快反應過來:“臣雖然殺不了她,但有人能殺她。”
說完,他看向曲中暖。
曲中暖二話不說,掀袍朝皇帝跪下。
“……朕知道你對王銀翹情有獨鐘,不會對你下這麽殘忍的命令。”皇帝緩緩道,“可謝愛卿說得也不無道理,所以,阿暖,朕要交代你一件事。”
曲中暖牙關緊咬,只是跪在地上,不肯答應。
“你不必急着拒絕,先聽朕講完。”皇帝嘆了口氣,靠在椅內道,“她如今這個樣子,她難過,我們也難過,你去給她下個藥,讓她一直睡着,別醒。”
曲中暖難以接受:“這與死了,又有何區別?”
“她不是馬上就要死了嗎?”皇帝道,“那就讓她安安靜靜的死,這樣對她好,對其他人也好,你覺得呢?”
說完,他輕輕拍了一下桌子。
偶人般立在他身後的太監,似被啓動了開關般,走了過來,取了盒子,下了臺階,一套動作一氣呵成,最後停在了曲中暖身旁,手中的盒子恭恭敬敬遞向他。
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皇帝,曲中暖終于明白過來,無論他說什麽都沒有用,因為結果早已經定下了。
“當真只是讓她睡過去?”他問。
“不然呢?”皇帝問。
“那就好。”曲中暖一邊說,一邊當着衆人面,打開盒子,露出裏面白色藥丸,如一粒粒明珠。
皇帝一下子握緊了扶手,略略起身道:“你要做什麽?”
“倘若這盒子裏真是讓人睡覺的藥,為她好,也為大家好,我會親手喂給她。”曲中暖拿起一粒,目光裏寫:倘若不是呢?
他微微一笑,将藥丸放進了嘴裏。
“……不要!”皇帝大叫一聲,指着他喊,“快!快讓他吐出來,太醫,叫太醫!”
啪的一聲,一只手拍在曲中暖背上,力道之大,打得他一下子彎下腰,幹嘔起來。
“咳咳,咳咳咳!”
藥丸完完整整的掉落在地上。
屋中噤若寒蟬,他一擡頭,就瞅見謝宴以身護衛在父皇面前,父皇的嘴型隐隐是:護駕。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身後是誰,喊了聲王姑娘,然後才緩緩轉頭。
燭光下,王銀翹彎腰看着他,一身紅衣,襯得一張臉極白,未上妝,只淡掃了峨眉,眉心一枚金钿,唇紅似血。
她撫着他的臉,目光又甜蜜又悲傷。
千言萬語化作一嘆,她望向皇帝,溫聲道:“陛下,今天晚上的一切,就當做沒發生過,好嗎?”
話音剛落,身後張開的房門外,沖進來一大群人,有侍衛,也有太醫,一群人齊齊看向皇帝,等候他一聲令下。
“……都退下。”皇帝面無表情道,“這裏什麽事都沒有。”
“謝陛下。”王銀翹對他福了福,率先轉身離去。
沒多久,一個人就追了上來。
“……你跟着我做什麽?”王銀翹越走越快,“你若腦子清醒,這時候就離我遠點!”
如誇父之日,越追越遠,眼見追不上,曲中暖停了下來,朝那當空紅日喊道:“銀翹,你要去哪?”
去哪?
王銀翹踏過飛檐勾角,踏過屋瓦房舍。
“賣糖葫蘆喽——”
“羊肉串,好吃的羊肉串。”
“客官,您拿好。”
京城夜市,燈火如晝。
一個個路邊攤上烤着羊肉串,煮着荷葉雞,煙熏火燎以至于蚊蟲都無法立足。走街串巷的小販提着竹籃,籃內有酒蟹,鹵雞腳,素簽子,藕餅,蜜餞等等,天南海北的小吃小食,在這兒都能找見。
眼前一切,恍如昨日。
王銀翹落在一個胡同裏,然後施施然走出來。
“姐姐,買藕餅嗎?”一個小姑娘挎着籃子走來,籃子上面的布一揭,裏面是賣剩下的藕餅。
王銀翹丢了一錠銀子給她,也不用她找,直接提走了她的籃子,然後一路走,一路吃,每一樣都嘗一口,剩下的放進籃子裏。
不知不覺籃子裝滿了,一只手緩緩伸進籃中,拿起一串素簽子。
她驀然回首,燈火闌珊中,一個高大身影站在她身後,臉上半扣一張金藍怒彩的傩戲面具,橫簽唇前,慢悠悠咬掉上頭的肉。
“哥哥。”王銀翹将手裏的籃子遞給他。
“幹嘛?”謝天令笑,“買命啊?”
“夠不夠?”她一臉希翼。
謝天令笑着搖搖頭。
“我殺不了他。”王銀翹嘆了口氣,“哥哥,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有啊。”身旁挂着一行燈籠,燈光潋滟在他眼中,如西子湖般柔情,“殺死我。”
賭局
王銀翹忽然噗嗤一聲,似被他的笑話給逗樂了。
“哥哥真會說笑。”她道,“就憑我,怎麽殺得了你?”
“說得也是。”謝天令悠悠道,“那換一個,只要你傷到我,就算你贏,怎麽樣?”
笑容漸漸消失,王銀翹定定看着他。
“那就這麽說定了。”謝天令笑,“從今夜開始,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也不管你找什麽人幫忙,你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我流一滴血。
說完,他擡手将面具一扣,扣在了臉上,光影流轉在那張面具上,銅眼利齒,張牙舞爪,恰此時,身旁行來一隊雜耍藝人,人人面覆面具,火焰一噴,高跷一踩,水袖一揚,謝天令就沒了蹤影。
“哥哥!”王銀翹左右四顧。
喧鬧的隊伍中,一個人停下腳步,側首朝她一笑,如同一頭混進人群裏的妖魔。
王銀翹忙同周邊人群一起,追着隊伍跑去。
“我要怎樣才能傷到他?”王銀翹焦急心想。
憑實力?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這輩子連只雞都沒殺過,如何是他這種萬人屠的對手?
“……看來只好在食物裏動手腳了。”她心想。
隊伍走走停停,裏面的謝天令也跟着走走停停,很快,他就脫離隊伍,走進了一家酒館。
“給我切兩斤嫩牛肉,再來一壇女兒紅。”
标準的武林大俠套餐了。
“對不住。”店小二奇怪看着他,“殺牛犯法,本店只有剛死不久的一頭老牛,老牛肉您吃不吃的?”
“……來吧。”
沒多久,店小二就從廚房出來,盤子裏盛着牛肉跟女兒紅。
王銀翹人在屋頂,揭瓦偷看,等他下面過時,手指一彈,一根極細的銀針就從天而降,紮進一塊牛肉裏。
“客官,東西上齊了,您慢用。”
她緊張窺視,只見謝天令摘下面具,放在手邊,一筷子又一筷子的夾起牛肉,終于到她下了料的那塊了。
竟一點懷疑也沒有,放進了嘴裏。
“太好了!”這念頭剛剛在王銀翹腦中閃過,謝天令忽然昂起頭來,眼中含笑,齒間銜針,噗一聲,那根針穿過屋瓦,朝她直直刺去。
王銀翹啊一聲,從屋瓦上墜了下來,跌了個七葷八素。
身旁多了許多指指點點聲,不久,謝天令的聲音施施然在她頭頂響起:“第一次失敗了,再接再厲啊,妹妹。”
王銀翹灰頭土臉的爬起來,拔掉插在自己肩膀上的銀針,疼的嘶了一聲,然後右手捂着肩膀,繼續朝他的背影追過去。
吃飽喝足,謝天令走進了一家賭坊。
有人運道好,身邊堆滿了籌碼,有人輸個精光,拿着一張紙叫嚣着願意簽字畫押,賣妻賣女,只求給一個翻盤的機會,人間百态盡在此處,他選了個座位坐下,對面的荷官搖着骰子:“客官,賭大賭小。”
“妹妹。”謝天令好奇問,“你怎麽做起荷官了?”
“哎呀,別計較那麽多,來一把怎麽樣?”王銀翹将骰盅搖得嘩啦啦亂響。
謝天令笑着數出一枚籌碼。
“賭這多沒意思。”王銀翹用兩根手指頭夾住他的籌碼,“咱們這種高手,怎麽能跟普通人一樣小氣。”
“你是什麽人?”賭場的人終于發現混進了不明身份人士,一個滿臉橫肉的打手過來驅逐。
王銀翹頭也不回,一甩手,一張籌碼擦着他的臉飛過,他摸了摸臉頰,緩緩回過頭,見籌碼釘在柱子裏,一只飛蛾在籌碼下垂死掙紮了幾秒,翅膀耷拉了下來。
“有事?”王銀翹問。
“沒事。”打手露出和善的笑,順便從路過侍女手中奪了一只果盤,貼心的放在桌子上,“客人玩的盡興。”
他走後,謝天令雙手交叉,抵在颚下,笑着問:“你想跟我賭什麽?”
“我如果贏了,你讓我打你一下好不好?”王銀翹一只手撐在桌上,另外一只手慢悠悠搖着骰盅。
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辦法。
比實力,她真的不是他的對手,那就不比實力了,大家比運氣。
謝天令悠悠道:“三個六。”
搖骰子的手一停。
王銀翹盯了對方一會,又再次搖動骰盅,約莫搖了個幾十下,才重重将骰盅往桌上一按。
揭開一看,雪白三枚骰子上,赫然是一個數字——六。
謝天令唇角緩緩向上一勾,如刀劍出鞘般吐出二字:“通殺。”
“哥哥。”王銀翹沉聲道,“你是不是作弊了?”
謝天令笑而不語,只是伸手将骰盅拿到自己手裏,随便搖了搖,按在桌子上,然後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銀翹緩緩一揭,果不其然,裏面仍舊是三個六。
“你怎麽會想到與我賭骰子?”謝天令笑吟吟道,“江海湖泊都能控制,還能控制不了一個小小骰子?”
王銀翹咬牙切齒:“……你這還不是作弊?”
“行。”謝天令道,“那我們再賭一次,你想怎麽賭?”
還能怎麽賭?王銀翹朝他伸出拳頭:“來猜拳,一把定勝負。”
“石頭。”
“剪刀。”
“布!”
王銀翹瞬間瞪大眼睛。
其實她也是死馬當活馬醫,雖說是比運氣,但若是對方超過她太多,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比眼力的游戲。
也不知道是對方沒她想象的那麽厲害,還是故意放水,總而言之,她出了布,對方出了石頭,是她贏了。
“是你贏了。”謝天令認賭服輸,“接下來你想怎樣?”
王銀翹:“手給我。”
謝天令乖乖伸出手。
寬大的手掌,手腕處,火焰紋身若隐若現。
王銀翹握住他的大拇指,另一只手迅速從發髻上拔下一根發簪,飛快看他一眼,然後狠狠心,發簪朝着他的指尖刺去。
叮——
斷簪跌落在桌子上,放出叮當一聲。
“……哥哥。”王銀翹憋屈的看向他,“這游戲沒法玩!你就算站着不動,讓我砍你一個時辰,最後累死的還是我!”
“我也不是真的刀槍不入,我是個人,我也有弱點。”謝天令起身道,“你再找找?”
找?怎麽找?正面上行不通,暗算行不通,這個人身上到底有沒有弱點?就算有,這麽短的時間,她能找得到嗎?
要知道,他曾與天下為敵,那麽多人,花費那麽多的時間精力去尋找他的弱點,他們找着了麽?
但沒別的辦法了,找不到也得找。
王銀翹在原地頹然站了一陣,眼見他的背影就要消失,急忙追了出去。
天色已晚,除了賭坊依舊燈火通明,外面基本已經收攤,少了人煙後,街頭一下子冷了起來,王銀翹走在青石階上,吐出的白霧朦胧了面孔。
她望了望眼前的牌匾——悅來客棧。
“一間上房。”
“好嘞客官。”
她又偷偷摸摸做了梁上君子,見他洗漱完畢,吹熄了蠟燭,躺在了床上,不久,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醒着的時候不行,睡着的時候呢?”她忍不住心中一動。
以防萬一,她又等了一陣,直至街上再無人聲,清輝如雪,染白了她的青絲,她才如一片月光照進軒窗般,無聲落下。
小心翼翼走到床邊,王銀翹俯視帳中人的眉眼。
怒□□藍的面具擱在枕邊,卸下面具的他,看起來人畜無害,平日邪氣的眉眼舒展開來,沒了令人恐懼的張力,便只剩下俊美。
王銀翹手裏握着半截簪子,心想:“要再試一次嗎?”
若是手指頭不行,紮哪裏?
對了,他的腹部受了傷,是不是說明,他的死穴其實在腹部,別人能夠傷他,她也可以?
目光落在他的腹部,王銀翹卻猶豫了。
她怕自己是在作死……
猶猶豫豫間,客棧外一片火光。
在謝宴的帶領下,一群錦衣衛将客棧重重包圍,大街上,巷子裏,越來越多的兵馬朝這邊集結。
一聲嘆息,謝天令緩緩睜開眼,似兩枚吞噬一切的黑洞,将身邊的一切都吸了進去:“妹妹,要不要給你一點提示?”
王銀翹的目光被他吸了過去。
“刀槍兵劍,這些對我一點用都沒有,哦,也包括你手裏那根簪子。”謝天令一下子坐起,敞開胸膛,姿态輕松地看向她,“我只有一個地方會受傷。”
說完,他像教導愚鈍的小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耳朵。
王銀翹恍然大悟,是聲音。
“……好多蟲子。”謝天令瞥了眼窗外,似看見了一堆聒噪的知了,淡淡道,“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身體內殘留下來的內力,也只夠用這麽一次了。”
他朝王銀翹勾勾手指。
“妹妹,來。”
王銀翹一陣恍惚,與他一樣,她的耳邊一片人聲,雖然沒見到面,卻已經聽出來者是誰,當中有幾個她認識的人,有謝宴,謝小宴,甚至還有王玮……
她若是照着謝天令說的做了,下一刻,必定萬籁俱寂,外面的人會像秋雨中的知了,成片成片從樹上刮落,翻着肚皮,了無生息。
就如同那天梅山小居的地下。
就如同百年前,随處可見的,武林高手對戰後,遺留下來的斷瓦殘垣。
“你還在猶豫什麽?”謝天令突然呵斥一聲,“他們可是來抓你的,怎麽,這群人的命,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嗎?”
“可我在裏面,聽見了他,還有她的聲音。”王銀翹垂下腦袋,低沉道,“哥哥,你贏了。”
謝天令露出了興味索然的表情。
就在他別開目光的那一刻,王銀翹猛然沖了上去,手中斷簪朝他刺了過去。
糖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以至于謝天令的身體,快過了他的思想。
他來不及收手。
王銀翹瞬間倒飛出去,重重砸在牆上,發出可怕的斷裂聲,滾落在地後,雙手撐地艱難爬起,忍不住哇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謝天令這時才回過神,有些驚訝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敢相信是自己下的手。
“妹妹。”他起身朝她走來,關切道,“你別亂動。”
“誰是你妹妹!”王銀翹一邊吐血,一邊朝他憤怒喊道,“真以為我看不出來,你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殺了我!”
謝天令聞言一愣。
“說什麽,咳……給我一個機會。”王銀翹又吐出一口血,“結果是讓我殺光所有人,我真這麽做了,天底下有我容身之地?就算活下來,也要滿世界逃,跟我熟悉的人,更是要受我連累……”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謝天令笑,“至少你還活着啊。”
“我?”王銀翹笑了,“你特地給我一個殺你的機會,不就是為了……咳,給自己一個殺我的理由?”
謝天令微微一愣。
前頭被她說對了,他這樣大方予以她內力,為此讓自己傷上加傷,可不是出于什麽好心,他只不過是睚眦必報的毛病犯了,想要讓仇人之後活得艱難,甚至覺得活着不如死了。
他做得十分完美,結果到她嘴裏,卻是為了找一個能親手殺她的理由。
“好笑。”謝天令哈了一聲,擡手将面具蓋在臉上,似一頭徹底泯滅人性的妖魔,“我殺你,還需要特地找理由?你生為他的後人,就該死!”
他緩緩踱到她身邊,已經可以了,往常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可以賜對方一死了。
手掌放在她頭上,可不知為何,他卻遲遲無法下手。
仇人的臉與眼前的少女重合。
……重合啊!
為何突然在他眼前撕裂開,仇家長什麽樣?僅僅百年時間,為何就開始模糊不清,反而是她哭泣的臉,在他眼中越來越鮮明。
讓他回想起相遇那一天,她悲傷又絕望地哭泣着,直至握住他的手。
“哥哥。”
謝天令回過神,看見一只纖細的手,如同壓在岩石下的小草,竭盡全力的往他身上攀爬,幾乎是用盡全力,握住了他的小指頭。
“……把我帶走。”聽見了上樓的腳步聲,王銀翹目光裏全是祈求,“他們找不到我,就不敢對母親怎樣。”
謝天令哈了一聲:“我為什麽要管你母親的死活?”
“你答應過我的!”腳步聲快到門口,王銀翹絕望哭道,“你說了會找個風水寶地,親手埋葬我,在旁邊……種,嗚嗚,種上我喜歡的花,嗚嗚,你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