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雪夫人
女人在聽到楚予昭的追問後,臉上浮起一層怒色,但楚予昭接着又道:“我想不起來在湥洲那一段時間的事了。”
他胸口處就是鋒利的劍刃,神情卻很坦然,和女人的犀利目光對視着,眼神也毫不躲閃。
一陣沉默後,女人突然收回了劍,楚予昭還沒看清她的動作,喉嚨就被一只手扼住,另一只手罩上了他的頭頂。
劇痛突然襲來,腦子裏像是伸進去了一把鋼鋸,在裏面反複攪拌,楚予昭渾身繃緊,緊咬牙關忍着痛,雖然汗如雨下,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短時間,但在女人收回掌松開他時,他卻像是已經在煉獄裏滾過一遭,臉色蒼白如紙,一層睡衣也被冷汗浸透。
“識海裏一團亂,難怪是記不得了……”女人喃喃自語。
她像是對楚予昭适才的忍痛反應有些意外,忍不住詫異地多看了他兩眼,但神情明顯比開始要緩和了些。
她将屋內掃視了一圈,走到那張掉了漆皮的陳舊八仙桌旁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仰脖便一飲而盡。
接着又倒了一杯,繼續喝了個幹淨。
楚予昭已經從床上起身,就坐在床沿上看着她。
他這才注意到,女人的布裙擺下沿和一雙短布靴上全是泥土,滿臉風塵仆仆,應該是從遙遠的地方才趕來。
“夫人,你是從湥洲來的?”楚予昭試探地問。
女人看也沒看他,只低頭轉着手心的舊茶杯,微皺起眉,像是陷入了沉思。
那是宮裏常見的一類茶杯,普通細瓷,城郊的官窯燒制,是太監宮女專用的碗碟。他雖貴為皇子,卻因為觸怒了皇帝,被發至偏殿,吃穿用度都和宮人無異,所用的也是這種茶杯。
“小孩兒,叫我雪夫人。”女人突然淡淡道。
楚予昭覺得她一定知道自己失憶的那段經歷,壓住急切的心情和砰砰心跳,問道:“雪夫人,你可以講下我在湥洲時的事嗎?”
雪夫人垂下頭,似在思索,楚予昭則起身慢慢走了過去。
嚓!
一道閃電過後,屋內被照得通明,也照出了雪夫人眼尾那幾道歲月的刻痕,看上去略顯疲憊和憔悴。
“五個月前,你渾身是傷的躺在我家柴房裏,然後被救了。”雪夫人語氣平靜地講述道:“不要問你是怎麽從京城到了我家柴房,又是怎麽受的傷,這些我也不清楚。”
她看向楚予昭:“雖然你的命保住了,可你受傷太重,沉疴難除,所以三不五時總會有痛症發作,發作時如利刃刮骨割肉,萬蠱蝕心,是也不是?”
楚予昭那時對所有人隐瞞了自己的痛症,聽完這話後便不疑有假,當即對着雪夫人深深一揖:“多謝雪夫人的救命大恩,楚予昭定當圖報。”
雪夫人卻冷笑一聲,轉身并不受他這個禮,嘴裏道:“我救你也就是為了這個圖報,所以也無需向我施禮。”
楚予昭長揖未起:“雪夫人要我怎麽回報只管提,只要我能付得起。倘若現在不行,也總有有能力補上的那一天。”
雪夫人卻不知道哪裏被觸怒了,騰身站起,胸口也随着劇烈起伏。
她冷冷地看了楚予昭半晌,才恨聲道:“為了救你這條命,我的——。”說到這裏她頓了下,接着又道:“要還的話,就把你的命還給我。”
楚予昭咬了咬牙,撲通一聲跪倒在堅硬的地板上,雙眼平視前方,一字一句道:“我還要給我母後,給我弟弟報仇,等到大仇得報,一定将這條命給雪夫人雙手奉上。”
雪夫人沒有做聲,握住茶杯的手卻越捏越緊,砰一聲響後,那茶杯碎成了幾片。
楚予昭看着眼前地板上幾滴鮮紅的血痕,倏地擡起頭,眼底已有晶亮的水光在閃動。
“雪夫人,我雖然不記得在湥洲那段時間的事,但我卻清清楚楚記得我弟弟和母後的死。我楚予昭身為人子和兄長,每晚閉眼就是弟弟在喚着皇兄,母後在對我笑。求雪夫人讓我多活幾日,報仇雪恨,讓弟弟和母後得以瞑目安息。”
他感覺到雪夫人的目光像兩把利劍,落在他身上時,忽而殺氣頓生,忽而又收回鋒刃。他看着眼前那只淌着血的手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最後無力地垂在了裙旁。
“罷了,就這樣吧。”雪夫人的聲音發顫,含着深切的哀傷,“就這樣吧……”
“多謝雪夫人。”楚予昭重重叩在地上。
雪夫人跌坐在凳子上,半晌後才幽幽開口:“我有個兒子,名叫洛白,比你年幼幾歲。他爹洛萬柳,當年是個落魄書生,上京趕考時被人搶了盤纏,還一刀劈掉了半邊頸子。我路遇時,他扯着我的裙擺求我救命,我一時不忍,使用師門秘法,又耗費了大半功力,終于将他那條命從鬼門關拖了回來。”
楚予昭慢慢直起身,看見雪夫人正看着窗外,那眼底戾氣散去,漾着一片溫柔的碎光:“我們倆在一起了,不久後就有了洛白。在小山村的那幾年,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一段日子……”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讓他繼續去趕考,結果考中了,就被外面的花花世界給迷了眼,哪裏還能記得家裏的結發妻子和年幼的兒子……”
雪夫人瞧着那飄飛的紗窗,眼底盡是茫然,但很快就清醒過來,又恢複了之前的淩厲和冷靜。
“我奔赴千裏,在一處大宅子裏找到了洛萬柳,就在他和新妻拜堂成親的夜裏,用手中長劍刺穿了他的胸膛,挖出了心髒,将他的三魂七魄打散,來世若轉生成人,也是天生癡傻殘疾。”
她說到這兒,倏地看向楚予昭,冷聲問:“小孩兒,你是不是覺得我手段太過毒辣陰狠?”
楚予昭雖不知她此時為何要說這些,卻也拱手道:“你那相公的命都是你救的,若不是夫人,他早已去了閻羅殿。何況他和夫人既許下終身,又生了孩子,卻在有了功名後抛妻棄子。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夫人如何處置都是應該的。”
一道閃電劃過,外面的雨聲更大了,兩人一跪一坐,都長久地沒有說話。
雪夫人又注視了楚予昭片刻,語中突然帶上了兩分哽咽:“我不要你的命,但是你要記着,楚予昭,你始終欠救你的人一條命,你要用另外的方式補償。我拿走這茶杯的一塊碎片,等到你再次見這碎片時,就是你踐行承諾的時候。”
“楚予昭一定謹記。”
雪夫人走了,她匆匆來又匆匆離開,只拿走了一塊茶杯碎片,還留下了一個未踐的承諾。
楚予昭将這事埋在心底,從未向人提及,後面又歷經了很多波折,幾經磨難後終于登上皇位。而他再次見到這塊瓷片時,就是前幾個月的某天晚上。
當時他正坐在禦書房的書案前,看似盯着奏折,實則心裏在走神,還想着白日裏朝堂上的事,也不知道屋裏什麽時候就多了一個人。
那是名六十歲左右的道人,身着一襲道服,面容清癯,長髯飄飄,看着很是出塵。在楚予昭看來時,他行了個禮:“貧道無崖子見過陛下。”
楚予昭微微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冷聲問:“無崖子,你潛入皇宮是為了何事?若是企圖行兇,朕一聲令下,你就會被沖進來的侍衛拿下,而你還沒有機會靠近這張書案。”
無崖子道:“陛下武功高強,遠勝過那些侍衛,貧道也并無他意,只是想替故友送來一件信物。”
信物?
楚予昭在聽到這兩個字後,腦中瞬間便想起了雪夫人。
無崖子也不羅嗦,上前一步攤開了右手,那掌心中托着一塊青瓷碎片:“無崖子受雪夫人之托,将這塊信物送來呈交給陛下。”
楚予昭一眼便認出了這塊碎片,他想起無崖子剛才的話裏用的是故友二字,立即問道:“雪夫人她怎麽了?”
“已經仙去了,是病逝的。”無崖子淡淡地道。
楚予昭一怔,心裏五味雜陳,複雜難明,眼前頓時浮現出多年前那名闖進宮,用長劍指着自己胸口,性情剛烈如火,卻又恩怨分明的女人。
他起身走到無崖子面前,接過那塊碎片注視了片刻,問道:“雪夫人生前可有什麽吩咐?”
無崖子道:“雪夫人身後只留下了一子,今年十七歲,名叫洛白。原本洛白是有個爹,可早些年人已經沒了,所以他現在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雪夫人是想讓我給她兒子加官進爵,保他一生衣食無憂嗎?朕應了。”
無崖子搖搖頭,又重複了一遍:“所以洛白現在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楚予昭怔了下,終于反應過來:“雪夫人的意思,是讓朕将洛白接進宮,養在宮裏?”
無崖子緩緩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