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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1)

?”

這話謝小宴就不愛聽了,她抱臂昂首,冷冷看着對方:“怎麽,你的意思是我爹不如你爹?”

雖然孫玉樹輕易不拼爹,但如果一定要拼,他覺得自己必定是拼爹界的第一人,當即冷笑一聲:“乃父天天與罪犯打交道,經年累月下來,只怕早忘了如何與人正常相處,只怕張口閉口都是如何嚴刑逼供吧?”

仿佛被人戳中了痛處,謝小宴怒道:“說誰呢?你爹就比我爹好?誰不知道宰相大人年輕時風流成性,平生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給苦命女子一個溫暖的家,他表面上未續弦,可身邊女人可從來沒少過吧?”

“你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家父雖然收留了許多可憐女子,但從未有過越軌之舉,就真的只是可憐她們罷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妹妹你看,錦衣衛的人就是這樣,無憑無據就要拍桌子讓你坦白……咦,人呢?”

王銀翹早就受不了他們,偷偷摸摸出門了。

現在七天沒到,她暫時還是個武林高手,足尖一點,人已經閃出門外,再一點,就出了醫館。

一個人大街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間,她就走到了将軍府門前。

大致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将軍府的近況——門可羅雀。

往日還有些狐朋狗友來走動,如今這些人都不見了,她悄無聲息進入府中,沿途所見,所有人都一幅死了七八次爹娘的模樣。

“哎——”一聲嘆息從雕花窗後傳來,聽聲音,似乎是她的某個妹妹。

王銀翹湊到窗外往裏面看,果見裏面一張暖炕,幾個妙齡少女坐在炕上,一邊打葉子牌,一邊閑話家常。

一個黃衣少女擺弄着手中的牌,唉聲嘆氣道:“龍小姐三天生辰,請帖你們有誰收到沒?”

一群人都搖搖頭,紫衣的那個看似穩重些,對她們幾個道:“今時不比往日,都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別沒事往外頭跑。”

“我們不往外頭跑,壞事卻往我們門內鑽。”紅衣少女冷哼一聲,四姐原定的婚事不就黃了?無情最是男兒郎,當初明明是他高攀了四姐,如今看我們家出事,第一個跑的也是他。”

“哎,你少說幾句,四姐你別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屋子裏都是王銀翹的幾個妹妹們,受王玮牽連,無論愛情友情都跟秋天的葉子一樣黃了。

紅衣少女性子直一些,見衆人指責她,将手裏的葉子牌一丢,潑辣道:“要我說,哭也沒用,若大家想要好過,若四姐想要未婚夫回心轉意,那只能做一件事。”

衆人紛紛問她:“什麽事?”

不等紅衣少女開口,房門忽然一推,王應柔倚在門上,柔着嗓子對她們說:“當然是将銀翹姐給認回來咯!”

見她一幅趾高氣揚的模樣,紅衣少女翻了個白眼:“你在這說什麽風涼話,若不是你們母女兩個帶頭欺負人家,人家至于寧可在外面找房子住,也不肯回家嗎?”

“我娘那不是被步煙環給蒙騙了嗎?”王應柔道,“再說了,我對她不好,你們就對她好了?大哥莫笑二哥,這一屋子沒一個好東西!”

女孩子面皮薄,一個個面紅耳赤,窗外,王銀翹笑着搖搖頭,人情冷暖,可見一斑,她失勢時,所有人冷眼待她,她得勢時,連仇家都替她說好話。

“如今我娘已經死了,被步煙環給害死了,光這一點,我就能在楊夫人那博得三分同情。”王應柔道,“至于銀翹姐姐那邊……抓住步煙環這個幕後真兇,我可是出了力的!”

三分真七分假的一番話,頓時唬住了幾個少女,一群人商量片刻,竟起身給她讓了桌,瓜果點心往她面前一推,将她當個小佛爺似的哄着供着:“那二姐什麽時候帶大姐回來?我們姐妹幾個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心中怪想念的。”

王應柔伸手拿起一塊棗泥糕,因為餓了太多天,以至于拿着糕點的手微微發抖。

她娘死後,她做了好多天的嫌疑犯,好不容易真相大白,回到府中,又因為當天沒有甘領家法,遭到王玮的厭惡,從此無依無靠,比當年的王銀翹還不如,因為王銀翹身邊至少還有個真心待她的姜雲尚,可王應柔什麽都沒有。

這府中下人,趨炎附勢,看人下菜,當年王銀翹怎麽受他們磋磨,如今的王應柔也怎麽受他們磋磨,若是發脾氣,他們甚至敢端着爛菜爛飯過來,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對不住,路上摔了,飯菜裏沾了點泥,将就着吃吧。

“你們大姐現在忙得很呢,你們不知道,她現在可風光了,不僅七殿下天天圍着她轉,還進宮見了皇上。”王應柔努力控制住自己,細嚼慢咽,而不是三兩口就把棗泥糕給吃了,免得別人看出來,她不是在吃零嘴,她是餓。

窗外,王銀翹将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

原先她還想着要怎麽處置這厮,現在看來,放着不管就好。

苦日子才剛剛開始,她幼年體驗過的,王應柔一個不落,要全部體會。

只是這一切讓她覺得很沒趣,一群人口口聲聲喊她姐姐妹妹,都不是真心的,那母親那邊呢?一群人喊着要娶她做妻子,做兒媳婦,甚至孫媳婦的,又是真心的嗎?

可別也是看在她這個武林高手的份上,打算來個買一送一。

“真無聊。”王銀翹一陣意興闌珊,突然間特別想要跟楊玉容說說話。

真是叫人惱火,從前以為她已經死了也就罷了,如今明知道人還活着,卻還是天各一方,這叫什麽事?

“不對。”王銀翹突然想通了,“我如果是個普通人,那只能無能狂怒,可我現在是個武林高手,我想見我娘,為什麽不能見?”

想通後,她立刻離開将軍府,去了皇宮。

這一次她沒走天上,太顯眼了,她偷偷摸摸順着牆根走,最後一躍而上,翻牆進去。

進來倒是簡單,就是宮中地勢複雜,而且類似的建築實在太多,她一不留神就會迷路,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楊玉容。

最後無頭蒼蠅似的轉了兩三圈,終于作罷,去了自己最熟悉的那座宮殿——飛鳳宮。

卻不料踏破鐵鞋無覓處,她竟在此看見了楊玉容,可是對方并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別人,故而王銀翹躊躇片刻,沒有立刻過去。

“楊姐姐,恭喜你。”賢妃是過來道喜的,只見她真心誠意道,“皇上已準了你與王将軍和離一事,從今往後,你就是個自由身了。”

楊玉容正在書桌後寫字,聽聞此事,擡起頭來,露出一個喜悅的笑容,但這喜悅很快淡去,她重又憂心忡忡起來。

為了逗她開心,賢妃笑道:“說起來,今兒朝堂上有個趣事,刑部侍郎為他兒子,向你提親,他兒子今年才十四歲,一個毛孩子罷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楊玉容笑着搖搖頭。

“我也覺得,這些男人啊,連你的面都沒見過,怎麽就愛惜起你的才貌品行來了?”賢妃點頭道,“不過是有利可圖罷了。”

看到這,王銀翹覺得這倆人真有意思,一個從始至終沒開過口,另外一個就能将她的意思猜得七七八八,倒像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姐妹似的。

“你在幹什麽?”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在王銀翹身後響起。

她猛然轉頭,拍着胸膛道:“你走路怎麽沒聲音,吓死個人。”

曲中暖微微一笑,正要開口,突然聽見窗內傳來賢妃的聲音:“對了,皇上讓我問問你的意思,你若是願意,可入宮為麗妃,我從此多個姐姐,阿暖則多個妹妹。”

王銀翹一驚,急忙透過窗子看裏面,只見楊玉容聞言楞了一下,思考片刻,在紙上寫下幾行字。

賢妃看完,笑:“知道了,我就這麽跟陛下回吧。”

……上面寫了什麽?你倒是說說呀!

一陣風從身旁刮過,等王銀翹反應過來,曲中暖已經出現在窗戶裏面,他徑自走到兩名女子身旁,道:“母妃,楊夫人,我能否說句話。”

楊玉容擡頭看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我看過戶部的戶籍,曲國約有八千萬人,而一個人的一生,最多遇到三萬人,大部分人擦肩而過,連見第二面的機會都沒有,只有少數人會成為你的朋友,這些人裏,能伴你到老的人,幾乎一只手就能數清楚。”曲中暖目光誠摯,“朋友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愛人?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到命中注定之人。”

說到這,他步子略略向窗戶方向一側,目光若有若無望來,仿佛接下來的話,不只是說給楊玉容聽,更是說給窗外的人聽。

失控

“倘若我沒有遇見這個人,我會跟大多數人一樣,選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盡自己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義務。”曲中暖道,“但我已遇見了她,八千萬人中的唯一,是她将我的人生,變得與衆不同。”

王銀翹忍不住心想:她也一樣。

宴會上一次別有用心的擦肩而過,一句“我乃魔君謝天令轉世,前世墓地裏有我蓋世魔功,神兵利器,誰能助我一臂之力,待我啓出寶藏,魔臨人間,便收他為義子,讓他做魔二代!”倆人的人生,徹底被對方改變。

“現在再叫我去過大多數人的人生,已經不可能了。”曲中暖誠摯道,“我也不可能接受她成為我的妹妹,或者其他什麽人。”

言下之意,他只能接受王銀翹成為他的妻子。

“銀翹呢?”楊玉容在紙上寫下一行,“她怎麽想?”

“銀翹?”曲中暖看向窗外。

王銀翹拿背貼着牆,雙手捂着臉,猶豫着自己進去的時候,應該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第一句要說什麽,才能顯得她是剛巧路過,而不是一直躲在外面偷聽。

“嗯?”她突然豎起耳朵。

窸窸窣窣的聲音由遠至近,那是裙擺擦過地面的聲音,腳步聲很輕,一步一步經過專業訓練,是宮女還是太監?

微微有水聲回蕩,蕩在一只青瓷碗中,聲音略沉,顯然碗中不僅是水,還有其他雜質,是茶葉?不對,她輕輕一嗅,是藥味。

“夫人。”一名宮女手托木盤,木盤上一只盛藥的藥碗,出現在房門口,恭恭敬敬道,“奴婢來送藥了。”

楊玉容身體欠佳,正在喝藥調理,見此,暫時将其他事放在一旁,示意她将藥端過來。

宮女緩步朝他們幾人走去。

她将木盤放在桌子上,緊接着,從木盤底下抽出一柄匕首。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楊玉容根本沒反應過來,還是她身邊的曲中暖大叫一聲小心,然後飛撲過來。

匕首在空中轉了半圈,指向曲中暖。

“糟糕!”曲中暖這才反應過來,對方表面上是沖着楊玉容來的,實際上卻是沖着他來的,眼看着匕首就要刺進他的胸膛,一道白色閃電從窗外閃了進來。

那不是閃電,而是王銀翹。

“住手!”她心中大急,來不及多想,用手去抓對方的匕首。

在她看來,自己暫時有神功護體,刀槍不入,根本不會怕凡兵利器,結果五指一握,抓住匕首的一瞬間,一股鑽心的疼痛襲來。

“啊!!”王銀翹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大叫一聲。

嗡——

一屋子的人都捂住了耳朵,離她最近的刺客最慘,耳鼻之中立刻湧出血來。

屋外的侍衛也被驚動,急忙手持兵器沖了進來,只見王銀翹背對着他們,以她為中心,四周一片狼藉,桌椅似被大風翻倒,上面的筆墨紙硯掉了一地。

她手中反握一把匕首,用力之大,匕首已經被她給捏成一根扭曲的細條,換任何一個人這麽做,手指都已經被攪爛了,她五根手指上,卻連一滴血都看不見。

反倒是她腳底下的宮女,口鼻溢血,染了一身,有出氣沒入氣。

楊玉容已經暈了過去,賢妃抱着她遠遠坐在角落裏,看起來受到了極大驚吓,見有人來,尖叫道:“快,快把她抓起來!!”

侍衛面面相觑,有些畏懼地看了眼一動不動的王銀翹,誰也不敢先動手。

好在這時候曲中暖出來主持大局,他眼前一陣陣犯黑,忍着嘔吐的沖動,對侍衛道:“地上這宮女是名刺客,意圖行刺我,幸被王姑娘阻止了,你們還看什麽,還不快将她抓起來。”

侍衛這才松了口氣,紛紛行動起來,其中一個試了試宮女的脈搏,低聲對曲中暖道:“殿下,她快死了。”

“叫太醫來,先給她醫治。”曲中暖迅速做出安排,“派人通知父皇,另立刻徹查此人身份,最近與誰接觸過,凡接觸過她的人,一律先抓起來。”

“是!”

“禦醫,對,禦醫!”賢妃鬓發淩亂,回魂似的喃喃了幾句,突然對衆人道,“快,快叫禦醫來,她不行了,她快要不行了!”

王銀翹一點點将頭轉了過去。

猶如被人灌進一整鍋沸騰的油,她覺得自己快要熟透了,腹中尤其刺痛,她恨不得痛暈過去,卻又因為太過疼痛而保持清醒。

“娘……”她朝楊玉容走了一步。

“別過來!”賢妃抱着楊玉容,朝她尖叫一聲,看她的目光充滿恐懼。

那一剎那,王銀翹只覺得鑽心刺骨,她忍不住想要張嘴慘叫,見此,賢妃反而先她一步發出慘叫,一邊發抖,一邊将楊玉容抱得更緊。

見此,王銀翹索性擡起手臂,銀牙一咬,咬在自己的手臂上,隔着袖子,卻很快溢出血來,憑此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沒事了。”一雙手從身後伸來,将她環在懷中,柔聲安撫她,“我沒事了,楊夫人也沒事了,我們都沒事了,銀翹,你也沒事了。”

他的胸膛如同夏日的冰,讓她身上的熱稍稍消退了一些。

一只手環着她,另外一只手繞到她面前,握住被她咬住的胳膊,一點點向下拉,過了一會,王銀翹終于配合着松開了牙齒,任由他将她的手拉下來。

“禦醫來了!”

數名禦醫匆匆趕到,曲中暖安排道:“留一個人看着刺客,再留一個人在我這,其餘的都去楊夫人那邊吧。”

被留下的禦醫看起來十分緊張,看來路上從侍衛那裏聽說了些什麽。

上藥的地方是一處偏殿,王銀翹躺在小床上,一只手伸在帳子外,另外一只手放在腹部,不住的喊疼。

“她究竟怎麽了?”曲中暖問。

禦醫:“這位姑娘看起來并無大礙……”

“胡說八道!”王銀翹疼的大叫一聲,“我看起來像是沒大礙的樣子嗎?”

這一次沒有産生剛剛那樣的破壞力,但床帳還是一下子鼓起,像床中央突然起了一陣風,把床帳朝四面八方吹開。

其中一面拂在禦醫臉上,吓得他往後一倒,從椅上跌落在地上,手足并用朝後爬去,臉上被床帳打中的部位,漸漸浮現出掌掴般的紅印。

王銀翹看清後果,立刻後悔起來:“對不起……我剛剛疼的太厲害了,所以叫得有點大聲。”

“沒關系,沒關系。”禦醫慌忙擺手,對曲中暖道,“殿下,臣本事不濟,實在看不出這位姑娘得了什麽病,不如讓其他人過來看看吧。”

你這是死同道不死貧道啊。曲中暖無奈笑道:“好吧,你去叫人吧。”

禦醫如蒙大赦,急忙起身出去找替死鬼。

他走後,曲中暖回到床邊坐下,拉起王銀翹的手一看:“咦,你這手……”

王銀翹緊張道:“怎麽了?”

曲中暖笑:“禦醫要是來晚點,你傷口都要愈合了。”

王銀翹不信,将胳膊橫在眼前看了看,可不是,上面原本還有兩個帶血的牙印,現在不僅止了血,傷口都結疤了。

發現這點後,王銀翹不僅不高興,反而一臉惶恐不安,她望着曲中暖,喃喃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曲中暖:“你怎麽會這麽想?”

“你別看我現在威風,這威風是跟謝天令借來的。”她喃喃道,“不對,是他送我的,他從前警告過我,說這種借來的能力,普通人頂多用一天,超過一天……”

曲中暖表情漸漸嚴肅起來:“會怎樣?”

“我不知道,他沒說。”王銀翹坐起身,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牙印,突然轉頭,對曲中暖勉強笑道,“你說,我現在是不是一根蠟燭,燃燒餘生,就為了明亮這七天。”

“你別自己吓唬自己。”曲中暖摸了摸她的腦袋,“還有,別吓唬禦醫,讓人家好好給你看病。”

王銀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現在控制不住自己,你給我個東西咬着。”

曲中暖便拿了張帕子給她,說:“你在這等等,我去看看禦醫來了沒有。”

轉身出了門,憂郁才爬上他的臉頰。

其實他剛剛的想法跟王銀翹是一樣的。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七天高手,用什麽來換?

“真是傻瓜。”他心想,“怎麽能從他手裏接受這種恩惠?不,這算什麽恩惠,這分明是要取她性命。”

一邊讓人去宮外找孫玉樹來,他一邊去找禦醫,想看看對方為何一去不返。

禦醫正在互相推诿,他來時,還沒争出個結果。

“我主婦人科,楊夫人需要我。”

“可楊夫人這又不是婦人病,是受驚昏迷,此時正需要我為她針灸寧神……闫大夫,你主正骨,留在這反正也無什麽用處,不如你去吧。”

“……正骨只是我會的其中一樣,卻不是我最擅長的,我最擅長的乃是按摩,說起寧神,按摩強過你針灸。”

“母妃。”曲中暖看不下去了,開口打斷他們的話,“楊夫人怎麽樣了?”

一邊說,他一邊看向床榻上的楊玉容。雪白床帳垂落下來,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見一只伸出帳外的手。

賢妃緊緊握着那只手,她似乎終于冷靜了下來,先前略有些散亂的鬓發,被她整齊別到耳後,整個人看起來理智了許多。

“夫人沒事了,說是受了點驚吓,睡一覺就好了。”賢妃欲言又止半晌,輕輕問,“她呢?”

“正等人過去給她看看呢。”曲中暖對衆禦醫道,“麻煩諸位與我走一趟。”

既然争不出個結果,幹脆不要争了,全部走一趟吧。

沒想到自己幾人争了半天,争出這麽個結果,禦醫個個嘴裏發苦,卻只能收拾東西,跟他一起出門。

其中一位禦醫收拾藥箱時,不小心碰落了一只藥瓶,曲中暖人就在旁邊,随手幫他接住,遞過去:“小心。”

“謝殿下。”

手指相觸,曲中暖聽見他心中的抱怨:“我是給人看病的大夫,又不是獸醫,沒有給怪物看病的經驗。”

怪物

懸針的手,竟拿不穩針。

為人看脈,竟滿手手汗。

她睜大眼睛,讓對方觀察自己的瞳孔,結果對方眼神游移,半天都不肯與她對視。

“真奇怪。”王銀翹取下咬在嘴裏的帕子,開玩笑的語氣,“我救了人,可你們看着我,就像在看怪物。”

一時間噤若寒蟬,懸針的手,更是顫抖的厲害。

曲中暖看不下去了:“學藝不精,你們先下去吧!”

禦醫們如蒙大赦,急忙逃也似的離開,他們走後,曲中暖安撫道:“你等等,孫玉樹很快就來了。”

王銀翹哦了一聲,平躺在床上,越躺越疼,越疼越怒,索性坐了起來:“那個刺客怎麽了?死掉了嗎?”

在她看來,若不是因為她當衆殺了人,這群人不會怕她怕成這樣。

可她也是為了保護這屋裏頭的人啊!難不成要眼睜睜看他們被殺?

“嗯。”曲中暖似乎在故意回避這個問題,輕描淡寫道,“已經死了。”

果然如此。王銀翹嘆:“那豈不是找不到幕後主謀了?”

“你放心,這可是謀殺皇族,僅次于謀反的大事,負責此事的人就算将皇宮整個翻過來,也一定會找出真兇。”曲中暖笑。

更何況此事在他心裏,已經算不上是什麽大事了,她的身體問題,才是他最關心也最擔心的事。

好說歹說,終于安撫住她,等到孫玉樹匆匆趕到,他才松了口氣,說:“我不打擾你們,你好好給她看病,我先離開一下,處理一下外面的情況。”

書房內依舊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散落一地的書籍,地上的一切都來不及收拾,原先放着刺客屍體的地方已經空了,留了一地血跡。

謝宴正蹲在地上,手裏慢慢翻轉着一只匕首。

曲中暖認出來了,那是兇手的兇器,他走過去問:“可有什麽發現。”

“真慘啊。”謝宴嘆了口氣,翻轉的手指突然一停,他握住匕首,用極平靜的語氣說,“殿下知道嗎?這刺客其實當場就已經死了,只有表面看起來完好,其實裏面的東西全部都被震碎了。”

曲中暖沉默了下來。

難怪禦醫們怕成這樣,原來源頭出自這裏。

“這刺客好歹用了匕首,她呢?”謝宴啧啧兩聲,“不愧是魔君轉世,什麽武器都不用,嘴巴裏吐出一個字,就殺了一個人。”

說到這,他轉過頭,好奇看向曲中暖,嘴巴一張一合,卻沒發出一絲聲音:“殿下,你的耳朵還好吧?”

曲中暖一言不發。

若是湊近看,會看見他耳朵上有擦拭的痕跡,耳朵內部,凝着鮮紅血珠。

他盯着對方開合的嘴巴,回答:“我沒事,略略有些耳鳴罷了。”

“不止吧。”謝宴笑着起身,用匕首指了指自己的嘴,“我剛剛只是動了動嘴巴,可沒發出聲音,殿下,你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了吧?”

曲中暖再次沉默下來。

他的情況跟刺客差不多,都是實際情況比肉眼看過去要糟糕。

雖然不至于完全失聰,但他現在聽東西,确實有些困難,應該是被銀翹那一聲慘叫傷到了耳朵。

就像銀翹害怕再次傷害到他們,硬生生用牙齒咬住手臂,他也一樣,硬生生将痛苦憋在心底,表面上一幅沒事人的樣子,僅靠着讀唇語的本領,跟王銀翹正常交流。

“我絕不能受傷。”曲中暖盯着謝宴道,“謝大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謝宴打量他半晌,搖頭失笑:“殿下對王姑娘真是情深義重,但臣職責所在,這裏發生的事,包括您受傷的事情,微臣會原原本本告訴陛下……還請殿下見諒。”

曲中暖嘆了口氣,既然被看出來了,那就沒有辦法了,就算他不說,回頭找禦醫看耳朵時,禦醫八成也會告訴父皇的。

“父皇那邊,你不必隐瞞。”他道,“但王姑娘那邊,我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謝宴望着他的真摯面孔,略微動容。

真情這種東西,世上固然是有,但在宮中,實屬稀罕。

“好吧。”謝宴答應了下來,“我可以不說,但我不能保證別人。”

“只要你不說,別人那,我會想辦法的。”曲中暖道,“反正也不是要保密一輩子,等我先看好了耳朵,她心裏自然不會感到太過愧疚。”

怎麽能不愧疚?

書房外的院子裏,王銀翹原地不動,面無表情。

“你怎麽了?怎麽不走了?”孫玉樹關心問,“是不是腳疼?是左腳疼還是右腳疼?”

是心疼。

王銀翹看着書房方向,又是心疼,又是自責,她剛剛只顧着自己難受,竟一點也沒發現他也在強忍着痛苦,反倒是不相幹的人看出來了。

“……我沒事,只是困了。”她對孫玉樹說,“我回去睡覺了,你去找阿暖吧。”

有她在,他肯定不會說自己受傷的事,還會強忍着,她不在,反而會讓孫玉樹給他看耳朵……究竟誰是笨蛋?他以為自己是什麽武林高手,有怪物一樣的痊愈能力嗎?

“你只是個普通人罷了。”王銀翹心道,“這種傷還強忍着,萬一聾了怎麽辦?”

苦笑一聲,一時之間,她竟不知道倆人誰更慘些。

步履闌珊走回偏殿,一路上,宮女太監見了她,皆回避于路兩旁,好似她是什麽大人物似的。

但若是擡起對方的下巴,仔細一看,只怕會看見一張張汗水淋漓,目光閃避的蒼白面孔。

謝宴說的是對的。

如今在旁人眼中,她只怕是比刺客還要可怕,刺客殺人尚需一把匕首,而她,只需要說一個字,就能讓人五髒六腑碎成豆腐渣。

關鍵在于,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若是她能控制自己,又怎會誤傷自己的母親跟心上人?

于是王銀翹乖乖将自己關進偏殿內,門窗緊閉,如同一頭自我囚禁的怪物。

煎熬至深夜,一個女孩子進來送飯,那可真是個女孩子,看起來不過七八歲光景,遠不到當宮女的年齡。

看見她,王銀翹深感意外:“綠兒,你怎麽在這?”

眼前正是她當年從水月庵中救出的小女孩,許多日子未見,看起來胖了許多,原本的瓜子臉已經變成了包子臉,雖少了些清秀,但多了許多服氣。

“王姐姐!”綠兒蹬蹬蹬朝她跑來,“我聽說你進了宮,特地讓師傅給你炒了幾個好菜,你身體好點沒,要不要我喂你吃?”

王銀翹看着她。

從曲中暖處,她聽說了這孩子的後續,也算是因禍得福,被禦廚給看中,不僅收她為徒,後來索性還将她過繼到膝下,做了他們家的女兒。

“你不怕我嗎?”王銀翹問。

發生在這裏的事,就算她不知道,她師傅也不會一點風聲都沒聽見,怎麽會放她過來?

綠兒眨了眨眼:“我不管別人說什麽,王姐姐是好人,我要做飯給你吃。”

王銀翹楞了一下,然後無奈笑起來:“傻孩子。”

她也不是真的殘廢了,起身自己吃飯,因為身上太過疼痛,所以酸甜苦辣,入嘴之後就只剩下一個苦,不過為了不讓這傻孩子難過,便一口一口,吃得幹幹淨淨。

綠兒果然沒看出來,見桌上的盤子空了,便覺得高興,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問:“你明天想吃什麽?我接着給你做,不對,我接着讓師傅給你做。”

王銀翹什麽都不想吃,身上的疼痛,讓她只想抓狂大叫。

但楊玉容昏厥過去的樣子,以及曲中暖帶血的耳朵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她于是強忍下來,說:“我生病了,沒什麽胃口,你弄一碗清粥來就行,其他什麽都不要,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快走吧。”

驅趕走綠兒,她終于忍受不住,将自己埋在被子裏,額頭不停捶在被褥上,牙齒咬着被褥,不停發出嗚嗚聲。

猶如困獸。

啧啧兩聲,熟悉的男聲在她身旁響起,懶洋洋道:“真可憐啊,妹妹。”

嗚嗚聲驟然停止。

下一秒,被子被人猛地掀開,如同揭開了蓋在獸籠上的白布,王銀翹緩緩轉過頭,望着床邊:“誰?”

似乎是為了讓她看清自己,一道風吹過燭臺,燭臺上火光一跳,昏黃色的光漸漸亮了起來,如夕陽餘晖,灑向四周。

在夕色燈光下,一個人影一點點顯現。

王銀翹看着他,不可思議的喃喃一聲:“……哥哥?”

人之将死

床邊立着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這麽多天了,似乎還是沒有學會怎麽穿這個時代的衣服,于是衣服随便穿,頭發也随便紮,一頭長發如同海藻般從他肩頭落下,他脖子上的紅色紋身,則是海藻旁豔麗的紅珊瑚。

“妹妹。”謝天令俯視着她,柔聲道,“你看起來快要死了。”

“是快要死了,還是真要死了?”王銀翹望着他,有氣無力問。

“是真要死了。”謝天令笑。

她盯着他看,像早已料到會是這個結局,又像是不敢相信,澀然問:“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的仇人。”謝天令收斂起笑,冷冷道,“你跟你娘都是。”

王銀翹一臉疑惑看着他,似乎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麽。

“還記得留下這道傷的人嗎?”謝天令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腹上,“那是你們的祖父,文宗皇帝。”

王銀翹啊了一聲。

她實在是無法将這倆人聯系到一起。

一個是偷襲朋友的卑鄙小人,另一個是大名鼎鼎的文宗。

“一個原本沒有半點繼位可能的皇子,最後卻出人意料,登上了皇位,靠得什麽?靠殺死我的功勞。”謝天令嘆,“史書上寫他親手結束了武俠時代,開創了延續至今的新時代,厲害,他真的厲害。”

“……這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王銀翹總覺得事有蹊跷,“這不應該啊,若是這倆人真是一個人,文宗皇帝怎麽會四十歲就病死了?”

謝天令原本攜一身恨意而來,如同一場帶着疫病的急雨,卻因為她這句話,連雨勢都稍稍停了一下。

“這有什麽?”他回過神來,冷冷道,“武林高手又不是神仙,得了病,一樣會死。”

“可是你跟我說過,你們倆人關系好時,你什麽都跟他分享。”王銀翹道,“他不能學你嗎?瀕死時,用龜息功假死,将自己停留在棺中一百年,興許一百年後,醫術精進,他興許就有救了呢?”

這話逗樂了謝天令:“精進?得了吧,除了廚藝,包括醫術在內,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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