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秋高氣爽,天氣逐漸轉涼。
縣城外,一座祭臺高高立起,巫醫在臺上祝禱。一頭羊被牽到臺下,将于祝禱結束後宰殺,獻給天神。
整個過程持續半個時辰,作為犧牲的羊血灑在祭臺四周,羊肉則被分食。
郅地屬民已經習慣熟食,極少再吃生肉。但是,作為祭禮的一部分,仍要将切成薄片的生羊肉吞入腹中。
這場祭祀之後,秋收正式開始。
熟悉農時的村老上禀郅玄,近期恐有雨。秋雨一旦落下,五谷皆傷。不想一年的辛苦損失殆盡,需要盡快組織搶收。
郅玄聽取衆人意見,下令召集郅縣全部人力,抓緊時間進行秋收。
大雨随時可能襲來,搶收粟麥争分奪秒。
為節省時間,郅玄早命人打制大批鐮刀,還從林場調回部分人手,一同加入到秋收之中。
幾名下大夫各有分工,分別主持一片田地的搶收工作。
除公田之外,郅地還有大片私田。如今糧食成熟,收割需要大量人手。這種情況下,沒人能夠置身事外。連一些國人都被召集,主動拿起了鐮刀。
搶收工作進行到一半,豐、涼二地縣大夫先後派人送信,向郅玄禀報祭祀和秋收之事。
豐地田畝多過郅地,縣大夫紀高早就忙得不可開交。此次派人前來,除了遞送文書禀報工作,還希望郅玄能容許他召集匠人,在豐地生産農具。
鐮刀的出現極大提高了收割效率,郅玄曾派人給豐、涼兩地各送出一批。只是對豐地來說,實是僧多粥少,完全不夠用。可再不夠用,紀高也不能擅自打造,必須經過郅玄首肯。
對于紀高的請求,郅玄欣然應允。
這位範緒推舉來的人才十分務實能幹,自就任縣大夫後,在豐地清查人口、丈量土地、清繳匪盜野人,幹得有聲有色。雖不及洛弓在涼地的大刀闊斧,也十分能收攬人心,把豐地治理得相當不錯。
從對方送來的書信可以看出,豐地今歲定将豐産,來年開荒也将有條不紊,會完成得相當出色。
涼地的發展模式則完全不同。
洛弓給郅玄遞送書信,秋收尚在其次,主要為了另一種農具,即是和鐮刀一同送出的連枷。
這種類似于加長版雙節棍的農具,到了善戰的涼地屬民手裏,在逐滅胡部時發揮巨大作用。
作為農具,連枷構造簡單,制作起來十分方便,材料更是遍地都是,比長刀一類更加趁手。遇到騎馬的狄戎,可以當做長兵器使用。揮舞起來,能将馬上狄戎輕松掃落,還能襲擊馬腿,相當地好用。
之所以有這種發現,全因近段時間涼地很不太平,狄戎頻頻南下,隔三差五就要擾邊。
涼地種糧不多,不代表沒有。加上飼養的牛羊,更是讓狄戎眼紅。每年這個時節,狄戎都會大舉南下,燒殺劫掠,為過冬儲存糧食和物資。
在和侵擾的狄戎交戰時,十多個屬民被困在田裏,沒有趁手的武器,只能抄起農具對抗。
交戰過程中,屬民發現鐮刀和連枷都十分有用,除了割麥打糧,收割人命也相當趁手。
狄戎被打得發懵。
他們屢次南下,卻第一次看到這種武器。
不同于刀劍長戟,這玩意長且不說,上面連的棍子還能轉彎。明明正面已經躲開,還是被甩過來的棍子砸在身上,痛得龇牙咧嘴。要是不小心被砸中腦袋,當場就會斃命。
在給郅玄的書信中,洛弓着重提及這場戰鬥。
十二名屬民,依靠農具對戰數倍于己的戎人,對方還騎在馬上,竟絲毫不落下風。在援手趕到時,更士氣大振,靠着兩條腿追趕騎兵,手中揮舞着連枷,專掃馬腿,使戎人一個接一個落馬,最後跑出去的還不到一個巴掌。
戰鬥結束後,屬民們互相交流,都得出此物好用的結論。
為增加戰鬥力,還對連枷進行加長,并在短棍上增加木刺和石錐,殺傷力成倍升級。
洛弓知曉此事後,親自率領五十名甲士和武裝了連枷的屬民北上,連續襲擊三個戎人部落,将部落裏的勇士打得落花流水,搶走全部牛羊。
這些牛羊帶回涼地,除了按慣例留下的部分,其餘都将送到郅地,由郅玄進行分配。
通過這次北上,涼地屬民不只探索出新的戰鬥方式,還發現一條發家致富的財路。
狄戎可以南下搶劫,他們同樣可以北上平推。
沒道理草原部落可以襲擾中原,他們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更何況,比起種田放牧,他們更擅長戰鬥。
參與過北上掃戎的屬民主動找上村老,希望由村老出面去見縣大夫,言明他們都希望加入新軍。
這些屬民既有國人也有庶人,既有男丁也有女子,既有壯年也有少年,還有一些精神矍铄的老人。雖然兩鬓斑白滿臉溝壑,扯掉上衣,一身古銅色的腱子肉絲毫不遜色年輕人,揮舞起連枷長刀更是虎虎生風,照樣能殺得狄戎落花流水。
和紀高一樣,身為縣大夫,洛弓也對治下人口進行過統計。刨除種田放牧的奴隸,全境上下近乎人人皆兵。只要拿得起武器就能上戰場,連半大的孩子都有逐滅狄戎的雄心。
看完洛弓的書信,郅玄不由得捏了捏額角。
他之前的預感是正确的,在洛弓的治理下,涼地果然會培養出一批職業軍人。而且不是個例,是全體都在朝向軍事化的道路上撒丫子飛奔。
這種發展繼續下去,難說是好是壞。就目前而言,對封地的發展和新軍建設都十分有利。至于今後會如何,暫時還想不到,也沒到考慮的時候。就像造房子,地基還沒打完就擔心房頂,純屬于想太多。
在給兩位縣大夫的回信中,郅玄同意了他們打造農具的請求,也允許涼地改造連枷作為武器使用。
同時,郅玄将分別給兩地派出一批匠人,幫助他們盡快打造出成品。
事成後,匠人不會馬上離開,會在當地建起作坊培養熟手,後續有更多農具出現,可以直接在當地制造,無需大批量往來運輸。
按照計劃,在搶收結束前,存放糧食的谷倉就要建好。另外,踏碓、石磨都要制造出一批,陸續投入使用。
明年開荒,替代耒耜的犁必不可少。奈何郅玄光知道外形,具體怎麽做,他實在是不清楚。
按照他掌握的知識,別指望曲轅犁能一步到位,連直轅犁能不能做出來都是個未知數。畢竟這不是簡單的杠杆原理,也不是靠匠人的手藝就能摸索出訣竅。
關系到封地今後的發展,他急需招攬一批專業人才,只是要到哪裏找,挖誰的牆角,委實是個問題。
給兩位縣大夫的回信送出,召集的匠人也一同出發,各由一伍騎士護送,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兩地。
郅玄依舊不得閑。
谷倉建好後,踏碓和石磨也有了成品。
幾名村老試用過後都十分滿意,回村後廣播公子玄賢名,贊他寬厚仁愛,世間少有。
“此後舂粟,無需使用棒槌。”
石磨暫且不提,踏碓出現在谷場,幾個強壯的的婦人使用過後,都是滿臉驚喜。
郅地以粟為主食,偶爾也食黍和麥。
麥可以帶殼吃,粟黍卻不行,必須脫殼才能食用。
為糧食脫殼是個繁重的勞動,需要将粟米放到容器裏,用石頭或木制的棒槌不斷敲打,直至脫去外殼為止。整個過程耗時費力,對舂米者是不小的考驗。以至于舂米成為一種刑罰,專門用來懲治犯人。
踏碓的出現解放了雙手,利用杠杆原理,用起來相當省力,使得舂米不再是一種苦差事,自然會受到歡迎。
時間一天天過去,封地內的搶收工作仍在繼續。
村老們輪換守夜,每日觀測天時,發現遠處天空有雨雲堆積,立即禀報郅玄,言大雨将至。
“公子,收糧還需加快。”
村老們熟悉農事,對天氣的變化預判極準。幾人都斷定有雨,那就絕不會出錯。
好在郅地的搶收工作已接近尾聲,大批糧食運入谷倉,并在外面加蓋成捆的幹草,足以遮擋雨水。
在最後一畝粟收割完畢,送入谷倉後,天空中傳來雷鳴,一場大雨從天而降,狂風席卷,覆蓋整座縣城。
伴着雨水落下,郅地內的小河溪流水位上漲,新城內的溝渠加速流淌。雨水順着青石路滑入水溝,同引入的河水彙聚,在城內連成一片水網。
擔心新城的排水情況,郅玄冒雨出城。
等他到時,發現負責新城建造的幾名下大夫早在城內,正指揮人手檢查各處水渠,發現問題立即禀報。
對常年不受重視,在朝堂和家族幾同邊緣人的下大夫而言,能夠親自督造一座城池,既是郅玄對他們的信任,也是一種極大的榮耀。
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
他們切實執行着這句話,用實際行動向郅玄展示出摯誠君子的真正含義。
車輪壓過青石路,兩側濺起扇形水花。
一名下大夫披着蓑衣,正命人撬開石板,查看溝渠水位。
郅玄推開車門,下大夫恰好擡頭,透過雨幕看清來人,又朝家仆吩咐幾句,就邁步過來行禮。
“城中情況如何?”郅玄問道。
“公子放心,各處水道暢通,無澇之憂。”
郅玄披上蓑衣走下馬車,和下大夫一起巡視城內。
部分國人庶人已遷入新城,街道兩側的坊內多出人氣,不再如剛建成時空曠。
遇到大雨襲來,城內住戶紛紛走出家門,男人們不耐煩穿蓑衣,全都赤着上身,冒雨檢查家門前的溝渠。
有人為了方便,連褲子都不穿,僅穿着一條犢鼻裈。
更有甚者,就在腰上挂個布條,擋住前面,後邊壓根不系。竟也沒人覺得不對,反而紛紛效仿,那叫一個天體自然。
遇到郅玄經過,幾個壯漢大大方方向郅玄行禮。
觀察身邊下大夫的反應,見其習以為常,郅玄十分肯定,如果他出言讓對方穿上褲子,這些自由奔放的屬民絕對會一起搖頭,還會覺得他腦子有問題。
對庶人而言,好麻布十分難得,誰會在下雨天穿着外出?
純粹的敗家子!
大雨連下數日,氣溫也一天冷似一天。
郅玄連續三日出城,确認新城溝渠暢通,不會出現內澇,才終于放下心來。
由于氣溫變化太快,城內有些孩童着涼,郅玄也整日咳嗽。桑醫和巫醫熬制大量草藥,在城內連發數日,确保每人都能喝上一碗。
孩童們都已痊愈,郅玄的咳嗽卻一天重似一天。
桑醫和巫醫商量着為他開出藥方,兩劑藥下去,郅玄的情況才略有好轉,不再每天咳嗽,嚴重時甚至連覺都睡不好。
這一天,巫醫再次診脈,似有所發現,眉心越皺越緊。
“公子請張嘴,讓臣看一下舌苔。”
郅玄覺得奇怪,還是照巫醫的指示張開嘴。
巫醫細觀之後,告罪一聲,翻過郅玄眼皮,和桑醫對視一眼,同時神情微變。
“公子中毒了。”
“藥效不烈,且中毒時間不長,被風寒引發才會如此明顯。”
桑醫和巫醫見多識廣,後者更是用藥的老手,馬上辨認出郅玄所中何毒,并且當場配置出解藥。
“這種毒取自野果種子,味道苦澀,要讓公子服下去,定會取少量混入膳食或飲中。”
知道藥效和下藥的手法,自然能推斷出郅玄是在什麽情況下中毒。
府令聽到郅玄中毒,有極大可能是在府內下手,臉色陰沉似水,滿身的殺氣近乎有形。
郅玄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暴怒。
“請公子暫時移居,仆必徹查府內,不放過一人!”
府內侍人婢女數量不少,能夠接近郅玄飲食的至少有二十人。這些人全都是從西都城帶來,也就是說,如果下手的人真在他們之中,這顆釘子至少埋了數年時間。
若不是提前埋下,而是近期被收買,那情況就更加嚴重。背後之人能量之大,對郅玄是相當大的威脅。
郅玄考慮之後,同意府令的建議,決定暫時搬去藥田,和兩位老人借住一段時間。
現如今,藥田邊已經不再是草棚,而是新建起的木屋。郅玄暫時搬過去,既方便府令徹查,也能順便調養身體。
郅玄的馬車行出縣城,府令就下令關閉大門,不許任何人出入。
甲士們被組織起來,在縣城和新城巡邏,不放過任何可疑和蛛絲馬跡。
屬民們不知詳情,也能意識到,肯定是出事了。
在邑大夫和村老從縣城歸來,告知有人給公子玄下毒時,衆人無不憤怒,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把人找出來,必要千刀萬剮!”
在屬民們陷入憤怒時,西都城運糧的隊伍終于姍姍來遲。
他們本該在數日前抵達,不料被雨水阻攔在路上。為防糧食出現損失,只有等大雨停下才能繼續趕路。
隊伍來到城外,排成黑色長龍,一眼望不到盡頭。
國君和六卿的車隊各有旗幟,不會在中途弄混。
守城門的卒伍接到命令,分出幾個人,将車隊帶往新城。新城內建有倉庫和地窖,還有大批谷倉,正好存放這些糧食。
密氏的隊伍中,幾個面相忠厚的男人湊到一起,其中一人朝同伴示意,讓他們多加小心。
五日前,他放飛送信的鳥,藏在城內的釘子本該送出回信。可到了今天,信沒有,連鳥都沒飛回來。
要麽是送信的鳥被捕食,要麽就是城裏的人出了事。
這種情況下,行動本該停止。但幾人身為死士,不可能半途而廢,只能硬着頭皮進城,尋找刺殺的時機。
不是他們不惜命,而是身受密氏恩惠,密紀更親口承諾,事成之後會讓他們的兒女由庶人變為國人。
這樣的條件,他們不可能拒絕。
知曉刺殺的對象是公子玄,因其種種傳言心生懼意,他們也無退路,必要一條道走到黑,再不可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