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當夜,郅玄和趙颢各自歸營。
營門關閉,營地中點燃火堆,帳篷周圍燃起火把。
火光同月光交相輝映,引來趨光的小蟲。蟲子不過芝麻大小,越聚越多,大群繞着營地飛舞,如在夜間盤旋飄搖的黑紗。
蟲群不斷聚集,擴散開,逐漸覆蓋整座營地。
這些黑色的小蟲子不咬人,卻着實有些惱人。往往大片落在巡邏的卒伍身上,會不斷向鼻子和耳朵裏鑽,甚至眼睛也無法幸免。稍不留神,鼻孔和耳朵就會鑽進去幾只,碾死後留下難聞的味道,幾天時間都不會消失。
幸好營內有巫醫。
查看過蟲群的情況,辨別出蟲子的主要種類,巫醫就地取材,命人舉着火把在營地周圍搜尋,尋找一種樣子獨特的草藥,取草藥根部碾碎,混合兩種藥粉,将殘渣和汁液塗抹在身上,能十分有效地驅逐蟲群。
這麽做也有一個弊端,植物的汁液有染色效果,塗抹在皮膚上會呈現出淡青色,要用溫水才能洗淨。
“對人無害?”郅玄走出帳篷,看到巫醫盛在碗中的草藥,綠幽幽的顏色,怎麽看怎麽像是有毒。
“公子放心,草藥無毒且有好處。”巫醫一邊說,一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郅玄仔細打量着他,覺得這老頭笑得古怪,怎麽看怎麽不像是好人。
錯覺吧?
草藥做出來自然要用。
巡邏的卒伍排隊取藥,按照巫醫的吩咐将草藥塗抹在臉頰、額頭、脖頸和雙手上。
巫醫的醫術相當高明,用藥也十分精準。藥汁顏色不好看,效果卻是極好。塗抹在皮膚上清清涼涼,散發出一股清爽的味道,惱人的小蟲子迅速被驅散,再也不敢靠近。
此外,卒伍還發現草藥有另一種效果,竟然能提神醒腦,讓人變得精神。
“不可口服!”見一名卒伍試圖将藥汁送進嘴裏,巫醫立刻出聲制止。
“切記,此藥只能塗抹,不能服用。”巫醫擔心有人不聽勸,私下裏服藥吃出問題,當即命随行的藥仆向衆人傳話,絕不能将藥汁入口,否則就不是變得精神,而是徹夜難熬。
“為何不能服用?”待領藥的卒伍離開,郅玄好奇道。
“公子,此藥外用能提神,口服則壯陽。”巫醫道。
一千多號人的營地,藥可不能随便吃!
說話間,巫醫打開藥箱取出一只小陶罐,鄭重遞到郅玄面前,道:“這是臣之前配制,裏面加入三味藥,效果更好。”
郅玄看看巫醫,又看看遞到眼前的陶罐。
壯陽?
是他想的那個壯陽?
給他,說效果好。
這是幾個意思?
見郅玄不動,巫醫直接将藥罐塞到他手裏,認真道:“公子兩次中毒,身體元氣損傷,需多做調理。”
郅玄不說話。
“公子無妾,公子颢亦無。為防今後生活不協,身邊當備此物。如有機會,公子不妨試上一試,也好心中有底。”巫醫說得一派坦然,絲毫不覺得有哪裏不對。
郅玄繼續保持沉默。
不是他不想開口,而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和趙颢的事八字還沒一撇,連訂婚的程序都沒走,這位就開始擔心他的婚後生活,速度是不是快了點?
再則,說起類似話題,沒有半點遮掩,簡直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上古時期的人都是如此熱情大膽狂野奔放?
懷揣着無法言喻的心情,郅玄收下藥罐。送走巫醫後,自己坐在帳篷裏沉思,和真正的古人比起來,反倒是他更加保守封建。雖然無法置信,但事實擺在眼前,想裝作看不到都不行。
當夜,因郅玄帶來巫醫,營地衆人免去被蟲子騷擾之苦,總算睡了個好覺。
趙颢麾下則不然。
沒有驅蟲的藥,卒伍巡邏營地時,只能靠布巾遮擋臉和脖頸。睡覺時想方設法将帳簾封住,避免蟲子鑽進來。
奈何蟲子的數量實在太多,烏壓壓一片,仍有不少人中招。天明時走在營中,經過身邊的人都要捂鼻子。
味道實在是太難聞!
趙颢得知情況,想起郅玄身邊有巫醫,親自帶人過營求助。
郅玄正在吃早飯,聽到趙颢來訪,匆忙放下筷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衣冠,駕車前往迎接。
剛一照面,郅玄就發現趙颢又換了一身長袍。
如火焰般的赤色,袖擺和領口繡着金線。腰帶用同色的白玉鑲嵌,玉冠和腰帶同色,陽光照耀下,愈發顯得膚色白皙,整個人如白玉雕琢一般。
郅玄站在車上,看着對面的趙颢,頓覺有些晃眼。
他發現府令的提議很有前瞻性。如果沒有提前多準備幾套衣服,和趙颢比較一下,是不是會顯得自己對會面不夠重視?果然要聽老人言。
念頭剛冒出來,就想起巫醫送給他的那只陶罐。
郅玄立刻頓了一下。
雖說都是老人,個別情況還是需要斟酌,不能一味全信。懷疑什麽都不能懷疑他的腎,這是男人的尊嚴!
兩人見面之後,趙颢說明來意。
郅玄聽罷,大方表示沒問題,當即命人去請巫醫。雖然他知道驅蟲的草藥,也不能越俎代庖。這是對巫醫的尊重,也是禮儀和規矩。
巫醫聽侍人講明因由,猜測趙颢營地中的情況,特地帶上藥箱。如果郅玄吩咐,他會親自過營診治。
在等待時,趙颢麾下也看清營中衆人的樣子。
由于蟲群只是暫時離開,沒有就此消失,營內衆人都不打算洗掉草藥。因此,臉上、脖子和雙手都染着綠色。
夜間打着火把,樣子絕對夠驚悚。好在大家都一樣,你吓吓我我吓吓你,驚吓兩三次就能習慣。
天色放亮,自己人全都看習慣,自然沒覺得有哪裏不對。除郅玄和兩名下大夫,連甲長都頂着一張綠臉在營內走來走去。
趙颢麾下卻沒見過這樣的場景。
乍一看,公子玄身後齊刷刷站着一排綠人,吃驚不小,卻要盡量維持住表情,五官不自覺扭曲,看上去頗有幾分滑稽。
巫醫抵達後,鄭重上前行禮。
郅玄當面說明情況,有意派巫醫臨時過營,幫趙地衆人驅蟲診治。
“諾!”
巫醫領命,随趙颢一行離開。
郅玄送趙颢出營時,發現對方有幾分不舍,還特地朝冒起炊煙的地方看了兩眼。
“錯覺吧?”
郅玄撓撓下巴,覺得是自己想多。
堂堂北安國公子,橫掃邊地令狄戎聞風喪膽的公子颢,會想蹭一頓早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一邊想着,郅玄一邊轉身回到帳篷,捧起飯碗,吃一口熬煮得十分濃稠的小米粥,搭配一塊腌菜,滋味好得讓他眯起雙眼,真香!
巫醫過營之後,很快調配出對症的草藥。由于都是外用,趙地人用藥之後,陸陸續續也染上綠色,和郅玄營內一般無二。
日上三竿,草藥全部配發完畢。
按照原定計劃,郅玄和趙颢分別派出一隊人,在兩營之間搭起帳篷,堆砌土臺,準備商定之後,當場定下婚約。
由于沒有先例,宗人也難定下全部程序。鑒于兩位公子的身份,唯有參考諸侯會盟和聯姻,盟約和婚約各一半,糅合出一場獨特的儀式。
史官執筆跟在宗人身邊,對方定下一條,他就記錄兩筆。宗人開始撓頭,他就袖手旁觀,樂呵呵充當背景板。
果然事情需要對比。
看到有人如此苦惱,自己的困擾瞬間減輕,感覺非同一般的舒爽。
宗人瞥了一眼史官,後者眼觀鼻鼻觀心,壓根不和他對視,幸災樂禍的樣子卻是明擺着,想遮掩都不可能。
一口氣憋在胸口,宗人用力磨着後槽牙。眼下不好記計較,今後別讓他找到機會。言錄,你給我等着!
不管宗人如何煩惱,相關儀式總算定下。
談判當日,郅玄和趙颢各自擺出儀仗,在巫醫祝禱之後并肩登上土臺,向四面祭祀犧牲,其後走入大帳。
帳內設有兩排桌案,郅玄趙颢同在上首,兩人的屬官位于下首,一字排開對面而坐,衣冠整齊,表情肅然。
按照程序,談判開始前,雙方各由一名屬官做開場文。
在誰先誰後的問題上,情況陷入僵局。
若有強弱之分,則無論嫁娶,皆以強國在前弱國在後。若實力相當,則求娶一方在前。
郅玄和趙颢開啓先河,兩位公子商定婚盟,全無史料可循,稱得上史無前例。又兼西原國和北安國實力相近,兩人同為嫡出公子,這個先後次序就很難決定。
僵持半晌也沒僵持出結果,郅玄和趙颢商量,不如省略這個環節,免得事情沒法繼續。
按照郅玄的設想,這件事該是他和趙颢兩人獨自商談。先确定彼此的意思,然後開始交換條件,最後商定婚事定下盟書。
沒想到計劃沒有變化快,對方帶來了宗人和史官,不能兩人關起門來說話,一切都要嚴格走程序。
這不只拖慢了事情進度,也給需要商談的問題增加不小難度。但這樣做也有好處,一切遵照程序和禮儀,事情商定就能定下婚書,抄錄後直接遞送兩國國君,無需多費腦筋,也能防止節外生枝中途生變。
郅玄和趙颢達成一致,帳內屬官也不想僵持下去,十分默契地抛開這一環節,直接進入正題。
第一個問題,兩位公子有意結下婚盟,誰娶誰嫁。
“我國公子贈神鳥佩,為聘。”
“非也,我國公子先贈玉環。”
“謬也!”
“吾乃實言!”
屬官們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言語激烈處,幾乎要撸胳膊挽袖子,由嘴仗過渡到武力對抗。
趙颢參與過諸侯國會盟,對此見怪不怪。
郅玄第一次看到,可謂是大開眼界。當他看到雙方都開始抄起竹簡和刀筆投擲向對面,正要開口阻止,卻被趙颢按住手腕。
“無妨。”趙颢道。
無妨?
郅玄轉頭看向趙颢,這都開始抄兵器了,還無妨?
第一次見郅玄這副表情,趙颢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掌心依舊壓住郅玄的手腕,指腹擦過他的手背,溫和道:“無妨,不用理會。”
郅玄眨了下眼,低頭看向兩人相疊的手。
他是不是正在被占便宜?
激烈的争吵聲中,只有史官不動如山,端坐在桌案後,面前鋪開竹簡。
中途有不明物體飛來,史官十分從容地歪頭避開。
這是家中長輩傳授的經驗,從小就開始訓練,在類似場合十分有用,必要時能保住性命,更能避免受傷。
低頭避開飛來的刀筆,史官持筆記錄,一絲不茍,字跡十分工整,半點不受周圍環境影響。
“是日,會于帳,言辭甚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