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3)
過的……”
太奇怪了
謝天令死死盯着眼前這張哭泣的臉。
仇人的眼淚,只能換來他的嘲笑,他一貫如此,為什麽今天例外?他只覺得心煩意亂,是她有問題,還是他自己出了問題?
他為什麽要可憐一個仇人?
腳步聲到了門口,王銀翹哭叫一聲:“哥哥!”
轟——
客棧內,所有的窗戶同時朝外張開,如同一張張咆哮的口,呼嘯風聲中,外面一片人仰馬翻。
“銀翹!”曲中暖猛然推開房門,卻只來得及看見謝天令的背影。
他背對着曲中暖,立在窗戶前,獵獵風聲吹起他的黑發,如同一對漆黑的羽翼,他突然腳下一踏,整個人朝天空射去,皓月當空,如一尊魔神出入于雲海之中。
最後,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相遇的地方。
鳶尾如同她的生命,已經凋零了,她被謝天令放在一地殘花中,竟還有心情調侃了自己一聲:“最後,連具棺材都沒有……”
謝天令坐在一旁,臉色陰晴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心情為什麽這麽壞,興許是因為說好的承諾,只完成了一半,原先給她準備的棺材,被他劈成了古琴,縱他有移山填海之力,也不能将古琴重新變回一具棺材。
山風似雪,吹白了她的嘴唇,她看起來像一朵正在凋謝的花。
“記得要把我埋好啊。”她喃喃道,“可別被人發現了……”
謝天令抓了一把身邊的泥土,緩緩舉至她的頭頂,卻始終不肯松開手指。
為了讓自己松開手指,為了能讓自己心情變好一些,他問:“為什麽背叛我?”
“啊?”
“都這個時候了,說實話!”謝天令冷冷道,“我知道你給我的藥瓶裏,裝的是毒藥!”
他已習慣了背叛,也習慣了各種各樣的理由。
這一次是什麽?八成跟她祖父一樣,為了天下,為了蒼生,為了未來……可笑至極,找那麽多理由,最後還不是為了他自己?
“毒藥?”王銀翹像聽見了一個笑話,唇角向上一勾,已經合上的雙眼,又一次睜開,又恨他,又可憐他,“那不是毒藥……”
謝天令笑起來:“你騙我。”
他等着她繼續說謊,繼續騙他,等來的,卻是今年的第一片雪。
初雪代替他手中的泥土,落在她合上的眼上,染白了她的睫,染白了她的發,染白了她的臉,一片一片将她掩埋。
“妹妹?”謝天令喊了一聲。
聲音回蕩在山林中,回應他的,只有風雪聲。
他緩緩摘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有些迷茫的面孔。
好似一睡百年,醒來時,發現這個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故人也好,仇人也好,他認識的一切都已經被白雪掩埋,蒼茫一色的大地上,只有他一個黑點,叫他一時之間,分不清自己是活的,還是死的。
而這一次,沒有一個女孩,用自己溫暖他,讓他知道,他還活着。
“……你不如別遇見我。”他輕輕道。
最後還是死了,這一次,連陪葬的花都沒有。
謝天令将手中的面具蓋在她臉上。
“掩埋?沒這個必要,哥哥幫你将他們殺光不就好了。”他低聲呢喃,“正好我心情不好……”
謝天令起身離去,準備去制造一場腥風血雨,既然仇人早就已經化作白骨了,他還隐藏什麽?該讓世人知道他謝天令又回來了。
可身後似有一根沉重的鎖鏈,鎖在他的腳踝上,讓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又艱難,又沉重。
他回過頭,又什麽也沒看見,只能看見一張快被雪淹沒的人,一張被雪覆了一半的面具。
鬼使神差的,謝天令從懷裏掏出那瓶藥。
“不是毒藥?”他笑了,“當我是聾子,還是傻子?”
又不是只有她能耳聽八方,他一樣能。某些人自以為隐秘的計劃,在他這裏如同笑話般,他已經發現了藥有問題,她卻裝出一幅不知道的樣子,親手交給他。
因為這瓶藥,他才籌劃出後面的七日魔君。
若這瓶不是毒藥,那他豈不是真的聾子,傻子?
謝天令笑着拔掉瓶塞,山風吹過,他的笑容漸漸消失。
倒了一顆出來,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輕輕道:“這不可能。”
原本不該冒這個險,可謝天令急于尋求一個答案,于是毫不猶豫将藥丸丢進了嘴裏。
咔嚓——牙齒咬碎了藥丸。
風雪呼嘯,如他這般的武林高手,原本應該寒暑不侵,冷熱不懼,可這一刻,他竟突然感覺到了冷,因為嘴裏是甜的。
他忍不住又吃了一顆。
“自你入土,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一個鳳冠霞帔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揚起一張豔若朝霞的臉,目光又溫柔又歡喜,“如今就算是民間女子出嫁,也能穿這樣的衣裳,享一日榮耀。”
再一顆。
煙花在天空炸開,五彩斑斓的光倒映在她側臉上:“大人您一覺睡了這麽久,從前的朋友,從前的敵人,現在都不在了,八成也不知道之後要做什麽,要去哪裏。”
她垂下長睫,輕輕道:“只望大人無論去哪裏,無論要做什麽,都帶上我。”
再一顆。
“閣下百歲高齡,我總不能占你便宜吧?”她歪歪頭,古靈精怪,“換個稱呼?那謝姥爺,謝大爺,謝大伯……”
再一顆。
“若我不學你的龜息功,不學你的潤物決,不學你的傀儡戲。”她仰望他,眼中淚光點點,一字一句道,“我什麽都不學,一直是個普通人,這樣你能信我了嗎?”
瓶子空了,謝天令将最後一顆藥放進嘴裏,這一顆,依舊是甜的。
這不是藥,它只是一瓶糖。
謝天令慢慢回過頭,像是一把刀,在糖水裏泡久了,變得有些鈍了,枯萎的鳶尾映入眼簾,他突然回想起那天他們的對話。
“妹妹,你喜歡什麽花?”
“鳶尾花。”
“為什麽?”
因為那是開在你墳上的花。
花下,葬着一個人,他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不是心懷天下的聖人,不是為國為民的英雄,他是菩薩聖人英雄的對立面,卻破土而出,伸手拉我出了苦海。
——所以我永遠不會傷害他。
讀心術
“銀翹!”
馬蹄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個窟窿,曲中暖騎着馬,焦急的四下尋找。
地面已如一條白色的河,河水裏已經看不見人,只有一張面具浮在河面上,再眨幾下眼,只怕連面具也要消失不見。
曲中暖楞了一下,急忙沖了過去,來不及用鏟,雙手并用,将人從雪地裏挖了出來,緊緊抱在懷裏。
……聽不見一點心聲。
他忍不住恐懼的顫抖,大聲喊道:“孫玉樹!”
一群人急急忙忙将這裏圍了起來,支起帳篷,燒開熱水,與此同時,她還活着的消息傳到了京城,一群人再次為她吵的不可開交。
“皇帝,此女不可留!”這一回,主張刀下不留人的,竟是宰相孫湖,“她可是魔君謝天令轉世!”
替她說話的居然是謝宴:“她也不一定是謝天令轉世……”
親眼看見那個男人帶她離去的場面,他心裏有些不确定。
孫湖痛心疾首:“她有這種非人的實力,又從小生長在那樣的家庭裏,就算她不是謝天令轉世,遲早也會變成謝天令的性子,天下承平已久,不需要一個魔君!”
謝宴此刻心裏多了別的擔憂,反而主張:“就算她成了魔君,但你兒子不是已經造出了藥嗎?把藥給她吃,将她控制起來不就好了?”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一群人争争吵吵,都是吵給皇帝看的,因為最後做決定的人是他。
皇帝猶豫不決,世上已有一個魔君謝天令,現在又多出一個,究竟誰真誰假?手裏這個究竟留不留?
“父皇!”
他回過神,見曲中暖大步流星走進殿內,立刻面色陰晴:“你将她帶回來了?”
“殿下,您這樣做,實在是有欠考慮。”孫湖立刻朝皇帝一拱手,“為京中百姓計,為天下蒼生計,還請皇上下旨,立刻殺之……殿下,你做什麽?”
曲中暖幾步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淡淡道:“我謀劃她們母女倆的事情,被她撞見了,既然已經得罪了她,怎麽能留她,趕緊趁她病要她命。”
孫湖緩緩睜大眼睛。
他又走到謝宴身旁,伸手一抓,淡淡道:“就知道姓孫的道貌岸然,什麽為了天下蒼生,還不是為他自己。奇怪,殿下怎麽知道,在他家裏安插了探子不成?”
一個又一個官吏,一句又一句心聲。
到最後,殿內噤若寒蟬,每個看着他的人,都如同見了一頭怪物,他往誰走,誰就下意識後退一步。
朝會到此時,已經再也開不下去了,皇帝起身道:“老七,你随我來!”
消息傳的很快,前往禦花園的路上,已經多了許多探究的目光,連賢妃也得到了消息趕來,撲通一聲跪在他身旁。
曲中暖也一掀袍子,跪在賢妃身旁。
“到底怎麽回事?”皇帝背對着他們道。
“父皇,兒臣從小就能聽見一個人心裏在想什麽。”曲中暖坦白道,之後将他與王銀翹之間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皇帝聽到最後:“瞞了這麽多年,今天為什麽要說?你可知道你這麽一說,朝中大臣不會覺得你有多厲害,只會視你為非人怪物。”
“兒臣知道。”曲中暖苦笑一聲,但目光卻極為堅定,“可兒臣做了怪物,她才能做回普普通通的人,父皇,請相信兒臣,她并非魔君轉世。”
“……可她依舊很危險。”皇帝緩緩轉過頭,嚴厲質問,“一個連自己都控制不住,随時随地會傷及無辜的人,你真要把她留在身邊?你不為你自己考慮,你也不為你母妃,為朕考慮?”
“阿暖,這就是命。”賢妃也嘆了口氣,“銀翹陰差陽錯選了這條路,一招踏錯,就是死路。”
“可她有得選嗎?”曲中暖反過來問,“若不是她堅持,若不是她選了這條死路,楊夫人怎能重見天日?”
怕他再說下去,賢妃急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然而曲中暖不聽,他目光灼灼望着皇帝:“父皇,對你而言,楊玉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不必為她大動幹戈,可對銀翹而言,并非如此,所以她為了母親,選了一條最艱辛的路,在這條路上敲鑼打鼓,逼着從前視而不見的人側目。”
皇帝冷冷看着他。
“她有什麽錯呢?”曲中暖,“錯在你我。”
皇帝淡淡道:“換你來坐我這個位置,你就能聽見每個人的聲音,給每個人公道?”
“我能。”曲中暖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我會給每個人一條通道,如果他真有滔天冤情,先由官府出面,官府都給不了他公道,他就來我面前,我來傾聽他的心聲,我來給他公道,免得再有人如銀翹這般,走上死路。”
皇帝神色複雜看着他,嘲笑他的天真,又忍不住透過他,看着年輕時的自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朕做不到,朕必須聽從某些人的聲音。”
“父皇!”
“不必說了。”皇帝打斷他,“去陪她最後幾天吧。”
這句話有許多種解釋,當中最可怕的一種解釋,就是無論她能活多久,只給她留這幾天。
曲中暖眼神一暗,道:“這最後幾天,能不能讓她的母親一起陪陪她?”
皇帝點了點頭。
于是曲中暖順利将王銀翹接回宮,關緊門窗,緊張問姜雲尚:“你當年是怎麽逃出宮的?”
姜雲尚沉默以對。
他看着曲中暖的目光裏,有怨憎也有不信任,好好一個人,到了他手裏,變成了現在這幅鬼樣子,若不是還剩下一點呼吸,真以為大小姐已經死了。
“我跟你一樣,我們都希望她能活下來。”曲中暖道,“所以她不能再繼續待在宮裏,你當年能神不知鬼不覺帶楊夫人逃出去,現在就能帶她出去,對不對?”
姜雲尚的疑心病比誰都重,曲中暖這樣說,他仍舊不肯信。
直到楊玉容的聲音在他身後沙啞響起:“告訴他。”
“夫人!”
“銀翹相信他。”楊玉容抱着昏迷不醒的王銀翹,沙啞道,“我也……相信他。”
姜雲尚這才嘆了口氣:“宮中有一條隧道。”
曲中暖聞言一喜:“在哪?”
“不遠。”姜雲尚笑,“就在這飛鳳宮裏。”
好巧不巧,這飛鳳宮,正是當年楊玉容的寝宮,從她被父親所厭,軟禁于宮中開始,姜雲尚便開始噩夢連連,總是夢見她被暴君給殺了。
迫不得已,他偷偷買通宮中匠人,讓他幫忙打了一條隧道。
此事耗時耗力,憑他那點銀錢,很快就堅持不住了。
還好楊玉容知道了這件事,對匠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又以宮中所有值錢之物作為交換,這才打通了一條出宮隧道。
前朝滅亡時,暴君一聲令下,侍衛提刀屠向妃子,公主,還有後宮無辜的宮女太監,血流成河,但仍舊有人憑着飛鳳宮下的那條隧道逃了出去,留下一條小命。
所有人都對此隧道守口如瓶,因為不知道百年後,是不是還會出現一個暴君,是不是還有人要用到這條隧道。
推開書櫃,姜雲尚對後面露出的洞口道:“就是這裏。”
曲中暖抱着王銀翹,率先走了進去。
四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出了宮,買了一輛馬車,欲逃出此地。
“你這麽做,值得麽?”楊玉容問。
曲中暖笑了笑,沒說話,只是緊了緊懷中少女,她太冷了,他想要溫暖她。
馬車行至城外,原以為已經逃出生天,不料身後馬蹄聲滾滾而來。
姜雲尚看了眼身後,急忙揮舞馬鞭:“駕!”
轟隆隆馬蹄聲中,一群奔馬自京城方向來,拼命追趕在馬車後,馬上有謝小宴,有孫玉樹,有許多朝中武官,人人都在大喊着:“停下!殿下,停下!”
曲中暖咬牙:“快!”
馬車載着四個人,終究跑不過戰馬,不一會兒,戰馬便繞到馬車前,逼停了拉車的馬車。
姜雲尚抽出随身攜帶的匕首,不肯讓他們靠近馬車半步。
曲中暖拍了拍他的肩。
“殿下?”
他抽走姜雲尚手裏的匕首,二話不說,架在自己脖子上,正打算開口逼退衆人,就看見謝小宴跌跌撞撞沖過來,跪在他面前。
“殿下!”她哭天喊地道,“您快叫王姑娘起來,救救皇上,救救我爹吧!”
曲中暖:“???”
皇城。
往日繁華,如今已成半座廢墟。
地上躺滿了侍衛,站着的人也已經傷痕累累,謝宴護衛在皇帝身前,手汗與鮮血,讓刀柄變得滑溜溜的,他不得不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握緊手裏的繡春刀。
一旁,孫湖領着幾個文武官員,朝着禦座上的人三叩九拜,口呼:“魔君萬歲!”
謝天令歪坐在禦座中,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衣衫破碎,露出布滿紋身的身軀來,他傲慢的仰着頭,臉上扣着那晚的怒□□藍面具,手中舉着一枚玉玺,把玩片刻,聽見萬歲聲,鳳目一轉,令人戰栗的目光透過面具,落在孫湖面上。
孫湖一下子将額頭貼在地上,汗出如漿。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謝天令笑,“你會不會唱戲?”
“我,我會。”孫湖結結巴巴道。
“唱!”謝天令将手裏的玉玺作賞錢,往空中一抛,落在他身前,“本座今兒想聽《雪衣娘》。”
孫湖戰戰兢兢看他一眼,不得不開口唱了起來。
歌聲飄出大殿,百轉千回:“脫我嫁時衣,別我舊情郎,為天下計,風雪入京宴魔君……”
在雪衣娘的開場詞中,馬車內,一雙眼睛緩緩睜開。
雪衣娘
我在哪?這雙眼一開始滿是迷茫,左右四顧片刻,聽見外面傳來說話聲。
曲中暖:“父皇出了什麽事?”
“是謝天令!”謝小宴咬牙切齒道,“他沒死!他現在在宮裏,劫持了皇上,我爹,還有文武百官!”
王銀翹啊了一聲,坐了起來。
聽見動靜,謝小宴竟沖上馬車,死死抓住她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繩索:“宮中,不,天底下沒人是他對手,只有你了,你快快随我回宮!”
“可笑!”曲中暖後腳揭開車簾,不贊同她的說法,“宮中那面多侍衛,竟也無法拿下他?”
“拿不下!”謝小宴斬釘截鐵,“敢打的都趴下了,不敢打的也趴下裝死了!”
曲中暖:“……”
他心底,原以為是有人在冒充。
因為以他對謝天令的了解,對方不大可能起這念頭,畢竟當皇帝哪有當魔君威風,當皇帝要聽群臣的話,當魔君,要別人全聽他的話。
可若是對方能将宮中侍衛全都打趴下……
王銀翹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她很快說:“那我節省點體力,你來駕車,送我回去。”
“銀翹!”
她嘆了口氣,轉頭對曲中暖道:“他這麽做,就是逼我回去,跟他做個了斷。”
“你如今傷勢這麽重,你怎麽跟他做個了斷?”曲中暖不贊同道。
王銀翹問:“孫玉樹來了麽?”
“在呢。”聽見叫自己的聲音,孫玉樹也上了馬車。
王銀翹朝他一伸手:“藥帶了嗎?”
“什麽藥?”孫玉樹問。
“傷藥,你之前給過我一次,我忘在房裏忘記吃。”王銀翹道,“你還有嗎?”
孫玉樹反應過來,急忙拿出藥瓶遞給她。
“你不能吃這個。”曲中暖握住她的手,坦率告訴她,“這藥有問題。”
王銀翹嗯了一聲,還是收起了藥。
車輪滾滾,又載着她回到京城,這一次下車時,她看見衆人投來敬重的眼神,仿佛她是個嗑着假藥,坐着輪椅,拖着殘廢之身,卻還要進京救人的英雄。
不錯,她又坐了輪椅……
曲中暖推着輪椅給她送行,王銀翹沐浴着衆人看救星的目光,嘴角忍不住往上翹,諷刺道:“你說,這兒若是有個戲班子,是不是要為我唱一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雪衣為裳,梅花為骨,以身飼魔,世人歌我雪衣娘——”
大殿內,傳來一聲唱曲。
往日威嚴赫赫的金銮殿,如今化作一張戲臺,文武百官除了骨頭最硬的幾個,其餘皆化為臺上戲子。
“夫人,求您救救少爺!”
孫湖掐着嗓子,做女子腔調:“怎麽了?”
“那魔君謝天令抓了少爺,聽說少爺有一貌美如花的未婚妻,名為雪衣娘,便要您換上一身雪衣,用自己去贖他!”
震驚,糾結,痛苦,最後下定決心,孫湖正要開口答應,目光一轉,落在大門口。
王銀翹二人:“……”
“來了!來了!”孫湖立刻沖到皇帝身旁,激動喊,“皇上!微臣不惜此身,拖住了魔君,可算是拖到救兵來了!”
皇帝:“……”
“你帶他們走。”王銀翹對曲中暖道。
知道自己等人留在這裏一點用也沒有,曲中暖按了按她的肩膀,然後帶着衆人離開。
謝天令并未阻止,任憑他将人帶走。
最後,金銮殿門一關,裏面只剩下他們倆個。
謝天令仍舊歪坐在禦座內,一只腳踩在扶手上,一只手在腿上打着拍子,閉目哼唱着《雪衣娘》。
“這曲子可真不應景。”他睜開眼,目光撫過她一身紅衣,笑,“應該改一個字,血紅的血,叫血衣娘。”
王銀翹望着他:“你為什麽這麽做?”
謝天令懶洋洋:“想聽聽文武百官唱曲。”
“我不是問這個。”王銀翹道,“我是問你,你為什麽要救我?”
“救你?”謝天令笑道,“我何時救過你。”
“我昨天夜裏醒了。”王銀翹輕輕道。
那是一場罕見的大雪。
她緩緩睜開眼,看見他跪在雪地裏,頭發,眉毛,肩膀,全變成了白色,風雪呼嘯,積了他一身,将他化作一個雪人,風雪中,他緊緊抱着她,用身體為她抵擋風雪,一只手放在她腹上,熱流源源不斷傳進她體內。
她原本以為那是一個可笑的夢。
他明明要殺她,她卻夢見他親手救了她。
直到早上醒來,她發現自己還活着,非但如此,幾日來一直糾纏她的痛苦也不見了,這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她身體裏的內力已經沒有了,她現在就是個普通人。
王銀翹慢慢從輪椅上起來,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你對我說過,一個人的內力,就是一個人的命,越用越少,要是一點不剩,這個人就死了。”她一步步踏上臺階,最後停在禦座前,低頭看着他,“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面具下的眼睛嘲笑她:“妹妹,你在我身上吃的虧還不夠多?你還敢将我看成好人?”
“我只是想知道,那時候我是清醒的,還是在做夢。”王銀翹直視他。
這目光讓面具下的嘲笑緩緩消失,謝天令面無表情用手指着她,指尖沾着不知道誰的血:“我能殺你一次,就能殺你第二次。”
王銀翹笑了一聲,牽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閉上眼睛:“我賭這一次。”
那只手在她脖子上一點點收緊。
就在王銀翹快要無法呼吸時,那只手将她猛然一推,她往臺階下跌去,眼看着就要跌得頭破血流,那只手又猛然将她抓了回去。
驚魂未定,王銀翹在他懷裏睜開眼睛,聲音略略發着抖:“我贏了。”
“蠢家夥。”謝天令沉聲道。
“蠢家夥。”王銀翹模仿他道,“必須有一個真魔君,來證明我是個假魔君,對不對?”
謝天令輕笑一聲,這一笑再也掩飾不了,重重咳嗽幾聲。
王銀翹擡手摘下他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面無血色的臉。
以破碎之丹田,從閻王手中搶人,最後落得如此下場,若不是孫湖等人跪得太早,再堅持一會,說不定一代魔君,就會飲恨于此了。
王銀翹愣愣看他片刻,掏出藥瓶。
謝天令掃了一眼,就明白過來怎麽回事,笑道:“不用了。”
“先活下來,其他的,以後再想辦法。”
“我乃一世魔君!”謝天令眉頭一挑,即便狼狽不堪,仍舊光彩奪目,英姿動人,如同夜空中最後一顆星辰,“我寧可随我的時代一起滅亡,也不做任何人的奴隸!”
說罷,他又咳出一行血。
“哥哥!”
謝天令擡手抹去唇上的血,似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拼盡一切做最後一件事,只見他一把抓住她,沖出殿外,衆目睽睽之下,二人消失在皇宮上空。
“哥哥,停下!”
他沒有停,一口作氣飛離京城,最後墜進一片林子裏。
“咳咳。”他躺在地上,略略側首,發現自己臉頰旁竟是一朵紅色鳶尾,寒冬臘月,竟沒有凋謝,依舊盛開着,他微微一笑,“不錯的地方。”
王銀翹爬到他身邊,将藥倒在掌心裏,想要喂給他,他卻搖了搖頭。
“我死不了。”謝天令道,“我只是累了,需要睡一覺。”
“你說謊!”
“你信了我這麽多次,再信我一次又何妨?”謝天令閉上眼睛,“藥我不會吃的,你快些将我掩埋。”
“你說什麽胡話!”王銀翹哭了,“你還活着,我怎麽埋了你?”
“一百年前,我傷得比這還重,你不還是見到我了?”謝天令聽不得她哭,無奈再次睜眼,擡手為她拭淚,“別哭了,你還能再見到我的。”
王銀翹只能哭着将他掩埋,恰好天上開始下雪,鵝毛大雪代替泥土,将他埋葬。
“好好記住這裏。”他最後對她說的是,“天底下,只有你能知道我的埋骨之地,別告訴別人,也別立刻過來,要等我好,知道了嗎?”
“嗯。”
“快走吧,你在這裏,別人會發現我的。”
王銀翹只好起身,一步三回頭的離開,最後一次回頭,她在風雪中大叫:“哥哥,你可別一覺睡太久,我活不了那麽久,最多最多活一百歲!”
雪盡春來,枝發新芽。
王銀翹佯裝踏青,偷偷過來看了一眼,順便灑下鳶尾花的花種,先前那朵鳶尾花,沒挨過冬天,死掉了,她怕自己下次來認不出這裏。
又一年夏天,蜃氣為樓閣,蛙聲作管弦。
王銀翹來此地納涼,自言自語般說道:“我說我不會武功,人人都不信,覺得我是在扮豬吃老虎,聽說有戲班子還編排了你我的新戲,你是魔君,我也不賴,我在戲裏面是伏魔羅漢轉世……”
秋天,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牛郎織女星。
“我成親了。”這一年的王銀翹,梳起了婦人頭,“沒多少人祝福,不過也沒多少人敢阻止,都怕你又殺回來,沒一個能擋住你的人。”
大雪隆冬。
一名雪衣女子立在雪地裏,手裏一朵鮮紅鳶尾。
“天這麽冷,你從馬車裏出來做什麽?”曲中暖将厚厚狐裘披在她肩上,看了眼她手裏的花,目光溫柔,“想要花,我摘給你就是了。”
“我才不是來看花的。”
“那你來看什麽?”
王銀翹笑而不語,擡手将鳶尾別在自己鬓角。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新坑準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