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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9)

京城最好的大夫,禦醫,如果楊玉容這都能瞞得過去,那只能說我大曲無人了。”

謝宴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說不過他,他滴水不漏,面面俱到,簡直像是提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然後加以反駁。

“好了好了。”見他吃癟,皇帝呵呵一笑,打了個圓場,他道,“楊玉容的事情先放一邊,既然她身體不适,就讓大夫給她診治完再說,再說了,真讓她一個前朝公主翻起浪,你謝宴是幹什麽吃的?”

謝宴唯唯諾諾不敢言。

正當曲中暖松了口氣,皇帝矛頭一轉,對準他:“朕不怕她,朕怕她女兒。”

曲中暖聞言一驚。

“梅山小居,一共三十名守衛以及仆人,死了一半,逃了一半,好不容易找到找到了一個,卻是個瘋子,只會不停的說見了鬼。”皇帝面色一肅,“步入地下,更是如入地獄,地上牆上滿是血跡,最後只發現兩個活人,一個是楊玉容,還有一個,就是王銀翹。”

“……莫非有人覺得,人是王姑娘殺的?”曲中暖看向謝宴。

“不是她,世上還能有誰,憑借一雙手,造下如此殺孽。”謝宴負手而立,瞥了眼皇帝面前的書桌。

書桌上一堆密信,有的拆開了,有的還沒拆開,字字是血,行行是懼,幾乎每個在場的錦衣衛都寫來了見聞,對當時的情景,皆用一詞來形容——人間地獄。

“殺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心性。”謝宴不鹹不淡道,“殿下,您當時還派了兩個侍衛跟着她吧?結果呢,一起被殺了,就算她發現自己母親被囚禁,心裏有怒氣要發洩,也得控制一下自己,知道誰能殺,誰不能殺,否則的話,一個破壞力這麽強的武林高手,還這麽容易失去控制……”

“……誰說我的侍衛是被她殺的?”曲中暖沉聲道,“楊玉容醒來前,誰也不知道是誰殺了他們。”

“就算楊玉容醒了,為了包庇女兒,也不會說是她殺的。”謝宴咄咄逼人,“可那裏有誰?只有她們倆個,不是她殺的,難不成是楊玉容殺的?”

“好了!”皇帝擡了擡手,制止他們再繼續争吵下去。

倆人齊齊看向他,先前這番争吵,并不是為了說服對方,而是為了說服皇帝。

曲中暖只覺得自己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他剛剛那番話,無法說服父皇的話,王銀翹接下來的處境将會十分不妙,她将不被當做“武林高手”對待,而是被當做一個“随時可能失控的武林高手”對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皇帝沉吟許久,終于緩緩開口。

“王銀翹那邊,先一切照舊,我們先處理楊玉容的事。”他道,“老七,你去一趟醫館,問問孫玉樹,楊玉容的身體怎麽樣了,還能不能開口說話。”

曲中暖心中一喜:“是。”

不等他松一口氣,皇帝道:“還有,問問他,藥做好了沒。”

……藥?

曲中暖只用了一秒就反應過來,還能是什麽藥,當然是專門針對武林高手所做的“特效藥”。

在用不用這個藥的問題上,曾展開過激烈讨論,但很明顯,現在皇帝已做出決定,只聽他說:“若做好了,你盡快交給王銀翹吧。”

帶着使命,曲中暖重新回到佑民醫館。

詢問過王銀翹的位置,得知她現在正在楊玉容的病房,便急忙過去,正遇見王銀翹開門出來,于是同身後的侍衛一起,齊齊停下腳步,遠遠看着她。

只見她一身白衣站在病房門口,身上,以及垂在兩側的手上,都沾滿了血,似乎發現了他,轉過頭來,連臉頰上都被甩幾個血點,一如往常地笑:“你來了,有什麽好消息嗎?”

即便曲中暖知道她不會殺人,仍舊被她現在這幅模樣吓了一跳,更不必說他身後的侍衛,一個個看王銀翹的眼神有異,其中有一人,隐隐帶着怨氣。

“你這是……”曲中暖走過去問。

“哦,你說這個啊。”王銀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這不是我的血,是姜叔叔的。”

說到這,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眼身後。

屋內,姜雲尚雙手雙腳皆被綁住,孫玉樹正在為他包紮傷口,同房病友似乎是怕他咬舌自盡,貢獻出自己的枕巾,塞進他的嘴裏。

姜雲尚:“嗚嗚嗚!”

“他在說:我無能,竟讓夫人受了這麽多苦,夫人流多少血,我流十倍。”王銀翹一邊翻譯,一邊敞開自己雙手給曲中暖看,“他從母親那回來,突然對自己三刀六洞,我不得已,用手給他壓着,免得血噴多了,大夫救不回來。”

曲中暖看着這雙手,目光變得溫柔。

這依舊是那一夜,水井內,拼命托舉起小女孩的那雙手。

一直在救人,從未主動傷害過別人,更不要提殺人。

“咦,殿下,你來了。”救治完姜雲尚,孫玉樹一邊用毛巾擦拭雙手,一邊從裏面出來,對他笑道,“來得正好,藥我已經做好了。”

倆人俱是一愣。

“藥?”王銀翹只能裝作一幅不知道的樣子,“什麽藥?”

“治你的藥。”孫玉樹回道,目光卻詢向曲中暖。

衆目睽睽之下,曲中暖也只能說:“這麽快,那便交給王姑娘吧。”

這樣珍貴的藥,自然不可能随身攜帶,孫玉樹帶倆人去了他的書房,從裏面拿出一只白色藥瓶,遞給了王銀翹,叮囑道:“一日一粒,熱水吞服,先吃上一個月,看看療效。”

王銀翹看着手裏的瓶子:“若是沒好呢?”

孫玉樹笑:“那就再吃。”

一日複一日,直至最後,後知後覺,這藥已成了飯與水,一日不可斷,一日不可絕,從此武林高手不再是武林高手,而是一名藥奴。

王銀翹緊緊握着手裏的藥瓶,裝作一無所知,含笑如常:“好。”

從屋內出來,他們又一同去看了楊玉容。

楊玉容依舊是老樣子,她十分美麗,美麗的像一幅畫——她坐在那,就像挂在那,能夠幾個時辰不動彈,不說話,甚至不眨眼,若不是呼吸還在,會以為她已經死了。

也難怪姜雲尚從她這回去,會自責的對自己三刀六洞,許是在他心裏,楊玉容已經被王玮給融了,用爐子裏的汁水重新鑄就了眼前這個徒有虛表的金人。

“娘。”王銀翹道,“我又來了,你能看看我嗎?”

楊玉容一點反應也沒有,依舊呆呆坐在床上。

王銀翹嘆了口氣,對曲中暖說:“她一直這樣,可之前她對我說過話的。”

雖然只有一個字——逃。

她又用了很多辦法,引誘楊玉容開口,可都失敗了。

“我來吧。”曲中暖道,他坐在床沿,将手覆在楊玉容手背,過了一會,說,“楊夫人,皇上想要見你一面,屆時……王玮也會到場。”

聽見這個名字,楊玉容終于有了反應,如同畫中人掙紮着想要從裏面從來,身上的每一根骨,每一塊肉都在用力,以至于面容都扭曲起來,徹底撕碎了那份外在的美麗。

“我……”最終,她用力摳着自己的喉嚨,指甲深深嵌入肉裏,艱難說道,“我……能!”

王銀翹因之動容,身旁,曲中暖道:“好,那你今天先好好休息,過幾天,我來接你進宮。”

楊玉容重重點頭,竟不顧還有旁人在場,掀開被子,就鑽進去睡了。

王銀翹欲言又止,但還是等出了病房後,才問:“我娘跟我爹之間,究竟是怎麽了?還有皇上那邊,那麽急着找我娘做什麽?她會不會有事?”

曲中暖:“現在有事的是你。”

王銀翹腳步一停,指着自己:“我?”

曲中暖将手往她肩上一攬,側過頭去,似與她情人間的耳語,見此,身後的侍衛不約而同停下腳步,讓他們先行幾步,才不遠不近跟了上去。

“現在有人懷疑,梅山小居的人是你殺的。”曲中暖低聲道。

“開什麽玩笑。”王銀翹皺眉,“他們沒見我吓了個半死麽,怎麽會覺得是我?”

說完,她心中一驚,為什麽不能是她?

她有動機,關鍵是,在衆人眼中,她也有能力做到這件事。原本還有倆個侍衛可以證明她的清白,可現在兩名侍衛也死于非命,她一時間百口莫辯。

“坦白吧。”曲中暖在一旁給她建議,“正好趁這個機會,跟大家說清楚,你不是什麽武林高手,你只是撒了一個謊,但你這麽做,是有苦衷的,你想要找回你娘。”

“現在?”王銀翹卻猶豫了,“……現在不行,得等我娘的事有了結果。”

她依舊怕,作為普通人時,怕別人視她如草芥,她說話再大聲,旁人也選擇聽不見。如今換了個身份,又怕別人欺負她娘,她姜叔叔這兩個前朝餘孽,若她僅僅只是個普通人,她要如何保護他們?

莫像那天從将軍府裏逃出時一樣,只會哭哭啼啼,連自己也保不住,還需一個死人從墳裏爬出來保護她。

“都說從一而終,一容易,終難。”她嘆了口氣,“我爹當年不惜前程,娶了個前朝公主,想必那時候,多多少少是愛着我娘的,現在呢?恨不得她死了。”

她雖未明說,但是曲中暖隐隐感覺出來,她還怕他,這種怕又與旁人不同,是過于親近,過于期待,過于患得患失。

“我與你爹爹不同。”他認真道,“你可以相信我。”

“好,我信你。”王銀翹笑,心裏卻補了一句:我當然信你,我知道,你一定會竭盡全力幫我,可若是你盡了全力,依舊沒有用呢?

世事無常啊,有時候機關算,到頭來一場空。

除非她有謝天令那樣的能力。

或者想辦法跟他再要次“一日魔君”的體驗?不得不說,食髓知味,用過之後人人都說好,搞不好,真到了母親出事那天,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跟他換。

倆人各懷心事,中途別過,王銀翹獨自一個人回到後院內。

秋風飒飒,落木蕭蕭。

她遠遠看見一個背影坐在棗樹下,似一柄插在地上的劍,系發的長繩在他腦後飄動着,像被風拉長的深紅劍穗,随無邊落木一起,獵獵于風中。

“哥哥。”她轉動輪椅,靠近他,“你在做什麽呀?”

“銀翹啊。”謝天令頭也不回道,“去哪了?”

“奇怪,你今天怎麽不喊我妹妹,改喊我名字了?”她開玩笑的語氣,卻得不到對方回複,于是心情漸漸忐忑起來,以為對方惱了自己不辭而別,又有苦頭要讓自己吃,急忙解釋道,“其實是突然有我娘的消息,正好你不在,出去了,我找不到你,只好先出發了。”

謝天令嗯了一聲,似乎原諒了她,又似乎毫不在意,繼續撫着手中的琴。

琴音将王銀翹的視線吸引了過去,只見謝天令膝上放着一張古琴,陰沉木的木紋,祥雲仙鶴的花色,看着怎麽這麽眼熟。她張望了一下四周,總覺得院子裏少了一樣東西……

“別找了,在這呢。”謝天令撥動了一下琴弦,琴聲肅殺。

“……哥哥,你把棺材做成琴了?”王銀翹不敢相信。

“怎麽一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謝天令笑,“從前的琴宗弟子,可是人人身後一張,皆是取棺為琴,被我們笑話出巡如出殡。”

“別吧,這也太廢親人了。”王銀翹捂着心口,跟平常那樣,與他開了個玩笑。

可謝天令的表情卻很認真:“怕什麽,你又不是我的親人。”

王銀翹楞了一下,她當然知道這點,只不過人與人相處得久了,偶爾會讓她忘記這點。

“我打算離開了。”謝天令忽然道。

她啊了一聲:“去哪?我這才剛回來……”

“又不帶你。”謝天令淡淡道。

王銀翹曾經以為,他離開自己的那天,自己會心花怒放,她也的确心花怒放了,但只維持了一秒,上翹的唇就難以抑制的拉平了,甚至有向下彎的趨勢,像畫在沙灘上的哭臉。

“我知道遲早有一天,畢竟我第一次給人當妹妹,沒什麽經驗,總是出錯。”她努力裝作不在意,“不過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這麽快……”

“我也是第一次給人當哥哥……”謝天令不緊不慢撫着琴弦,弦說心意,這一次的琴聲沒有一開始那樣肅殺,開始晦暗不明起來,他問,“怎麽,你要留我嗎?”

“……算了。”王銀翹思索良久,嘆道,“你既然打算走,強迫你留下,你也只會不耐煩。與其日後兩看兩相厭,不如現在就分別吧,這樣至少日後,你只會記起我的好。”

這句話是對他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倆人之間有許多争吵的記憶,說來也奇怪,那時候恨不得一巴掌送對方上天,但現在離別在即,反而記起對方的好來,原本的怨憎似乎一下子被離愁撫平了,記憶裏,搖曳的鳶尾花叢一下子鮮明起來,他破土而出的身影一下子浮現眼前。

畢竟,是拯救過她的人。

“……你說得對。”謝天令淡淡道,他平靜的模樣,根本看不出在意還是不在意,忽然目光一垂,落在她擱在身旁的藥瓶上,他懶洋洋道,“藥做好了?”

王銀翹心頭一緊。

“嗯,孫玉樹剛給我的。”她竭力讓自己表現的不那麽異樣:“這藥是吞服的,你等等,我去給你拿水。”

她轉動輪椅,從他身旁經過,那一剎,似乎有冷風吹在她背上,令她骨肉生寒,她以為是風,便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并未回頭,只是加快了些步伐,進到屋內。

房門在身後一關,雖不至于溫暖如春,但也讓她好過了許多。

目光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找到牆角立着的那幾只藥櫃,她轉動輪椅過去,拉開其中一格,木格內空空的,原先放在裏面的山茱萸被他們倆吃完了,還沒有補新的。

王銀翹擰開手裏的藥瓶,便将裏面的白色藥丸一股腦兒倒進去。

“孫玉樹他們真是想太多,真覺得這樣能控制住他。”她告訴自己,“倘若他身上的傷,不吃藥就會死,那麽明知這藥有三分毒,他也必須得吃,問題是他就算不吃藥,也能自己慢慢好,這時候瞞着他,給他吃下這種藥,事後敗露,不但沒法控制他,反而會造就一場所有人都避不開的腥風血雨。”

但真正的理由是這個嗎?她隐隐約約覺得,內心深處還有一個理由,可這個理由沉在海底,根本看不清。

謝天令還在外面等着,她暫時沒去多想,手裏的瓶子空了,總得再拿點什麽裝滿,想了了想,她回到自己房間。

普普通通的一間女子閨房,若說與旁人有何不同,那邊是桌子上放了一個胖茶壺那麽大的玻璃罐,罐子裏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糖球。

她将玻璃罐抱到自己懷裏,一口氣擰開,将手伸進去,從一堆五顏六色裏,翻找出最像藥丸的白色糖球,一粒一粒數進藥瓶裏,最後多出一個,塞進自己嘴裏。

淡淡的柑橘香氣彌漫開,已經逝去的夏天,随着這香氣又回來了。

假藥再次造假,這次索性連藥都不是了。王銀翹回到院中,把藥瓶跟水遞過去:“哥哥,給。”

謝天令接過藥瓶後,并沒有直接吃,而是看了一眼,就收了起來。

“你我兄妹一場。”他笑着朝她伸出一只手,“離別之際,哥哥送你一份禮物吧。”

第一日

高興是高興,但除了高興,更多的是茫然與惶恐,她吶吶道:“你不是說将內力傳給別人很難麽?更何況你的傷還沒有好……”

謝天令搖了搖手中的藥瓶,糖球在裏面發出碰撞的聲音:“我這不是有藥嗎?”

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落在他眼中,他內心冷笑一聲,用更加溫和的聲音引誘她:“我這一走,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好好利用這七天,讓世人知道你的厲害,往後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也沒人敢欺負你,還是說,七天不夠?”

“夠了。”王銀翹喃喃道,“別說七天,三天就夠了。”

就算判決下來,母親就算作為前朝餘孽被判了個死刑,她想她也有足夠的時間,從法場将她劫持出來,連同姜雲尚一起遠走高飛。

可是轉念一想,謝天令有這麽好心?他給予的一切,看似饋贈,但其實全部都暗中标好了價格。

“如何?”謝天令催促道,“你若不要,我可就走了。”

王銀翹急的伸出手,一把抓住他收回的手。

“……我記得你曾說過,這種借來的力量,時間不能太長,越長對身體的負擔越大,甚至可能原地暴斃。”她望着他,“是這樣的嗎?”

“誰知道呢?”謝天令模棱兩可道,“畢竟你知道我,從來只有我以吸星大法,吸收別人內力的份,何曾将內力分給別人,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所以這是一顆糖,還是一顆包裹着糖衣的毒藥,只有你自己吃下去才知道,你選擇吃,還是不吃呢?

王銀翹凝視着他的臉,半晌,将他先前試圖收回的手重新打開,把自己的右手覆向他的掌心,再一次,與他十指相扣。

與那一日相似,卻強烈十倍的疼痛侵入她的五髒六腑,許是因為過于疼痛,這一次她反而沒有立刻暈過去,而是在失去意識之前,倒向身前的人。

一只手扶住她,她将額頭靠在對方身上,長發垂下來,遮掩住了面頰,聲音從長發下低低響起:“……鳶尾花。”

謝天令:“什麽?”

“……你之前不是問過我,若有一天我死了,想要在墳前種什麽花嗎?”王銀翹閉着雙眼,聲音越來越輕,“是鳶尾。”

世間之花,琳琅滿目,唯有這一朵,開在你的墳前。

你非救苦救難的菩薩,也非心懷天下的聖人,更不是為國為民的英雄,你甚至是菩薩聖人英雄的對立面。

可在我求神神不應,求佛佛不靈時,只有你聽見了我絕望的哭聲,選擇破土而出。

“原來如此。”王銀翹心裏一下明白了過來,“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将藥給他。”

有些人,你可以恨他,愛他,嫉妒他,崇拜他,但不會願意看見他從天上掉下來,在泥濘中摔打的不成人形,你寧可他遠離這紅塵俗世,活在傳說中,活在書本中,活在記憶裏。

弄清楚這點後,她一把抓住對方,趁着自己還有一點神志跟力氣,拼命告訴他:“哥哥,這個世道,已容不下你一個活的魔尊了,你離開這裏吧,去周邊列國走走看看,過個一百年再回來,興許那個時候,世界又變了……”

她每說一個字,眼睛就合上一份,有一句話來不及告訴他:希望到那時,這個世界,這世上的人心,能夠容得下你。

一夜過去。

這一夜,王銀翹做一個噩夢。

夢中凄風冷雨,她又冷又餓,一直想找個地方坐下烤烤火,吃點東西,可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突然從旁邊冒出來,試圖刺殺她,最後被她殺死。

她低頭看一眼手裏的面餅,哎了一聲:“都是血。”

幾次張嘴,她都沒有勇氣咬下去,最後只能棄了手裏的面餅,繼續冒雨前行。

天色越來越黑,雨越來越重,追殺她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似乎認錯人了,一個個喊她:“魔君休走!”

“我不是魔君!”她朝她們大喊,“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你們看看我,像有一百歲嗎?”

可是沒人肯聽她解釋。

流言蜚語落在她肩上,化作沉重枷鎖,終于有一天,她承受不住,被壓垮在了路邊,雨水打在她的側臉上,她疲憊的合上眼,心中最後的念頭是:“早知道,就吃了那張面餅了。”

當她再次睜開眼,一張大臉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親上她。

“你幹什麽?”王銀翹一巴掌過去。

孫玉樹被她打得飛了出去,謝小宴剛好進門,瞅見他在地上哎喲叫喚,氣不打一處來,對王銀翹怒斥道:“你幹嘛打他?”

王銀翹看看四周,才反應過來剛剛是在做夢,她還在醫館內,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能夠一巴掌将個大男人扇到牆上去,可見她剛剛并不是在做夢,她真的得了謝天令傳功,成了七日魔君。

見謝小宴還在一旁咄咄逼人,她指着孫玉樹道:“你問他,他剛剛差一點就親到我了。”

謝小宴一聽,柳眉倒豎,沖到孫玉樹身旁,啪啪兩個大耳瓜子,怒道:“你這個不守男德的男人!我打死你!”

“混蛋!你想做什麽?”謝小宴一把提住孫玉樹的領子,令他雙腳離地。

孫玉樹被她打的抱頭鼠竄,慌忙解釋道:“我是看她一直昏迷,怎麽也叫不醒,打算試試新學的人工呼吸……”

昏迷不醒?王銀翹心中一緊,急忙問:“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我睡了多久了?”

“你從昨天睡到今天,快整整一天了。”謝小宴哼了一聲,“殿下早上過來接你,怎麽叫,你都不肯起來,沒辦法,他只好單獨帶你娘去宮中面聖了。”

“……他們已經走了?”王銀翹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臉也來不及洗,将鞋一穿,便慌慌張張往門外趕。

“別去了。”謝小宴好心提醒,“趕不及了,除非你會飛……”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內倒映出一個原地起飛的身影。

轟——

直到失足踩着一塊年久失修的屋瓦,屋瓦上一下子開了個洞,一條腿從洞口耷拉下來,驚走了滿屋子的人,她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咦?我的腿好了?”

這是謝天令臨行前的饋贈?

……恐怕還不止。

王銀翹将腿從洞裏□□,站在屋頂上,張望了一下四周。

她落在一條大街上,附近的百姓無論先前在做什麽,如今都放下手頭的事,張望四周,尋找那一聲巨響的來源,也不知誰第一個指着她,喊:“看,神仙!”

于是連原先在屋子裏的人都沖出來,水洩不通的圍在附近,對她指指點點,神仙,妖怪,女俠,各種猜測層出不窮。

“……銀翹。”

王銀翹一顫,竟在人群中看見一個熟人。

上房揭瓦時被陌生人看見,跟被熟人看見,哪一個更加羞恥?答案是倆個加起來最羞恥,王銀翹急忙以袖顏面,遮住自己的臉,腳下淩風,幾乎是踏着空氣,一條直線朝皇宮方向跑去。

身後,又是一陣神仙妖怪的驚嘆。

“阿彌陀佛。”步煙環數着手中念珠,望着她的背影,冷冷道,“哪是什麽神仙,分明是轉世的魔頭!”

她眼中的魔頭翺翔天空,遠遠看見了皇城大門,原本打算提前一步下落,怎料就像跑步的人沒辦法立刻剎住腳,她只來得及喊一聲:“讓開!”

下一秒,她整個人就撞在了城門上。

灰塵散盡,王銀翹放下擋在臉前的手,發現眼前什麽都沒有,沉默片刻,她低下頭,看見自己腳底下踩着一面紅色大門。

門衛坐在地上,他守了一輩子的大門,眼看到了退休的年紀,居然遇上這麽兇的刺客,他呆愣了半晌,才指着她大叫起來:“快來人,有刺客!注意刺客身上有炸藥!”

宮中守衛聽見叫聲,手持兵器沖來,将她團團圍住。

“別過來。”王銀翹冷冷道,“我不想傷人。”

她是真不想傷人,因為她控制不好自己的力氣,一用力,人可能跟她腳底下的大門一樣碎了,可這話聽在旁人耳裏,卻變了味。

侍衛統領面色一變:“好嚣張的刺客,我且看看你怎麽傷人!”

手下早已按捺不住,他一聲令下,立刻有一把長刀朝她砍去,王銀翹條件反射擡手一擋,當的一聲,刀子應聲而斷。

她的袖子上也被砍出一個豁口,露出光滑白皙的手臂來。

侍衛統領露出與門衛一樣的表情,想不到自己剛剛上任,就要遇到這麽兇的刺客,他倒吸一口冷氣,揮手示意衆人後退,沉聲道:“這事不歸我們管,快去叫法師來!”

王銀翹:“???”

眼看着事情就要一發不可收拾,不遠處,一行官員朝說說笑笑朝這邊走來,看樣子是剛剛下朝,正準備出宮。

“大人,別過來!”侍衛統領見了,駭得大叫,生怕對方過來送死,“快回去,這裏有刺客!”

不少人聽見這話,停下了腳步,但有一人反而加快腳步,走了過來,此人穿着一品大官的衣服,看起來約有四十多歲,雖鬓發微白,但精神隽永,一雙湛湛有神的眼睛尤其讓人印象深刻,從五官輪廓來看,年輕時定是一個絕世美男。

“這不是賢侄女嗎?”他看清楚王銀翹的模樣後,笑了起來,“你是進宮來找你母親的嗎?來,我帶你去。”

侍衛統領一下子看不懂了,他重新打量王銀翹,态度一下子恭敬了許多:“宰相大人,這位是?”

“此乃王将軍之女,來,跟我走。”宰相道。

王銀翹瞥他一眼,原來這位就是孫玉樹的父親,當朝宰相孫湖。

身為文官之首,宰相孫湖深谙語言的藝術,從大門去禦書房的路上,幾乎跟她聊成了忘年交。

“令慈的遭遇,我已聽說過。”他嘆了口氣,“她當真是個可敬又可憐的女子。”

王銀翹聽出些什麽:“你認識我娘?”

“我不認識你娘,但我認得玉成公主。”孫湖笑眯眯道,“聽說玉成公主,是前朝厲宗的第十一女,不僅是個絕代佳人,還總是語出驚人,曾直言不諱的對厲宗說,他十年後必亡國,所以被軟禁,結果十年不到,前朝就亡了,厲宗将一切歸罪于她,下旨殺她,但玉成公主提前得到消息,逃出宮了……不想卻迎頭碰上了王将軍。”

說到這,他朝廊外殘花嘆了口氣,不知是喟嘆草木之凋零,還是在哀楊玉容命途之多艱。

王銀翹莫名其妙看着他,試探性問:“你同家母,可是有什麽親戚關系?”

“那倒沒有。”孫湖笑道,“不過我們也可以是親戚關系?”

“??”王銀翹愈發覺得他話裏有話,“……孫大人,你有話不如直說。”

“我聽說,令慈打算與王将軍和離。”孫湖悠悠道,“她一個女子,想要獨自在這世上讨生活,未免太過艱難,萬一遇人不淑,又碰上王将軍那等不知憐香惜玉的漢子該怎麽辦?”

王銀翹聽懂了,但又覺得自己約莫是想多了,這怎麽可能:“你的意思是?”

“在下妻子早亡,潔身自好多年,一無侍妾,二無美婢,又雅好丹青,熱愛詩歌,與令慈這樣的文雅女子,愛好一致,意氣相投。”孫湖坦誠道,“若是令慈能夠順利和離,是不是能為我美言幾句?”

王銀翹:“……”

搞了半天,你真想做我後爹啊!

兇手

王銀翹忍不住用別樣目光打量眼前的美中年。

該說虎父無犬子嗎?孫玉樹熱愛撬牆角,眼前這美中年更甚,這是他們家傳統嗎,還是一脈相承的愛好?

王銀翹嘴角抽搐了幾下,原想一口拒絕,又怕事情真如他所言,母親正在與父親讨論和離一事,若真離了,她這樣年輕的女子,真的要孤獨一生?萬一她打算再找一個呢?論條件,眼前這位宰相大人,倒的确是同齡男子中的上上之選。

但做女兒的,替母親相看後爹,這事還是怪怪的,她只好吞吐道:“這個事情,我們回頭再說,還沒到嗎?”

孫湖笑:“到了,就在前頭,我去替你通報一聲吧。”

王銀翹等他過去了,才反應過來,說什麽替她通報一聲,這是找個借口與她一起進去,看來此人做她後爹之心,甚是堅定啊!

禦書房內,王玮正在向衆人訴苦。

“臣慚愧,當年見到她時,對她一見鐘情,非但沒有将她獻上,反而給她另造身份,還娶她做了正妻。”他一臉追悔莫及,“臣為她犯下欺君之罪,她卻不知感恩,天天拿一張冷臉給臣看。”

楊玉容說話依舊成問題,但她身殘志堅,用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回複:“他遇見我時,對我說:嫁,或者死。”

一方将自己當成救世主,另一方卻覺得遇上了劫色的土匪。

見她這麽說,王玮驚呆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對方,痛斥道:“這麽多年,就算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想想我這些年為你做了多少?錦衣衛來府上查下毒之人,我怕你暴露,不僅謊稱你死了,還把你送到外地藏了起來!我這如果被發現,是要被殺頭的!”

“你……口口聲聲……說愛着我。”楊玉容用力摳着自己的喉嚨,竭盡全力控訴他,“卻從來……沒有相信過我。我願意……接受調查,可你心裏認定我就是犯人,對外宣布我的死訊,又把我……當犯人一樣軟禁起來。”

“我軟禁你有錯嗎?”王玮也爆發了,“你到現在都不肯承認是你下的毒,可除了你,誰有這個動機?”

楊玉容平靜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希望耗盡後的疲憊,是忍耐到極限後的心死成灰,也是一個人從灰燼中的重生。

“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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