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8)
什麽心思?讓孫玉樹來,虧你想得出來,你是想讓全京城的官都知道我生了個殺母的畜生嗎?你要我從今往後,怎麽擡得起頭?”
不僅王銀翹,連王應柔也一同看着他,只覺荒謬絕倫,搞了半天,人命在他眼中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面子……
心知落在王玮手裏,自己必死無疑,王應柔一咬牙,突然朝王銀翹喊道:“姐姐,你幫幫娘,幫幫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人呢?都死光了?還不快點帶她走?”王玮指着她喊。
再不敢保留,王應柔大喊:“楊玉容還活着!”
這一下石破天驚,穩婆,侍女,一個個臉色發白,恨不得自己剛剛聾了,沒聽見這個可怕的秘密,而王銀翹則猛然盯着她:“你說什麽?”
“你娘還活着!”王應柔道,“她根本就沒有死!”
“你放屁!”王玮這時終于回過神來,他親自伸手去抓她,卻被王應柔敏捷避開,她連滾帶爬,逃到了王銀翹身後,用憤恨的目光看向王玮。
親手殺死自己母親的罪孽實在太重,她背不動,也不肯背,幹脆一股腦兒将錯記在王玮頭上,心裏一個聲音對她說:“都是他不好,若是他肯找大夫來,娘說不定還有救,都是為了他的面子,他還想殺了你……”
一念至此,王應柔再無保留,當着衆人面道:“你娘死時,是我娘過去收拾的,她給你娘做了那麽長時間的貼身侍女,一眼就看出來了,床上的死人不是你娘!”
“胡說八道!”王玮怒道,“你害死你娘,現在又要害死你親爹?來人,快來人!”
紛紛亂亂的腳步聲出現在門外,府中家将終于趕到,王銀翹再不情願,王應柔現在也是唯一的活口,唯一的證人,便淡淡道:“你扶好我,我們走。”
“是,是……”王應柔将她視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一點不敢違抗她的命令,急急忙忙扶好她的輪椅,看着外面的重重包圍,腿肚子都在打抖,“怎,怎麽走?”
身旁的謝天令冷不丁的踢了一下輪椅。
輪椅帶着二人,一下子疾馳出去,在人群中轉了一個圈,圈子裏響起陣陣慘叫與骨裂聲,待車停,王應柔哇的一聲,在一旁大吐特吐起來。
車上的王銀翹也臉色發白,但為了維持自己高手的人設,只能閉上雙眼,淡定自若道:“吐完了沒,吐完了走。”
再不走,她也快要吐了。
“嘔,來了,來了。”王應柔此刻也顧不得維持平時的美麗形象,随便用袖子擦了一下嘴,便過來推着她的輪椅。
輪椅兩旁全是倒地不起的家将,後面趕來的人看見這一幕,驚疑不定,根本不敢再上前阻擾,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離開。
王玮一輩子見多識廣,現在也跟見了鬼似的,朝着王銀翹的背影喃喃:“發生了什麽事,她究竟是什麽東西?”
“老爺。”一陣淡淡佛香靠近他,步煙環不知何時過來了,她一樣望着王銀翹離開的方向,淡淡熬,“你可聽說過六道輪回?”
王玮一生務實得很,最煩她那套沒用的神神叨叨,不耐煩道:“消停點,我現在沒空聽你瞎扯淡!”
“她不是銀翹,或者說,不只是銀翹。”步煙環道。
王玮盯向她:“……你什麽意思?”
“你還記得姜雲尚那天說過的話嗎?”步煙環看似淡定,但是死死捏住念珠的手,卻透露出她內心的不平靜,“他說,七皇子為何要對大小姐另眼相待?可不是因為什麽兒女私情,是因為大小姐乃魔君謝天令轉世。”
一開始,人人都當是句笑話,可如今呢?
她就算坐在輪椅上,仍舊無人能擋,家将裏甚至有從戰場上下來的老兵,別說拿下她,估計只來得及看她一眼,就已經全部躺在地上了。
這是輪椅?還是輪椅僞裝成的戰車?
這是王銀翹?還是僞裝成王銀翹的魔君謝天令?
“你的意思是說,這逆女,啊不,這王銀翹,她真是魔君謝天令轉世?”王玮但覺荒謬,不斷搖頭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除去不可能的,不就只剩下這個可能了?”步煙環道,“要不然,老爺您告訴我,一個十幾歲,連府門都沒出過幾次的小姑娘,怎麽成了一個所向披靡的武林高手?她就算是打娘胎裏開始練,也得先知道怎麽練。”
一個人若有成見,便覺得對方身上處處是疑點,王玮很快舉一反三,喃喃道:“而且她一點也不尊重我,跟其他人不一樣,從來不聽我這個當爹的話,這就說得通了,她一個百年老魔,憑什麽要聽我的話?”
“是啊,一個百年老魔。”步煙環嘆了口氣,“老爺,下決心吧。”
王玮陷進自己可怕的推斷中,一時半刻回不過神,好半天,才看向她:“什麽決心?”
“事情到這地步,已經藏不住了。”步煙環看向他,目光慈悲,似菩薩降世,過來普渡他,“但好就好在,如今只有你知道人在哪,老爺,你下定決心吧,這人,留,還是不留?”
另一頭,王銀翹将人帶回醫館後,長夜漫漫,根本無心睡眠,點起一根蠟燭,問她:“說吧,我娘在哪?”
都說燈下看美人,美人更美,但王應柔現在卻一點美人的樣子也沒有了,一連串的變故讓她面色灰敗,神不守舍,王銀翹拿蠟燭在她眼前晃了幾下,她的目光才漸漸聚焦在燭火上。
“我不知道。”王應柔吞吞吐吐道。
“那我要你何用?”王銀翹面無表情,“這就送你回去……”
“不要!”王應柔急忙喊,“你讓我想想……對了,爹養着一群家将,都是從前陪他上過戰場,受傷之後退下來的,還有一些從戰場上收來的孤兒,這群人只聽他的話,他有什麽要緊事,都是差遣這些人去做的。”
王銀翹是知道這群人的,算是王玮的私兵,不過天子腳下,怎可能讓你擁兵自重?所以不得已解散了大部分,只留了一小部分心腹在家裏,其餘的給足了錢,安排他們去外地做生意了,如果是找前面這部分做事還好,如果是後面這部分,那真是大海撈針。
也不對,讓她來找,是大海撈針,但現在不是有曲中暖跟錦衣衛麽?
看了眼天色,很好,折騰了一夜,天都快亮了。
“你好好呆在這,別亂跑,否則被家裏人找到,我可遠水救不了近火。”王銀翹囑咐完,立刻就要出門。
“你別走。”王應柔朝她喊了聲,她小可憐似的縮在椅子裏,雙手緊緊抱着自己,又害怕又委屈地哭了起來,“姐姐,你別丢下我,能不能過來抱着我,安慰安慰我?”
“我為什麽要安慰你?”王銀翹驚訝道,“我們關系很好嗎?你才找過殺手殺我。”
王應柔擡起臉看她,清水芙蓉似的臉上滿是淚水,楚楚可憐,無依無靠,拼了命的拉進彼此:“我們這麽像,我們娘都被殺了……”
“別,是你娘被殺了,我娘可還活着呢。”王銀翹無情拒絕,一邊走出房門,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這世上,唯一一個會無條件愛護你,在你傷心難過時安慰你的人,已經不在了,往後的路,你得自己走。”
她踏出房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一聲凄楚的哭聲。
追趕時間
一夜轉秋,天氣肅殺。
風中卷起落葉,一輛馬車急急駛出皇宮,最後停在佑民醫館門口。
曲中暖走下馬車,一路行色匆匆,尋到王銀翹:“銀翹。”
“你今天來得真早。”王銀翹駕着輪椅過來,“我正好要找你……”
“來不及了。”曲中暖幾步走來,推着她的輪椅道,“我們路上說。”
“喂,等等!”孫玉樹見了,急忙丢下手頭的事,追了過來,“你要帶她去哪?快停下!把她還給我!”
來遲一步,馬車絕塵而去,孫玉樹神色悵然地望着馬車離開的方向,似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投奔富貴的貧苦少年。
“別看了。”謝小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們要出城了,一時半會回不來了。”
孫玉樹驚訝回頭:“你說真的?”
“對啊。”謝小宴樂在心頭,喜上眉梢,拿肩膀撞了一下他,“最近你可以好好歇歇了,還不快趁這個機會,好好陪陪我這個未婚妻……你哭啥?”
想到幾天,甚至幾個月不能研究王銀翹的身體,孫玉樹只覺得日月無光,忍不住将頭一昂,眼角流下淚水:“沒有她,我還怎麽活?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馬車上,王銀翹一臉迷茫。
若不是眼前坐着的是曲中暖,被人強行抱上馬車的那一刻,她就要喊救命了。
“什麽事這麽急?”她問,心想,她都來不及喊上謝天令了。
但轉念一想,若将謝天令喊上,三人同乘一輛馬車……畫面太美不敢看,更怕路上車子出意外,只摔死了曲中暖一人。
“昨天夜裏,将軍府放出了大量信鴿。”曲中暖道。
王銀翹心中一凜,急忙問:“都是給誰的?你讓人截住了麽?上面都寫了什麽?”
“你別着急。”曲中暖安撫道,“路還長,我一條條跟你說。”
原來王銀翹昨天夜裏走了沒多久,将軍府上空,就飛出無數只雪白信鴿,一眼望去,如同在天空炸開一朵巨大的白色煙花,之後散做千百點,飛向四面八方。
如此奇景,想不驚動人都不行。
錦衣衛第一個發現,謝宴親自登門造訪,詢問是什麽情況,結果王玮穿着睡袍相迎,輕描淡寫一句:“鴿房的下人忘記關籠子,被人發現了,嘴饞想要偷只信鴿烤了吃,結果把鴿子全驚飛了。”
“奇了怪了。”謝宴一擡手,一名手下将只剛剛捕捉到的信鴿放在他手中,鴿子腿上綁着一只袖珍信筒,他從裏面取出信,當着對方面展開,“既然是一不小心放飛的,怎麽上面還幫綁着信,寫什麽呢,我瞧瞧……”
掃了眼信,謝宴面色古怪。
“上面寫了什麽?”王玮故意問。
明日宴上,需烤羊一頭,連夜殺好,天亮送來。
謝宴不由得在心裏琢磨,這裏的羊,是指真的羊,還是指代某個人?
“明天府上有宴會?慶祝什麽?”他試探道,“怎麽不請我?”
“是給死人用的。”王玮道,“我一名侍妾因病暴斃,她雖然身份低微,但是陪了我許多年,故而打算為她大肆操辦一番,她地下有靈,也能走得安心些。”
見他早就找好了借口,再在這裏問下去,估計也一無所得,謝宴便道了句節哀,轉身離開,卻沒有離得很遠,他命手下敲開附近一家茶館的門,坐進去後,不斷翻看錦衣衛送來的飛鴿傳書。
“需長明燈一對,連夜備好,天亮送來。”
“需紙錢千紮,天亮送來。”
“需道士數十人,天亮送來。”
乍一眼看去,似乎真是在操辦喪事。
但仔細想想,派出府中下人就能買到的東西,為什麽非要飛鴿傳書?
“這些信,是否九假一真?”謝宴第一反應就是,“放出去的飛鴿裏,大部分都是假消息,只有一只鴿子身上綁了真消息,也不對,他哪來的自信,真消息就一定能飛出去,而不是被我們截住?”
姜還是老的辣,深思一番,他很快得出一個結論——
“什麽結論?”王銀翹屏息問。
“所有的信都是真的。”曲中暖道,“所以,只要有一只飛出去,落到接頭人手裏就可以了。”
王銀翹一聽,細細琢磨了一下,可不是麽?每一封信的結尾都是天亮送來,這句天亮送來,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動手。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有點心驚膽戰:“他究竟想做什麽?”
“我比錦衣衛的人晚來一步,得到消息時,他們全部都已經出發了。”曲中暖道,“看樣子,是打算跟着信鴿,直接去找接頭人,從接頭人嘴裏詢問具體什麽意思。”
“……對了。”他這樣一提醒,王銀翹回想起來了,她沉聲道,“王應柔告訴我,我爹從前有許多手下,從他這裏拿了錢,去外地做小生意了,或許這群人,就是他的接頭人。”
“也不無可能。”曲中暖皺眉道,“這群人雖然以前是軍中鐵漢,但現在畢竟退下來這麽多年了,而且多半也已經娶妻生子,多了許多負累,他們不一定能扛過錦衣衛的酷刑……我們必須得快。”
“為什麽?”王銀翹愈發不理解,“究竟什麽原因,我們必須搶在錦衣衛前頭?”
曲中暖深深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讓她渾身都不自在,就好像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與真實的她相比,有截然相反的面孔,令人吃驚的名字,以及不能暴露在大庭廣衆之下的身份……
“銀翹。”曲中暖緩緩道,“你的母親,楊玉容,乃是前朝厲宗之女,玉成公主。”
王銀翹眨了眨眼:“是不是我昨天沒睡覺,産生了幻聽?”
“這是我從你父親那聽來的。”曲中暖一臉嚴肅道,“他昨夜跟謝宴鬥智鬥勇,表面雖然平靜,心裏卻一直驚濤駭浪,我去試探他,他雖然嘴上什麽都沒說,但是心裏面,已經給了我答案。”
王銀翹沉默了下來。
這個消息太過突然,讓她有一種不真實感,緊随而來的,則是危機感。
前朝公主可不是什麽好身份,要知道厲宗廣納後宮,一共有十兒十女,以及不計數的外孫孫女,這群人在他死後,有的被軟禁,有的被貶為庶民,所有人在不到三年時間裏,陸陸續續,全部死于非命。
這是詛咒?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無論真相如何,正如曲中暖所言,讓一個還活着的前朝公主,落在錦衣衛手中,結果會十分不妙。
“所以我們得趕快。”曲中暖道,“落在錦衣衛手裏還算好的,若是她被你爹的人先找到……”
頓了頓,他低聲道:“信上的天亮送來,意思是:天亮送終。”
王銀翹坐不住了:“掉頭,我們去找謝天令,他的輕功比馬要快。”
“你确定?”曲中暖道,“我的人,昨夜見他出去了,但中途就跟丢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你呢?你今天見到了他沒?”
王銀翹聞言一愣。
仔細想想,今天她好像的确沒見到他。
“奇怪。”她忍不住想,“半夜偷偷跑出去,他要去幹嗎?”
王銀翹一下子變得很猶豫,現在正是争分奪秒的時候,萬一回去找人,一時半會沒找到怎麽辦?猶豫片刻,她問:“你能确定具體地方麽?”
“可以。”曲中暖道,“我雖然晚到一步,不過卻先一步從你爹那知道最終目的地。”
“那好。”王銀翹做出決定,“那就不去找他了,我們先走!無論如何,也要搶在錦衣衛的前頭!”
踏破鐵鞋無覓處
梅山。
入秋,山上比別處寒冷,故而竟開了早梅幾枝。
遠處飛來一只黑鳥,收攏羽翼,從天而降,落入梅花時,才發現那竟是一個人。
飛梅似雪,謝天令站直後,将手裏的人丢在地上,道:“帶路。”
那人在地上滾了幾圈,雙手撐着地,搖搖晃晃剛起來,就哇的一聲,吐在了林子裏。
嫌他臭,謝天令皺眉離開了幾步,背對着他問:“還要多久?”
“好了,好了。”那人急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踉跄走向他。
若讓王玮來此,定會一眼認出,此人竟是他府裏的老丁,也是他滅口的對象。
老丁捂着腹部,雖然包紮過,但因為傷口極深,所以已經溢出血,不過這也比別人好,至少他還活着,其他人都已經死透了。
他艱難跋涉,好不容易才将謝天令帶到林深一座小院前,轉身道:“大人,楊玉容就在裏面。”
謝天令哦了一聲,不再理會他,大搖大擺的朝庵堂內走去。
門口的侍衛試圖攔住他:“什麽人?”“此乃私人禁地,閑人止步!”“你要做什麽……啊!”
老丁在門口張望了好一會,見謝天令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前,地上只留了三具屍體,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跑去,路上,咬牙切齒道:“王玮,就因為你當年抓住流亡公主時,兄弟幾個都在,現在錦衣衛找上門,你怕暴露,就将我們全殺了滅口,好好好,你不仁,我不義,我這就去告發你!”
小院內住了好些人,聽見有人闖入,一個個都沖了出來,這下省了謝天令不少力氣,他随手抓住一個,問:“楊玉容在哪?”
“你是誰?”
咔嚓。
屍體軟軟倒地,他換下一個,還是一樣的問題:“楊玉容在哪?”
“呸!你可知此地主人是誰?”
咔嚓。
“楊玉容在哪?”
片刻時間,地上就多了許多脖子歪斜的屍體,剩下的人肝膽俱裂,再有人被他抓住,不用他開口,自己就先一步叫起來:“我知道,我知道,別殺我,我帶你去!”
關楊玉容的地方,原來根本就不在地上。
帶路人領着他走入地道,中途還有倆人想要從背後偷襲謝天令,結局自不必說,看着草叢中兩道灰燼組成的人形,剩下的人渾身發抖。
“鬼,他不是人,他是鬼。”有人朝着謝天令的背影喃喃,其餘人不敢吱聲,看他的眼神,如見鬼神。
帶路人一路腿腳發抖,好不容易走到一扇石門前,拿鑰匙打開門,顫聲道:“人,人就在這了。”
謝天令嗯了一聲,大步踏了進去,見到對方的第一眼,妹妹兩字險些脫口而出。
一名女子側坐在石室內,石室昏暗無光,不得不在桌上點了好幾根蠟燭,燈影下,她的側影與王銀翹幾乎一模一樣,聽見人聲,回過頭來,那張面孔也幾乎一模一樣,只能在嘴角眼角,尋到幾絲歲月的痕跡。
她朝他張了張嘴,居然發不出聲音,似乎已經太久沒跟人說話,以至于忘記了如何發聲。
好在屋裏有文房四寶,謝天令将紙筆放在桌子上,笑:“不方便說話,便寫字吧,楊夫人,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楊玉容擡頭看着他,神色恍恍惚惚的,仿佛他不是人,是房間裏多出來的一只杯子,一個凳子。
“我有個朋友,叫土一。”謝天令道,“名字雖然土,不過他學識淵博,據說外祖在翰林院做事,時不時要把他叫過去幫忙……楊夫人,你知道跟他有關的事情嗎?”
他的聲音裏透着一絲他自己也難以察覺的急切,以及徹骨的冰冷。
可是楊玉容根本不回答他的問題,就算他将杯子打碎,威脅似的将碎片抵在她脖子上,她也無動于衷。
“她究竟怎麽回事?”謝天令抓住帶路人問:“怎麽讓她回答我的問題?”
“人被關久了,多多少少會變得有些傻,我來試試。”帶路人讪笑道,然後望着楊玉容,輕輕說出兩個字,“王玮。”
楊玉容的神情立刻變了,她胸膛起伏,竭力張嘴,謝天令從她的口型讀出,她在問:他在哪裏?
他将紙筆推到她面前,說:“你告訴我土一在哪,我便告訴你王玮在哪。”
楊玉容這才抓起筆,手指發着抖,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兩個字:他死了。
目光拂過這倆字,謝天令輕嘲道:“他怎麽可能死?你不要為了敷衍我,就随意亂寫。”
“他在位二十年,四十歲時,因為舊病發作去世,谥號文宗皇帝。”楊玉容寫道。
“你是不是耳朵也有問題?”謝天令越看越覺得荒謬,冷冷道,“我問的是土一,不是什麽文宗皇帝!”
“土一,合起來是個王字。”楊玉容用紙筆告訴他,“文宗未繼位時,曾微服出行,那時候便用了土一居士這個名號,含統一王土,消滅武林之志……”
她每多寫一個字,謝天令身上的殺氣就更盛一分,帶路人早已忍受不住,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刷——牆壁被一捧熱血澆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謝天令肩膀微聳,笑得癫狂,他突然一把将楊玉容提起來,透過眼前這張臉,先是看見了王銀翹,接着又看見了土一,來自命運的愚弄讓他眯起眼睛,瞳中迸發出憤怒的火焰,“難怪我第一眼就覺得面善,原來,是故人之後。”
山腳下。
曲中暖跟錦衣衛的馬車居然同時趕到。
只一瞬間,曲中暖就做出決斷,他對車夫道:“撞上去。”
兩車相撞,同時停靠在路旁,錦衣衛氣急敗壞從車內下來,想看看究竟是誰這樣大膽,竟然敢沖撞錦衣衛的車輛,等看清車裏坐着的人,楞住了,急忙行禮道:“殿下。”
“說說。”曲中暖淡淡道,“是誰讓你們來行刺我的?”
明明是你先撞上來的!錦衣衛大急,慌忙解釋道:“殿下,此事是個意外……”
他成功拖住了錦衣衛,而提前被他放下馬車的王銀翹,則帶着兩名侍衛,抄小道上山,一路上她心事重重,怕山上守衛太多,自己帶的人不夠,突破不了重圍,等到了小院門口,才咦了一聲。
門前侍衛居然已經倒了,王銀翹急忙轉動輪椅,過去一看,發現屍體都已經涼了。
“不好。”她懷疑錦衣衛也跟她一樣,玩聲東擊西,趕緊帶人沖進去。
路上又發現了幾具屍體,剩下的人不知道是逃了,還是躲起來了,隐隐約約能看見幾雙眼睛,藏在窗戶後面偷窺他們……怎麽回事,他們怎麽怕成這樣?難不成自己這群人長着三頭六臂不成?
找了半天,實在是找不到楊玉容,沒辦法,王銀翹只好讓侍衛破門而入,問藏在裏面的守衛:“楊玉容在哪?”
這句話就仿佛一句魔咒,他們一聽,就吓得尖叫起來,甚至不用她說第二句話,一群人就搶答似的喊:“我說,我說,在地下!”
王銀翹想讓他們帶路,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他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肯出去給她帶路,逼急了,其中一個甚至拿出刀,瘋狂的在自己腿上砍了一刀,血流如注,王銀翹被他吓得後退了好幾步,身旁兩侍衛也好不到哪裏去,其中一個喃喃道:“他們瘋了不成?”
他們看起來哪裏像守衛,像一群養在魚缸裏的魚,親眼看見自己的同類,被一只手抓了出來,按在砧板上,一刀刀片成了菜。
“算了。”他們的樣子實在太過駭人,王銀翹心中浮現一絲恐懼,實在不想讓這群人帶路,總覺得會被他們帶去陰間,“反正他們已經說了地方,我們自己過去吧。”
兩名侍衛連連點點頭,三人急忙離開,遠離了這群看起來腦子有問題的人,誤打誤撞,這一次竟很快發現了目的地。
房間的地面被打開了,一條直向下的地道,光線昏暗,仿佛通向一處地下陵墓。
王銀翹往裏面看時,只覺得一股涼氣從下面往上吹,似巨大的,看不見的生物的呼吸。
“……我們真要下去?”侍衛在身後問,語氣十分不情願。
“難道站在這,等外面的人全部到齊嗎?”王銀翹深吸一口氣,用燈籠照亮腳下,“推我下去吧。”
地下的情況,跟地上查不了多少,輪椅一路行來,她又看見了不少屍體,看起來比地上還要滲人,一只只血手印塗在石牆上,訴說着死者的恐懼,絕望,不甘。
王銀翹小心移動手中燈籠,從左照到右,忍不住喃喃:“我是不是一腳踏進了陰間,我娘真在這?”
燈籠突然停在空中。
她楞了一下,來不及喊人幫忙,自己就轉動輪椅,急急忙忙沖過去。
石屋中,硯臺被人打翻,流出來的墨水污了紙上的字。
地面上躺着一個白衣女子,王銀翹将她翻了過來,手裏的燈籠往她臉上一照,忍不住鼻頭一酸:“娘。”
楊玉容聽見這叫聲,回光返照似的蘇醒,她神色恍惚,似看着她,又似看着她身後,然後喉頭滾動,用盡全身力氣,逼迫自己說出了一個沙啞的字。
她說:“逃。”
話音剛落,燈籠瞬間滅了。
黑暗中,王銀翹聽見了兩聲慘叫,是随她一同過來的侍衛。
冷汗一下子浸透了她的背,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接近她,看不清是人是鬼,只能用鼻子嗅到濃濃血氣。
起初,她以為這血氣是屍體散發出來的。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血氣的主人一直就在她附近,悄無聲息的跟了她一路。
他在哪?上還是下,左還是右?王銀翹一邊發抖,一邊奮力将母親給拉上輪椅,想要不顧一切帶她離開這股是非之地。
她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眼前,化不開的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緩緩接近她,像一只野獸的爪子,或者一只人的手。
眼看着那個東西就要觸碰到她,她終于忍受不住,害怕地哭了起來。
“哥哥!!”
那只手停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的哭聲中,那只手凝固片刻,最後慢慢退回到黑暗中。
染血的雙手
“……銀翹?”
這時,曲中暖的聲音才在遠處響起,伴随着嘈雜的腳步聲,以及搖搖晃晃的燈光。
她轉過頭去,聲音有些虛弱:“是我,我在這裏。”
是她的錯覺嗎?對面的人聲,還有腳步聲,一下子全部都消失了,人們站在遠處,一盞盞燈籠下,一張張驚恐的臉,他們在害怕什麽?
難不成剛剛那個東西沒走,還在她身邊?
想到這,王銀翹再一次毛骨悚然起來,雙手忍不住轉動了一下輪椅,結果對面竟一陣騷動。
兩個侍衛死死拉住曲中暖,他低聲道:“放手。”
“殿下……”
“我命令你們,放手,站在原地等我。”
侍衛只好松開了手,曲中暖越衆而出,一步步走向王銀翹。
一盞燈籠探出,橘黃色的燭火在燈籠內跳動,照亮了王銀翹的面龐。
看着她這張又緊張又害怕,滿是淚痕的臉,曲中暖似乎松了口氣,他上前一步,用空着的那只手抱住她,低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
王銀翹雙手環着他的腰,發出劫後餘生的一聲嘆氣。
環顧了一圈四周,曲中暖在地上發現了楊玉容,還有被她帶走的兩個侍衛,侍衛已經生息全無,他叫人收斂屍骨,連同楊玉容一起帶走。
回去的馬車上,他将一層薄探蓋在王銀翹肩上,又攬住她的肩,讓她能夠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車輪滾滾,陽光從窗外落進來,她的身上仍舊在瑟瑟發抖。
“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麽?”曲中暖問。
“我不知道。”王銀翹臉色難看,似乎不想回憶,卻又不得不回憶,“我進來時,就已經死了很多人,我怕我娘出意外,趕緊過去找她,後來……”
她咽了咽口水:“我在地底下,碰到了一個東西。”
“一個東西?”曲中暖。
“燈突然滅了,我看不見東西。”王銀翹,“我也不知道那是人,還是動物……可是他差一點就把我殺了。”
說到這裏,似乎回想起那股近在咫尺的殺意,她的臉色又開始泛白。
“好了好了。”見她神色都開始恍惚起來,曲中暖決定先不問,“我們先回京城,你跟楊夫人先到醫館內休息,我去面見父皇,對他說明這事。”
王銀翹一直恍恍惚惚的,過了一會,才回過神來:“你要去見皇上?你打算怎麽說這件事?”
“這件事遲早是要被父皇知道的,但是從我嘴裏知道,跟從錦衣衛嘴裏知道,性質會有很大不同。”曲中暖道,“稍安勿躁,我一定給你帶來好消息。”
他從不誇海口,答應過她的事情,基本全部都做到了。王銀翹定定看他一陣,決定相信他,她松了一口氣,依偎進他懷中,說:“那你說的時候,可以順便提一嘴,某武林高手密切關注此事。”
馬車抵京,将母女二人放在佑民醫館,曲中暖馬不停蹄去了宮中。
他現在是跟錦衣衛搶時間,誰先開口,誰就能先入為主,而在錦衣衛那裏,但凡跟前朝扯上關系的,就算是條狗,都是不食今朝之食的反賊,更何況是前朝血裔?
禦書房內,皇帝宣他入內。
曲中暖一進門,就心道不好,因為謝宴正站在皇帝身側。
“來得正好。”皇帝說,“朕正想問你的意見,說說,你覺得要怎麽處置楊玉容好?”
“前朝亡,亡于□□,本朝興,興于愛民,無論興亡,與她一名女子何幹?”曲中暖誠實回答,并不因為對方是王銀翹的母親就加以偏袒,“若是擔心她的身份,那就削去她的身份,把她變作平民。”
“可她嫁給了本朝重臣,必有圖謀。”謝宴道。
“即便有圖謀,現在看,也失敗了。”曲中暖依舊拿事實說話,“她現在被王将軍關在地下石室,因為久不與人講話,以至于現在已經無法正常發聲。”
“也有可能是她裝的。”謝宴道,“裝成嗓子出問題,免得被我們抓來問話。”
“所以我現在将她放在佑民醫館呢。”曲中暖道,“醫館內現在聚集了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