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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0)

府最近應該會還會找你們問話,你們盡量配合,錦衣衛那邊,我會讓他們先緩緩。”

衆人感激地看他,拒絕是拒絕不了的,但被順天府問話,總好過被錦衣衛問話,尤其那位母親,肉眼可見放松下來。

可曲中暖卻不敢放松,他心道:“看來,得回一趟醫館,看看那個殺手醒了沒有……”

緊張的一夜過去。

第二天,陽光照進窗內,如一條金色紗巾,鋪在王銀翹臉上,将她的臉整個柔化,朦朦胧胧似枕在一大叢發光的金色蒲公英中。

她醒了,卻不願意睜開眼,身體陷入柔軟的床鋪內,直至什麽東西掃着她的鼻子,她睡夢中聳了兩下鼻子,最後哈秋一聲,睜開眼。

謝天令斜躺在她身旁,烏黑的長發披在身上,似乎黑色的鳥收攏了羽翼,一只手支着腦袋,另一只手夾着自己的一縷長發,如同夾着一片黑色羽毛,羽毛在他指尖轉了轉,他剛剛便是用它掃她的鼻子。

“哥!”王銀翹一下子坐起來,抱着薄被,“這是我的床!你怎麽衣服都不穿好,就睡上來了?”

謝天令衣服半敞着,隐隐可見精致鎖骨,以及古銅色的腹肌,他仍舊保持現在的姿勢,玩着手上的發尾,懶洋洋道:“有什麽關系,你又不是沒看過。”

王銀翹一時詞窮,臉頰憋的通紅,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男女七歲不同床!”

“哦。”謝天令一臉無所謂,“你可以當我六歲。”

王銀翹:“……”

深吸一口氣,她将自己用被子一卷,卷成一團,聲音從被子裏傳來:“那我今年五歲!哥哥,餓餓,飯飯!”

謝天令:“……”

床鋪向上彈起,某人下床離去。

王銀翹偷偷将被子露出一條縫,看見謝天令朝門外走去,心裏默默給自己鼓了個掌:只要你不要臉,別人就拿你沒辦法,非但如此,為了維持哥哥的人設,還不得不下樓買早飯。

她美美閉上眼,下一秒,忽然反應過來,等等,魔君,帶飯?她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心急火燎沖下樓。

悅來客棧的一樓,除了接待天南海北的商賈游客,還兼賣些酒水吃食,雖然味道一般,但勝在量大便宜,故而囊中羞澀者,通常會選擇在這裏解決一日三餐。

謝天令剛走下樓,就有一個店小二迎過來:“客官起了,要不要吃早飯?”

“嗯。”謝天令随口點了幾個簡單菜式,“河豚湯,烤鹿肉,醉蝦,再來一壇百年以上的花雕。”

店小二臉上寫着:你仿佛是在逗我??

他上下打量謝天令一眼,穿得像個看家護院的侍衛不說,衣服還不合身,手腳處都短了一寸,跟借來的一樣。

連住宿錢也是女伴付的,小白臉一個,跑到他面前充大款?店小二冷笑道:“店小,早飯只有包子饅頭皮蛋粥,您說的那幾樣,一樣都沒有。”

謝天令無所謂道:“那就包子饅頭皮蛋粥各來兩份,再随便來一壇酒吧。”

“好咧!”

一壇女兒紅很快放在他面前,其餘東西還沒好,謝天令拔開酒塞,嗅了嗅,放下酒壇,笑:“酒裏摻了多少水?”

店小二将毛巾往自己肩上一搭,仰着鼻孔:“哎喲,這位爺,喝不起,您就別點,點了,就別污蔑酒水不好!順便一提,這酒開了,咱可不退……”

謝天令似笑非笑看着他,緩緩轉動手裏的酒壇,酒水在壇子裏打着轉,只等轉出去的一瞬間,化為一道利刃,對眼前之人執行絞刑。

“——放肆!!”

一只鞋子從樓上飛下來,正中店小二的腦袋。

店小二哎喲一聲坐倒在地,揉着腦袋,怒道:“誰啊?”

謝天令微微一笑,彎腰撿起鞋子,朝樓梯走去。

二樓至一樓的木梯上,王銀翹手撐扶手,單腳立在那。

謝天令慢慢走上來,在離她一階的位置停了下來,彎腰握住她的腳,将鞋子慢慢套在她的腳上。

“大清早的……”他直起身,“怎麽發這麽大脾氣?”

“我這叫發脾氣嗎?”王銀翹道,“我這叫詩興大發,打算賦詩一首。”

她蹬蹬蹬走下樓,停在女兒紅旁,學謝天令先前的樣子,拿起酒壇,嗅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謝天令沒有冤枉他。

放下酒壇,她對地上的店小二笑:“水裏摻了多少酒啊?”

見是她,店小二的态度立刻又不同了。

他昨日并未當值,但聽同僚說,有名女子身上銀兩沒帶足,便從衣上抽出一根金絲墊付了住宿費。

今日雖然換了一身面料普通的白衣,但她身上的首飾卻沒有換,以他的眼力,并不能分辨其價值,只依稀辨認出,其中一根簪子,出現在某位進京訪親的貴婦頭上。

這名貴婦訪親回來,為節省回鄉的路費,便住在這間客棧裏,幾次提到,有錢有勢的親戚贈了她一根寶貴的簪子,她要帶回去,一代一代做傳家寶。

“誤會,誤會。”店小二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自己拿起酒壇子聞了聞,誇張道,“哎呀,是我拿錯了,姑娘稍等,我這就去給你取新的來。”

他一溜小跑跑遠,身後,王銀翹悄悄對謝天令耳語道:“哥哥,幫我一個忙。”

謝天令側耳傾聽,笑眯眯道:“要我做什麽?”

店小二很快去而複返,這回手裏拿着一壇真的女兒紅,滿臉慶幸道:“萬幸,酒窖裏就剩這一壇了,別人正在取,被我給搶了過來。”

王銀翹打開一聞,這會兒似乎滿意了,露出笑容:“好,記在我賬上吧。”

就知道這種人不會問價錢,回頭記賬時,給她翻上一翻,店小二尤不滿足的指了指先前那壇劣酒:“那這個?”

“也記在我賬上吧。”王銀翹有些不耐煩了,“但水就是水,結算時,你可別給我算成酒!”

店小二見好就收:“是是是……”

“把這個送我房裏去。”王銀翹把女兒紅給他,又轉頭對謝天令埋怨道,“哥,怎麽大清早就喝酒,走,這裏東西不好,我們出去吃。”

倆人走後,店小二将女兒紅送上樓,中途趁人不注意,自己喝了幾大口。

回到一樓,他繼續招呼客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客人們看他的眼神,都十分詭異,隐隐還透着一絲嫌棄。

怎麽回事?難不成是聞到了他嘴裏的酒氣?一桌客人走後,店小二急忙用他們的茶水漱口,清理嘴裏的酒氣。

身後突然傳來一句:“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不認人。”

誰在諷刺他?店小二楞了一下,怒氣沖沖回過頭,正要罵人,楞了一下:“掌櫃,您怎麽來了?”

掌櫃的面色有些難看:“你背上是什麽?”

背上?

店小二拼命扭頭,扯着自己的衣服看,但還是難以看清背後。

還是掌櫃幫了他一把。

“我跟你有仇?你穿這個招待客人?”掌櫃一邊罵,一邊将他的上衣剝下來,店小二這才看清,他的衣服背後,竟不知何時,被人刺了兩行詩,正是掌櫃剛剛念的……

“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不認人。”

離開客棧的路上,謝天令回味着那兩句詩,不由點頭:“吾妹真乃文豪。”

王銀翹一個踉跄,差點栽倒在地,站穩後,急忙否認:“沒有沒有,打油詩打油詩,還是哥你厲害,飛針走線,兩句話刺完,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早聽說武林高手,能以一根繡花針,相隔數米,在對手身上繡花。

既然能在身體上繡花,那就一定能在衣服上繡字。

而到謝天令,連針線都沒用到,直接拿頭發給他刺了行字。

“小道而已,不值一提。”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事,對謝天令而言,連讨論的興趣都沒有,相反,他對另外一件事感興趣,“難怪說文人殺人不用刀,我早認識你就好了。”

王銀翹頓時有不祥預感:“嗯?”

謝天令:“我一直在琢磨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王銀翹:“嗯??”

“舉個例子,曾經有個采花賊,每次犯了案,就留我的名字,讓我代替他被追殺。”謝天令啧了一聲,“我不怕被人追殺,但不願意替人背這樣的黑鍋,便親手抓住他,他玷污了多少個女子,我就把他片成多少塊。”

說到這,他将手放在王銀翹肩上,眼神是真情實感的惋惜:“若能早點認識你,我就不急着殺他了,我要在他身上刻字……妹妹,來一首。”

汗水從王銀翹頭上嘩啦落下,明明一點靈感都沒有,但不作不行,只好幹巴巴道:“此……此地無根三百年,輪回轉世當太監。”

“嗯!”謝天令竟十分滿意,“我妹真乃當世詩仙!”

王銀翹羞恥的閉上眼:“哥哥!”

“這有什麽好害羞的?”謝天令認真道,“對了,有這本事,你怎麽不去參加科舉?”

要不是知道他作為一名絕世高手,嚴重偏科,文學素質極差,王銀翹都快以為他說的是真話了。她尴尬笑道:“哥,我真不行,而且女人不能參加科舉的。”

“是嗎?”謝天令環顧四周,“這麽一比,這個時代太落後了,要知道我們那時,女人只要夠強,別說狀元,武林盟主,乃至于女帝都能做一做。”

他的言論已引起一些人側目,王銀翹忙指着身旁一家酒家說:“哥,你餓了沒?咱們去這裏吃飯吧。”

本想靠美食堵上他的嘴,豈料進去以後,傻了眼,這鬼地方,竟在舉行一場詩會。

莫欺少年窮

放眼一望,滿城的文人墨客,青年才俊,似乎都聚集在了這裏,有些桌子上放了吃食,有些幹脆将吃食移到一旁,鋪了宣紙,在上面寫詩作畫,博來譏諷或喝彩。

進來的人,會忍不住退出去看一眼招牌,看自己是不是誤入了翰林院。

實話實說,王銀翹一進來,就想出去了,因為她喜歡在吃飯的地方吃飯,看書的地方看書,如果在她吃飯的時候,一群人在她耳邊之乎者也,她的食欲會下降。

但看見謝天令已經走了進去,施施然找了張桌子坐下,沒辦法,她也只好走了進去。

身旁,書生文人們正在熱烈讨論。

“聽聞宰相大人花了三年時間,才造好這個墨園,今天是園子對外開放之日,邀請了京中有才名的青年才俊前來一觀……咦,閣下看起來有些眼生,我怎麽從未在京中詩宴上見過你?”

“兄臺好眼力,小生是蘇州人,收到我姐姐的信,知道京中有此盛事,故而連夜趕來……”

“速速回去!這是我京中士子的盛會!與你這蘇州人何幹!”

“我姐姐是墨園管事……”

“大家都是曲國人,何必分什麽京中京外,都是異父異母的兄弟,大哥,可有什麽內幕消息分享?”

“賢弟稍等,為兄想一想。對了,我姐在信上寫,建園時,宰相大人特地留了一面空白影壁,打算園子建成後,讓文人墨客在上面自由發揮,拙詩劣詞,會被侍女以清水洗去,只留下最好的那一篇,叫匠人以刀筆刻在影壁內,從此留名千古。”

王銀翹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身邊人紛紛吟詩作賦,她卻只想安安靜靜吃早飯,這時她點的小籠包送了上來,她夾了一只,正要送進嘴裏,就聽見謝天令道:“妹妹,賦詩一首。”

王銀翹內心吶喊:我不!!!

将已經送到嘴邊的湯包吹了吹,用勺子裝着,送到謝天令面前,她笑道:“哥哥,先吃飯啦。”

“再吃一個。”

“再來一個。”

“再……”

謝天令忽然豎起筷子,擋在她的勺子前:“這是最後一個了。”

原來不知不覺間,一籠湯包都被她給喂完了。

笑着搖搖頭,謝天令夾起最後一只湯包,喂給她吃。

王銀翹用嘴接住,然後被燙的合不攏嘴。

“嗯哼。”身旁傳來一聲輕咳,她擡眼看去,見一個已經有些歲數的窮酸書生站在自己身旁,手裏捏着一本青色冊子,擺出一幅清高姿态。

“不好意思,我們還沒吃完。”以為他見自己桌子上的蒸籠空了,過來等座位,王銀翹告訴他一句,然後招呼店小二,“這邊加菜。”

店小二應聲而至,照着她的吩咐,又給上了一籠湯包。

因為剛剛被燙到了,所以這籠湯包,王銀翹決定慢慢吃,在碟子內倒了一些香醋,一些醬油,攪拌在一起,再夾起小籠包,微微在裏頭蘸了蘸,放到嘴邊小小咬一口,咬破外面那層薄皮後,輕輕一吸,鮮美湯汁便吸進嘴裏。

謝天令坐在對面,饒有興致看她眼角彎彎的模樣。

“嗯哼。”不識趣的咳嗽聲再次響起,他瞥了眼身側,又是那個窮酸書生,他杵在旁邊不走了,假裝自言自語,聲音卻大到人人都能聽清,“寒窗苦讀十餘載,一招鯉躍龍門。”

見王銀翹二人沒反應,又嗯哼一聲:“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王銀翹看了眼四周,發現都坐滿了,沒坐滿的地方,也被人用折扇茶杯之類的占着位,顯然還有朋友要來。

“行了行了,要拼桌你直說嘛。”王銀翹招呼了一下店小二,“麻煩這裏加個凳子。”

窮酸書生落座後,十分自然的拿起筷子,開始吃小籠包,下筷又快又準,幾乎一口一個,完全不給別人留。

大家又不熟,他一來就這樣,王銀翹感到不大愉快,不過看他家境不大好的樣子,也就不說什麽,權當扶貧吧。

豈料這厮吃完,既不走,也不點餐,眼巴巴在一旁看着她。

“怎麽?”王銀翹斜他一眼,“這些不夠吃?要我再點一些?”

“小姐真是通情達理。”窮酸書生滿意點頭,“小籠包甚合我口味,再來二籠,順道來一壺龍井漱漱口,一碟瓜子消磨消磨時間。”

王銀翹不怒反笑:“那你給我什麽呀?”

窮酸書生自信滿滿:“待我入園,得了周先生賞識,必定不會負你,榮華富貴,與卿同享。”

王銀翹真是驚了!立馬道:“一籠小籠包二十個銅板,你一個人就吃了七個,還我十四個銅板!”

窮酸書生臉色難看:“你什麽意思?”

“汝這麽普通,卻這麽自信。”王銀翹把手一伸,“我不願跟你同走自信路,不如在此錢財兩清,各奔東西。”

窮酸書生拍桌而起:“莫欺少年窮!”

四周目光一下子被吸引過來,王銀翹眉頭一挑,心中暗暗道了句:不妙,被他算計了。

只見這窮酸書生狠咬牙齒,青筋直跳,指着王銀翹,大聲朝四周書生道:“此女請我落座,滿嘴慕我才華,我信以為真,對其無話不說,豈料三句話下來,試探出我底細,知我家貧,便立即翻臉不認人,我怒斥之,有錯嗎?”

好個先聲奪人!

王銀翹此刻終于明白過來,為何這裏這麽多座位,他不去拼,偏偏要來自己這桌。

八成是才華不夠,比詩詞歌賦比不過別人,于是另辟蹊徑,走莫欺少年窮路線!又名退婚流!

本路線裏有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雖窮卻才華橫溢的書生,還有一個是有眼無珠,愛慕虛榮的未婚妻,前者方便廣大男性群體,尤其是書生代入,至于後者……

很不幸,她這個純路人,許是出門沒看黃歷,莫名其妙就成了個反派未婚妻。

果不其然,他這一番話,吸引來許多人的目光,不明真相的書生們開始同仇敵忾:兄臺何錯之有?是此女有辱斯文!”

“我等文人墨客,在此談風弄月,本為一樁雅事,混了這麽銅臭滿身的人進來,幽蘭之室,頓時變作鮑魚之肆,臭不可聞!”

“諸位聽我一言,今日若我等不為他出頭,下次換我等遇到此事,誰為我等出頭?”

“我來!麻煩将桌上的東西撤一撤,我要鋪畫紙,将此女的醜惡面貌畫下來!回頭人手一份,傳播開來,免得又有人遭她毒手!”

指鹿為馬,頃刻之間,王銀翹變成衆矢之敵。

她心中大怒,冷冷看了那窮酸書生一眼,那窮酸書生卻不看她,非但如此,還重重一甩袖,擺出一幅割袍斷義的姿态!

“哥哥。”她拔下一根頭發,“我突然詩興大發……”

是時候給他背上來兩段了!

謝天令卻沒接,他笑吟吟問:“吃飽了沒有?”

“吃飽了……”王銀翹說。

謝天令率先起身:“那走。”

身後一片噓聲,謾罵聲,王銀翹坐在椅子上,不解的看着他,直到他回過頭來:“妹妹。”

王銀翹這才不情不願起身,追在他身後。

倆人走出酒樓,幾個書生打扮的人正要進來,謝天令随手攔住一個,勾着對方的脖子問:“問你個事,墨園怎麽走?”

對方給指了個路,順便好心告訴他:“現在這個點,墨園還沒開呢。”

如他所言,倆人抵達墨園時,園子還沒開放,大門緊閉,門前守着兩名護衛,除此之外,還有提前過來的書生,看樣子,想要搶在第一個入園。

不多時,一陣腳步聲。

原來是酒樓裏的那群人,互相結伴,來了墨園門前等候,那個坑了王銀翹一把的窮酸書生赫然其中。

王銀翹只遠遠看了對方一眼,就被謝天令帶走,倆人七拐八拐,到了園外一處無人牆角。

“哥哥。”王銀翹不解問,“我們來這幹嘛?”

“來幫你力壓群豪,影壁留名。”謝天令将手往她肩上一搭,倆人平地而起,飛過眼前高牆。

死者為大

醫館內。

當日刺殺王銀翹的書生,終于度過了危險期,他緩緩睜開眼,打量四周,見一群大夫露出欣喜目光:“他醒了!”

不等他開口道謝,一個大夫已經回頭喊:“可以叫外面的官爺進來,把人帶回順天府了。”

“等等。”另一個大夫拿出張單子,“這幾日的醫藥費,你付還是順天府付?”

書生只看了一眼單子上的數字,就選擇兩眼一閉,暈死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發現床邊站着一個陌生男子。

作為一名殺手,書生這輩子殺過不少人,男人女人,富人窮人,他一眼就看出,眼前這個男子,是絕對不能下手的類型,其身上之貴氣,乃自己平生僅見,這種人就算打個噴嚏,京城也要抖三抖,更別提被人暗殺了。

自己若是下了這個手,天涯海角,難逃一死,還得連累家中親人,一個不好,就是誅九族之罪。

“你母親過來找過你。”曲中暖道,“她給大夫下跪,說回去就賣房借錢,讓他們一定要救你。”

書生心頭一緊,雙手忍不住抓緊被褥。

“……我已替你付了這筆錢。”曲中暖道,“你可否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不要說謊。”

手指緩緩松開,書生:“……你問吧。”

“是誰派你去殺王銀翹的?”曲中暖問。

“收人錢財,□□。”書生緩緩道,“你換個問題吧,行有行規,我不能告訴你雇主的名字。”

他原本以為自己這麽說了,曲中暖會回過頭,叫站在外面的衙役進來,給他些顏色看看,豈料曲中暖想了想,真的說:“好,那我換個問題……當日用刀刺你的,是王銀翹嗎?”

書生打了個抖,臉色一下刷白。

曲中暖感到十分意外,這種刀頭舔血,殺起人來,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殺手,究竟是什麽,能讓他一下子怕成這樣?

“……不是她。”書生瑟瑟道。

“那是誰?”曲中暖。

“是她身後的男人。”書生回答。

曲中暖露出吃驚表情,王銀翹是一個人逃的,身邊沒有旁人,也沒聽過她有什麽極要好的男性朋友,這位“身後的男人”,指的是誰?

“能否說仔細一些。”曲中暖一邊說,一邊悄無聲息坐在他身旁,按住他的手,“那是個什麽樣的男人?”

“他……”書生似乎在搜腸刮肚,尋找一個能夠形容他的詞,“他不是人。”

若非按住他的手,聽見他內心也這麽說,曲中暖一定會以為他是在說謊。

“他不是人,是什麽?”曲中暖問。

書生又思考起來,越思考,臉越白,似乎回想起了什麽不可直視之物,結結巴巴道:“我……我曾在一個下雨天,去過一個山中破廟,廟中久無人煙,更無燈火,我在一旁黑暗中坐了許久,直到風雨雷電,照亮眼前,我才發現……”

他緩緩轉頭,盯着曲中暖道:“臺上供着的,不是神,而是一尊魔!”

晌午一過,墨園的大門終于向衆人打開。

不愧是花重金打造的園林,一路奇花異石,珍禽異獸,湖畔之中,碧波粼粼,一尾尾錦鯉搖曳生波,泛起細碎金光。

影壁就在湖畔側,上面空蕩蕩的,一字也無,正等一個有緣人留下曠世之作,伴其青史留名。

主人家尚未露面,一群人開始熱烈讨論,待會會出什麽樣的題目,宰相之女孫小姐會否到場?聽聞孫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此話是真是假?

“若論外貌,先前酒家裏那白衣女子,倒稱得上一句絕色無雙。”有人突然面帶惋惜道。

窮酸書生立刻淡淡接了一句:“只是性情不堪,難為良配。”

一群人點頭附和。

但任何時候,都會有不同的聲音,只聽旁邊傳來一聲譏笑:“那女子頭上那根簪子,看似平平無奇,其實是宮造之物,她家中親戚裏,必有一個三品以上的高官。”

窮酸書生一聽,心中大悔,恨不得抓住對方的領子搖晃:“這樣重要的事,你怎不早說!”

只可惜現在一切都遲了,只能硬着頭皮道:“那又如何,我輩讀書人,視錢權如糞土!”

突然有人一指前方:“來了來了——”

窮酸書生第一個沖上去……

主人家并未出現,來的是府中管家,笑吟吟道:“貴人來訪,老爺正在接待,諸位才子,可先行在影壁上留下墨寶,少爺跟小姐會在一旁評點。”

原先的不滿,在聽見孫小姐會到來時,消失的無影無蹤,一群人摩拳擦掌,心裏想着,就算不能在宰相面前留下好印象,至少也要在孫小姐這裏留下好印象,有些人甚至偷偷将早先準備好的詩給換了,換上鳳求凰之類的愛情詩。

“來了來了,看,是孫小姐!”

一群人伸長脖子看去,果見不遠處行來一頂鴉青色的油紙傘,傘下是一對年輕男女,似乎是一對雙胞胎,俱生得婀娜風流,顧盼生輝,正是宰相的一對兒女,區別在于男子更清貴些,如玉樹蘭芝生瑤池,女子更雍容些,如人間一朵富貴花。

“筆來!”當即有人為了表現,沖到影壁前,伸手讨要筆墨。

管家叫侍女送上筆墨,那人似乎早有腹稿,揮毫而就,在影壁上一通狂草。

第一句,看不懂,第二句,看不懂,第三句,還是看不懂,一開始大家還覺得是自己文化水平不夠,不敢貿貿然開口,直到孫小姐問了弟弟一句:“他在寫什麽?”

孫少爺淡淡道:“我沒看懂。”

其餘人這才開口,你一言我一語道:“說實話,我一開始以為他在寫倭國文……”“我以為是大食語。”“你們太過分了,其實仔細看,還是能看得出是中文的。”

身後噪音太多,對方實在寫不下去了,丢下筆,回頭罵道:“沒文化,真可怕,我用的是古文字!一百年前的武文!”

暗處,王銀翹看了眼謝天令。

謝天令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身為一個一百年前的人,完全看不懂他在寫什麽。

孫少爺一點也不給他面子,下令道:“來人,清洗影壁。”

一群綠衣侍女走出,手裏提着清洗工具,正要清洗掉影壁上的廢字,被寫字的人給攔住,他怒道:“憑什麽洗掉我的詩?就因為我用了武文嗎?人人不學無術,我識字過多,反而是個錯嗎?”

“女兒美,像那月亮圓又美,嫁給我,一年三胎好快活。”孫少爺翻譯了一下影壁上寫的詩,“……我不管你用哪國文字,以及哪個朝代的文字,這種東西,沒有資格留在影壁上。”

在衆人的哄笑聲中,那人掩面而去,影壁被侍女快速清洗過,又用抹布擦幹,管家問:“下一位?”

陸陸續續有人上前一試,有人留下了“如夢如露亦如電”之佳句,也有人濫竽充數,甚至有人一句一句寫不完,轉眼就填滿了半張影壁,正要悄悄擦掉旁邊人寫的詩句,被對方抓住手,氣急敗壞道:“你是不是打算一個人把整個影壁寫滿,讓別人沒有地方寫?”

衆生百态,皆照于影壁前。

“咦?你怎麽還在這裏?”有人寫完詩回來,路過人群,見到熟面孔,随口問了一句。

窮酸書生一直沒上去寫,他将自己藏在人群中,起先是觀看他人寫詩作詞,想觀望一下對手的水平,越看越絕望,比他有才華的人,怎麽這麽多?他就像星空下的蝼蟻,只能望其項背。

心知自己在才華上,無法脫穎而出,他毫不猶豫,再次另辟蹊徑。

“我怎麽沒資格留在這了?”只見他狠咬牙齒,青筋直跳,指着對方道,“就因為我窮,就連寫字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對方:“???”

“我承認,我不如你,因為我家境貧寒,無法像你一樣,剛識字,就能拜在名師門下,不事生産,一心只讀書。”窮酸書生狠狠道,“我還要贍養父母,只能邊務農,邊自學,千辛萬苦,才摸爬至此,我比你差嗎?也許現在,我的确是不如你,但我告訴你——莫欺少年窮!”

說完,他大步流星朝影壁走去,氣勢之盛,讓身旁人不由自主給他讓出道來。

深吸一口氣,他從侍女手中拿起毛筆,落筆之前,特地看了一眼孫小姐方向,似乎要從對方身上汲取力量,見孫小姐團扇一別,似乎別住了羞澀容顏,他心中大喜:成了!

帶着滿心喜悅,他揮毫而就,在影壁上寫下一行大字——莫欺少年窮!

“到你上場了。”謝天令笑道,伸手在王銀翹身後一推。

王銀翹向前走了一步,盯着那個不知廉恥的背影,低哼一聲,毫不猶豫的大步向前。

“咦,是她。”有人拍了拍身側同伴。

有人不認識她,便詢問這人:“她是誰?”

王銀翹本就生得美貌,如今美中帶煞,更如一把出鞘彎刀,刀柄上鑲嵌明珠寶石,叫人垂涎,然而刀刃寒光,叫人不敢接近。

在一片議論聲聲中,窮酸書生也回過頭來:“是你?”

他猶豫片刻,一邊是宰相之女孫小姐,一邊是不知名四品高官的女眷,瞬息之間,他做出抉擇。

“你還來幹嘛?”他一臉不屑,“你以為你現在向我道歉,我就會回心轉意嗎?告訴你,大丈夫在世,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能……”

那是一根雪白的手指。

手如柔夷,膚若凝脂,這樣一根應當出現在唐詩宋詞中的美人指,卻如刀切豆腐般,輕易而舉穿透影壁,在他那句“莫欺少年窮”背後接了三句,分別是:莫欺中年窮,莫欺老年窮,死者為大!

寫完,王銀翹轉頭看向他:“你剛剛說什麽?”

窮酸書生已什麽也說不出,臉色慘白,無力坐倒在地上,因為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因為自己注定作為一個醜角,随這首詩名垂千古了。

四周寂靜無聲,王銀翹緩緩轉過身,見無數雙眼睛看着她,以及她身後的影壁,這張影壁注定不朽,因為上面這三行字,這三行本不該出現于這個時代的字。

它應當屬于一百年前,那個俠客縱橫,人可敵國的特殊年代!武林高手劈山焚海,天地因其變色,山河因其倒轉,彗星一樣的人物,造就了彗星一樣的年代!

謂之武俠年代!

孫少爺原本目中無人,對在場所有人都不感冒,此刻雙眼一眨不眨凝視着她,瞳中熠熠生輝,如見星辰。

石上字

“莫欺少年窮,莫欺中年窮,莫欺老年窮,死者為大。”

眼前這句,與其說是詩,倒不如說是一句嘴上調侃,換個時間,換個地點,你說它能名垂千古,別人不會笑它,先要笑你癡心妄想。

而今,誰也笑不出來。

影壁四周,侍衛如林,嚴守此地,不讓外人接近。

曲中暖立在影壁前,神色十分凝重。

“這位王姑娘可真不簡單。”一個聲音在他身後低沉響起,似獵犬發現獵物,壓抑不住的興奮,“她在将軍府裏這麽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她是個武林高手。”

“你就這麽肯定是她?”曲中暖轉頭問。

謝宴笑着拍了拍手。

一名書生被帶了上來,手中抱着一幅畫。

“小人先前在酒家吃飯,恰好撞見這位女俠與一小人起了争執。”書生說,“小人身旁正好帶着紙筆,就将她的樣子記了下來。”

緩緩拉開畫卷,王銀翹的容貌躍然紙面。

“如何?”謝宴笑,“殿下還要為她遮掩?”

曲中暖掃他一眼,知道他此番是有備而來,他淡淡道:“我不覺得是她,因為我見過她寫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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