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深夜時分,公子府內依舊燈火通明。
院門緊鎖,內外均有甲士把守,別說是人,連一只蒼蠅都休想飛出去。
府內院落被清空,數張草席鋪在地上,席上是十多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侍人。
院落周圍是手持火把和長棍的侍人,每人都面帶狠意,怒視在地上哀嚎之人。就是他們串通奸細給公子下毒,全都死不足惜!
痛苦的哀嚎接連不斷,在暗夜中尤為滲人。
幾個侍人拼命擡起頭,透過被血模糊的視線看向前方的府令,掙紮着伸出手,哀求道:“府令,我真不知情,饒了我吧!”
侍人的哀求聲不斷響起,臉上挂滿血痕,稍微移動一下,身上的傷口都會帶來劇痛。他們每人都被打斷了雙腿,根本無法站立,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憐憫,希望能留下自己一條命。
“不知情?”府令冷笑一聲,揮手道,“帶上來。”
話音落下,兩個強壯的侍人從人群後走出,手上拖着一個滿身鮮血的婢女。
婢女名為菱,父母出身東梁國,随梁夫人一起來到西原國,始終忠心耿耿。婢女在公子府服侍多年,未曾出過半點差錯,很得府令信任。哪裏想到最後竟查到她的身上。
搜府時,在她房間內搜到碾碎的種子,證據确鑿。
若不是府令及時下令,這些種子早就被扔掉或是栽贓給旁人,她不會漏出任何馬腳。
下毒的證據被搜出,婢女心知不能活命,痛快招認自己所為,還将參與此事的侍人全都咬了出來。
府令下令施以杖刑,确認她不是胡亂攀咬,遂将她供出的人全部拿下,在院中行杖。
婢女被拖到院子裏,身後拖拽出暗紅色的血痕。
侍人一起松手,直接将她摔在地上。
受刑的侍人看到她,知曉自己因何受過,都是眦目欲裂,恨得咬牙切齒。若不是行動不便,立即會撲上去一口口咬碎她。
“仆真不知道她要給公子下毒。若知道,給仆一百個膽子,仆也不會讓她送公子膳食!”
一名侍人滿懷恨意地盯着婢女,招供自己收下婢女的好處,用她替代了原該送膳食之人。
這樣的事情雖少,卻不是沒有先例。
在年長的公子府和各氏族家中,不乏有自恃貌美的婢女想要多在主人前露面,借此機會獲得青睐。一旦得到恩寵,即使連妾都沒法做,也能超出其他婢女,更能給家人帶去好處。
郅玄沒有正夫人,連妾都沒有,有婢女生出心思想要搏上一搏,實在算不上稀罕。
正因這種想法,侍人才會被婢女蒙混放松警惕。加上收到的好處實在不少,痛快答應幫她調換差事,讓她每天給郅玄送膳。
随着第一個侍人開口,其餘受刑的人也接連招供。無論他們是否真不知情,在郅玄中毒這件事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他們招供時,有專人負責記錄,務必不遺漏一個字。
審問出最終結果後,這些都要呈給郅玄過目。
“公子素來待人寬厚,從不濫施懲戒,你為何要害公子?”府令走到婢女面前,居高臨下看着她,“是何人收買你?還是自進府時就懷有歹心?”
婢女趴在地上不聲不響,若不是胸膛還在起伏,恍如一個死人。
“說話。”府令沉聲道,“若不實言,我會将你全家人亂棍打死!公子寬厚仁慈,我卻不是。你該知道我的手段。”
婢女終于有了動靜,她緩緩擡起頭,沒有如府令預期招供,而是死不悔改,朝府令吐了一口染血的唾沫。
“公子玄該死,該死!”
“大膽!”
府令面色黑沉,兩旁的侍人瞬間暴怒,手臂粗的木杖落在婢女身上,将她雙腿的骨頭盡數打斷。
婢女發出慘叫,聲音凄厲,已經不似人聲。
趴在草席上的侍人噤若寒蟬。看到婢女的慘狀,突然間意識到自己被杖打時,府令已經手下留情。
木杖打到第五下,被下令觀刑的侍人婢女中忽然出現動靜。
一個年級不大的婢女走出人群,顫抖着伏身在地,聲音也抖得不成樣子,顯然驚吓不清。
“仆、仆知……”
府令下令停杖,讓人把婢女帶到面前。
婢女仍是懼怕,但她不敢隐瞞,盡量不去看地上血肉模糊的人,顫抖說道:“禀府令,仆曾見菱和府外男子見面。”
“你可認得是誰?”府令道。
說話的婢女仔細回憶,道出兩人關系匪淺,還在西都城時,就借往府內送菜肉的機會見面。
“到郅地後,這人還是每月都來,上個月突然不見。聽送糧的人說他在城內四處挑撥,說公子的壞話,被邑大夫和村老處置,吊在城外三天,沒等放下來就吊死了。”
婢女話音剛落,地上的菱突然發出吼叫。
婢女被吓到了,匆忙側身避開,裙角還是被菱抓到,染上血紅的指印。
“在城內挑事之人?”
見婢女不似說謊,府令看向嘶吼掙紮的菱,沉聲道:“那人是你的親人還是情郎?莫不是你将他的死怪罪公子?”
菱的吼聲一頓,府令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狼心狗肺的東西!”府令怒聲呵斥,“他空口污蔑公子名聲,聯合數十人四處鼓動挑撥,使城內不穩,被處理本就理所應當。何況懲戒他的是邑大夫和村老,死了是他活該,你竟然因此生恨謀害公子,實該千刀萬剮!”
婢女菱依舊在掙紮,未見絲毫悔改之意。
府令命人将她押下去,單獨關起來,等禀報郅玄後再做處置。
雖然查明事情真相,府令卻沒有半點欣慰。
雖然不是旁人埋下的釘子,卻比釘子更加可惡。多年的恩情抛之腦後,親人全都不顧,一門心思要為一個虛情假意的男人報仇,簡直是是非不分!
那男人雖然已死,從種種跡象表明,百分百是西都城埋下的釘子。菱做出這樣的事,無論她的家人忠心與否,都不可能再被重用。
這樣的背叛比外來的歹意更加可恨!
菱被帶下去後,府令又審問相關人等,确認沒有遺漏,才将所有供詞重新抄錄,命人送往郅玄處。
同時,府令還命人去搜查男子生前住處。
棚子裏亂糟糟一片,早被村老和邑大夫派人搜查過。大概是嫌晦氣,在男子死後沒有一人搬進來,積了不少灰塵。
侍人搜查不出東西,正準備離開,卻在房梁發現一只奇怪的鳥。這只鳥通體鉛灰色,爪子血紅,個頭和烏鴉差不多,在郅地從未見過。
發現鳥爪上似乎有東西,侍人迅速關閉門窗,搬來梯子,費了好大力氣才抓住它。
“果然有東西!”
鳥爪上纏着一塊麻布,侍人沒有動,立即帶着這只鳥回府,送到府令面前。
府令詳細詢問經過,同樣沒有解開麻布,而是親自出城,帶着這只鳥去見郅玄。
彼時,郅玄已經看過供詞,正思索那名男子背後站着誰。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鳥鳴,不像是金雕,也不是兩只鹦鹉,聽起來倒像是鴿子。
緊接着就是府令求見的聲音。
“進來。”
郅玄放下竹簡,看向推門走入的府令。
由于不在府內,加上調養身體的緣故,郅玄并未穿着黑袍,也沒有束發,顯得十分随意。
屋內擺有木盆,盆裏盛滿清水,水中浸泡碾碎的藥草,散發出類似薄荷的味道。
府令上前行禮,将捕到的鳥送到郅玄面前,講明事情經過。
郅玄看向正動着脖子不斷發出咕咕叫聲的鳥,雖然羽色有些許差別,體型也略大了些,但眼前這只的确是鴿子沒錯。
解開綁在鴿子爪上的麻布,郅玄差點被啄了一下。
府令匆忙将鴿子抓緊,差點當場扭斷它的脖子。
郅玄示意他不用這麽緊張,随即展開麻布。
麻布上只有寥寥數字,字字同他相關。
“刺殺?”郅玄放下麻布,側身托着下巴,回憶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挑唆鬧事是計劃之中,給自己下毒應該是計劃之外。
看樣子,這些西都城來的刺客尚不知城內變化。如果知道卻沒有離開,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他們是死士,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有點麻煩。”
郅玄陷入沉思。
這件事已經暴露,難的不是如何抓捕,而是怎樣将他們找出來。
麻布上的內容證明自己會被刺殺,主使者是誰?密氏嫌疑最大,可誰能保證背後沒有其他人等着漁翁得利?
郅玄沉吟片刻,示意府令近前,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吩咐一番。
“公子,此事太險。”
“不會,有巫醫桑醫在,暗中增加甲士護衛,定然不會出事。”
見郅玄主意已定,府令無法再勸,只能返回縣城,盡快着手進行安排。至于他帶來的鴿子,則被郅玄留了下來。
在他離開不久,巫醫端着一碗藥走進來,在他肩上站着兩只鹦鹉,身後還跟着一天比一天圓滾滾的狼崽。
“公子,該服藥了。”
巫醫和桑醫了解郅玄的習慣,在開方時都會盡量避免苦藥。熬煮湯藥時,偶爾也會加些甜草,緩解湯藥入口的苦澀之感。
郅玄接過藥碗,試試溫度,認為可以入口,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湯藥除了解毒,還有安眠的成分。
桑醫和巫醫為郅玄診脈,發現他身體元氣有一定損傷,在調養期間不可過于勞累,每天都要督促他早點休息,不要忙起來就到深夜。
湯藥很快起效,郅玄打起了哈欠。看看案上竹簡,不需要馬上處理,索性推到一邊,等明天睡醒再說。
當夜,府令和幾位臨時接到消息的下大夫聚在一起,都是徹夜未眠。
身在新城的送糧隊伍被隔絕消息,均不知縣城內發生了什麽。
天明時分,丁豹和另外兩名下大夫同去藥田,一個時辰後離開,持郅玄手令前去新城。
“入貢隊伍五日後出發。”
按照郅玄和西都城的約定,糧食送到後,他不只會在書簡上添加西原侯和六卿之名,還容許他們選派人員參與入貢,一同護送犀牛皮和犀牛角去往中都。
送糧隊完成任務沒有離開,等的就是這道手令。
對其他人來說,入貢的時間越早越好。藏在密氏隊伍中的刺客則不然。
自從抵達郅地,他們就被困在新城,消息無從傳遞,也聯絡不上藏在縣城的釘子。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除了知道郅玄不在新城也不在縣城,再沒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如今郅玄下令,入貢隊伍很快就要啓程,他們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郅地。不想無功而返,唯有盡快動手。
“聽聞城外有一藥田,公子玄就在此處。”
通過和城內庶人打聽,刺客們确認郅玄所在,還喬裝打扮溜出城,跟蹤兩名故意洩露身份的藥仆找到藥田的具體位置。
殊不知,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郅玄的預料之中。
郅玄無法馬上鎖定刺客,畢竟送糧隊伍人數衆多,萬一刺客不在密氏隊伍中,貿然行動很可能打草驚蛇。
經過一番思量,他決定以自己為餌,在新城廣撒網,總能把這些家夥引出來。
事實證明,這種方法十分有效。
跟蹤的刺客自以為聰明,相隔一段距離就停下腳步,沒有繼續上前。幾人藏身在一片草叢裏,确認木屋的位置,看到有侍人出入,才互相點點頭,迅速退了回去。
“今天休息,明天夜裏動手!”
刺客們商定計劃,開始擦拭武器,還在身上準備了毒藥以防萬一。
只是他們絕不會想到,在探查藥田時,身上沾染了藤蔓的花粉,幾只蜜蜂追蹤而至,此刻就趴在屋外窗上。
不多時,窗上的蜜蜂已覆滿一層。
蜜蜂後是兩只體型巨大的灰狼,身上系着特制的繩子,繩子另一端系在馬車之上。
馬車後是成隊的甲士,踏步穿過新城,将刺客所在的坊團團包圍。
屋內的刺客察覺不對,推開窗,大群蜜蜂瞬間湧入。幾人猝不及防被蜂群包圍,臉頰脖頸傳來劇痛,頓時一陣鬼哭狼嚎。
為躲避蜂群,他們不顧一切沖出屋門,卻發現自己早被包圍,房屋周圍都是全副武裝的甲士。
房屋正對面停着一輛馬車,車旁兩匹巨狼正兇狠地盯着他們,活像是盯着即将入口的鮮肉。
馬車的門推開,一個身着黑袍的人走出來,不是旁人,正是他們計劃刺殺的目标,郅地的主人公子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