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再見
晦暗的虛空裏無數碎石在快速運行,平靜之下掩藏着噬人的罡風眼。此生雖是第一次進入虛空,但對虛空墨姿毫無陌生感,她甚至能感知到左側三尺處有一罡風眼。
陰爻墨姿一世,滿百歲,母就時常扔她進虛空。在被突來的罡風剮了一次又一次後,陰爻墨姿學會了悟,将心神沉入虛空,把自己當作無盡虛空中的一粒小石子,漸漸的她對虛空有了清晰的感知。
看着迎頭撞來的灰色碎石,墨姿閉目,放開心神,沉入虛空,頭低下些許。灰色碎石擦着發頂飛過。一息兩息……慢慢的魂海裏浮現出方圓百裏的虛空,見鐘曉動作,她跟上,與之并肩。
“還沒有忘卻?”鐘曉鳳目晶亮,無盡虛空在旁人眼中也許是危險的、晦暗的,但卻被天刑所熱愛。因為這裏,替三千世界扛下了太多的苦。不說其他,單論域外仙魔戰場。仙魔戰場無論是在哪個界面,于生境都是莫大的損耗。
故在發現虛無境薄弱節點時,陰爻氏會将節點投入虛空,在虛空開辟小界面做戰場。
“怎麽可能忘得了?”墨姿仍閉目感悟着虛空,心平靜如水:“陰爻氏的每一個族人都無比熟悉虛空,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将節點精準地投放,然後在虛空裏開辟界面。”
論起對無盡虛空的感悟,陰爻氏一點不比天刑差。
驀然笑開,墨姿歪頭向左,避過小砂礫:“我有點驕傲了。”
“這确實值得驕傲,”鐘曉手指東方緩緩而來的藍色大水球:“看那個,水藍界。”
聞言,墨姿睜開了眼睛:“陰爻墨姿去過水藍界,此界面不似況昷、軻來、同越界,它那裏多尊母系,大概是因為水靈強勢,而水靈又屬陰。在水藍界,她有遇到過一位女子,擁七十二房夫侍。日日耕耘幾千年,卻不得一女半子。
那女子就見天地罵夫侍們沒用。你常入世,有沒有覺得這場景很熟悉?”
鐘曉揚笑:“不用入世,在上界我也時常得見。鳳沐氏族盼了幾十萬年,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女娃,就是胖涵,可自她出生後又如曾經一般。故家中婦人常罵,鳳沐氏祖上就沒積德……”
還是頭次聽鐘曉說粗話,雖然是學舌,但還是很令墨姿驚奇,聽着聽着不由地哈哈大笑。
在虛空行了一月,終于到了軻來界面外。鐘曉左手牽着妻子,右手兩指一撚凝一片金色梧桐葉,擲出後瞬間變大成一扇門。
夫妻跨入,轉眼就落地在一河岸邊。扭頭見卷發,墨姿不禁挑眉:“不打算掩飾了?”
“周、苗、柏三家見過我的人,除了周程穎,已經全死了,”鐘曉斂目:“至于白靈與滕英華、滕洛,她們也不敢提及我。此行既然是沖着行者鐘家來,我當然不用掩飾相貌,不過未免對此方規則有所影響,會封住天刑古神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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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了,墨姿點到:“你準備跟軻來鐘家來一出似非而是。”
軻來鐘家能冒充行者鐘氏,那別人也可以冒充啊。你說我是假的,那請拿出證據。拿不出證據,那我就是真的。當然你說自己是真的,也請拿出證據……證據,就是那把弓。
高明啊!
天快黑了,攬月已經定好兩人今晚歇腳的地了:“向北千裏是探花城,我們去那。”鏡面呈現出探花城中一景,一女三男在逛着坊市,偶有停下翻看攤位。
“唐雎兒?”墨姿幾乎是一眼認出那狐貍眼女子,更奇的是走在她邊上的男子卷發鳳目,“她也來了軻來界。”
鐘曉言:“正常。”簡一宗拿下了上緣骈洲與檀鳳林的連接口——蒙頭山,豎了山門,與無聖庵所在的安骅嶺一東一西,正好相對。唐雎兒外家泓羅城墨氏雖倒了,但其親爹是簡一宗的煉虛道尊,有好自然有她的份。
“不止呢,”攬月鏡鏡面一晃:“快看這是誰?”
混在進入探花城的一衆行人中,女子微低着頭,臉帶恬淡的淺笑,眼神清澈,身着金蟬花白色廣袖流仙裙。步履輕巧,不急不緩。若不是印象深刻,墨姿還真以為自己認錯了:“尹志雅,她是追着唐雎兒來的?”
“不知道,”攬月覺很有可能:“正如赤霞所言,這尹志雅不一樣了。”鏡中女子全身不見一絲毛躁,是真看出其乃魔修。
墨姿扭頭問鐘曉:“要去湊熱鬧嗎?”
“随你,”鐘曉已從孟裏曾經外露的那點情緒裏品出,此二女對他都心存不軌。不過無礙,他不理,誰也逼不了他。
“那我們就去探花城,”墨姿拿出傳信玉符,告知師祖她現在軻來。不等兩人臨近探花城,了因便回了信,問她夫君是否在?
到探花城東城門外,鐘曉已從了因那得知近來行者鐘氏的動向。
五百一十年前,白靈突然離安骅嶺去了麒連山。在麒連山與周、苗兩氏族渡劫發生不快,大打出手,致麒連山崩塌。在重傷周、苗數十渡劫後,其又因心寒對愛之深切的白氏下手。
這一變故覆滅了周、苗、白三家。軻來剩餘勢力噤若寒蟬,不敢往麒連山打探虛實。上緣骈洲和檀鳳林州再不見周、苗兩家人,而馮興洲白氏族,也像從未存在過一般。
暗裏流言很多,其中兩類占主。一、白家老祖柏因不知使什麽法子,囚禁了一頭白鹿麟,用來改柏氏運道。在柏因身隕後,白氏怕鎮壓不住白鹿麟,不惜聯合周、苗兩氏族,挖白鹿麟妖丹。
白鹿麟忍辱偷生幾十萬年,終一朝得以擺脫桎梏,去麒連山奪回了妖丹,殺盡周、苗、白三家。
至于什麽白鹿麟情陷柏因、白氏敬愛白鹿麟、白氏是白澤半妖後裔等等,都是白氏有意放出聲糊弄世人的。
另一流言便是其中有行者鐘家插手。周、苗、白三家奪白鹿麟祥瑞加注己身,行者鐘家設法解救了白鹿麟。如此才有了白鹿麟的成功複仇。
周、苗、白三家殘喘,對麒連山所發生的一切閉口不言。不等流言甚嚣塵上,大批旁界高階修士聚集軻來,軻來全看向南海山地滕氏族。不想滕氏族只護無辜弱小,并不阻攔旁界宗門在軻來立山門,更甚者還與旁界一庵門交好。
就在軻來幾個渡劫糾集勢力要與旁界高階修士大動時,白鹿麟在安骅嶺受天罰。
天罰之威讓各勢力心驚膽戰。天罰之後,在大家都想知白鹿麟是否還有氣時,有渡劫突然覺察到己身多了一層負累,大駭失色。
到此那個神秘的行者鐘家就自然而然地進入了衆勢力視野。白鹿麟躲身安骅嶺不出,唯受天佑的天刑鐘家能幫他們解惑。
那般境地,也無人去深究此行者鐘家的真假。行者鐘家未叫衆人失望,還真給出了答案。周、白、苗三家用白鹿麟妖丹募運,提升了軻來一界的運勢。現事跡敗露,白鹿麟遭天罰,軻來要還運予大宇宙。
身上負累,是因大家都在被動之下享了不該享的盛運。
此話一出,各勢力雖然無聲了,不再提周、苗、白三家,但心裏難免不平。
皆以為是周、苗、白三家之罪,他們非主動去享軻來盛運,為何要受過?不是都說不知者無罪嗎?況且白鹿麟還受了那麽重的天罰,周、苗、白三家也絕了氣數。
墨姿挽着鐘曉:“軻來鐘氏一言,引得萬千修士質疑天道,你說是意欲何為?”
“不管是為何,都不會成功。”
入了城,天已黑。兩人也不急着去偶遇唐雎兒、尹志雅,先尋了一家客店,要一間上院。然後往城中最大的酒樓,點了一桌好菜。許多年沒用膳了,墨姿都有點忘了油鹽的味道。放出墨小白,分出一份,讓他自己吃。
墨小白和過去一般模樣,額上的障目閉着,掩在白毛中。他不願,外人就看不出。
“這個蜜烤犀角河牛不錯,你嘗嘗,”鐘曉挑了塊肥瘦适中的放到妻子碟中,看她吃得很香,不禁笑開:“跟了我,夫人吃了不少苦呢。”
什麽意思?墨姿擡眼瞅他,唇上沾了油水,瞧着很潤。見人是在打趣她,幹脆順杆往上爬:“要不你親親我,我心裏甜了,就一輩子永永遠遠跟着你,”身子前傾,噘嘴送過去。
又給她夾了一塊清蒸龍母華淩魚,鐘曉也不嫌,在她油嘴上嘬了一口:“我這裏有極品雲霧茶,泡一壺給你解膩。”
極品雲霧茶用來解膩?墨姿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空介石耳圈:“你泡吧。”她現在也是有兩千萬仙靈玉家底的人,“不知道韓塵微賣不賣悟道茶葉?”
鐘曉回得很正經:“價格到位,她會考慮。”
“我們不要買茶葉,”攬月翻身,冒出頭來:“墨墨,跟塵微天刑買悟道茶樹的分枝。塵微天刑之所以有喝不完的悟道茶,全是因她養着一位草木仙,好像叫……紫萱。我們得了分枝,也去找一只化形的草木精。”
“攬月,那你先告訴我哪有草木精?”墨姿苦笑,她以為草木那麽好化形成精的?
這個……攬月兩小眉毛一耷拉,她還真不知道:“吾從今天開始留意着。”
墨姿不想打擊她,但有些事實還是要說清楚:“悟道茶樹的分枝就跟我們在魚來秘境尋得的小菩提樹株一般珍貴,對生長環境要求極其嚴苛,我耳圈裏那點仙靈玉真養不起它。”
“你不是有夫君嗎?”攬月偷瞄了一眼笑眯眯的某位大人。
“不要得寸進尺,”墨姿殷勤地給夫君舀了一碗湯:“我們是拿他的仙靈玉去賭,才贏回來這份家底。人要懂得知足。”
攬月翻身抱住凝血痣:“吾不是人。”
不是人,你還嘚瑟上了。墨姿不再搭理攬月:“師祖說我師父還沒回軻來,”難道尚在同越界?
“機緣千變,亦在天定。赤霞暫時離不開同越界,”鐘曉喝着妻子送上的湯:“想來再見時,她的丹道又會更上一層……”
“突然想起來一事,”攬月打斷了鐘曉的話:“柏懷仙帝出事,那藥神山的丹藥不是又要漲價了?”無比的羨慕,不行,等赤霞歸來,她一定一定多鼓勵幾句,讓其好好專注丹道。
墨姿咯咯笑,鐘曉也是一臉無奈。
用完膳,墨姿抱着墨小白,随鐘曉走出房間,在樓下結了賬,正準備往西頭坊市去,不料轉身便見一卷發鳳目女。那女子詫異地盯着鐘曉,眉頭擰得死緊。
“你是何人?”
鐘曉輕蔑一笑,理都不理她,将墨小白抱過,牽起妻子的手跨步西去。打算進酒樓的女子瞬閃追上,攔住二人:“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墨姿見夫不言,代為回答:“反正不是和你一家,”這女子應該就是出自那個行者鐘家。一頭卷發幾乎和……和韓塵微的一樣,鳳目有神,下巴微揚,倨傲得讓人不太喜。
無視答話人,女子微眯雙目語帶不悅地問:“別告訴我你也姓鐘?”
一個眼神都沒得到,墨姿不禁擡手摸自己的臉,她就這麽不招眼?上回在上緣骈洲,周程穎也很瞧不上她,輕嗤笑之:“他還真姓鐘,鐘墨堯。”
聽到此三字,女子明顯一愣,腳不自覺地上前半步:“五百一十年前,就是你在上緣骈洲旗源城傷了周程穎?”
鐘曉恍若未聞,雙目平視,看着自西頭來的一行人。
冤家路窄,說得是一點都不假。得,他們也不用去坊市裏偶遇了,墨姿歪頭靠着夫君的肩,看款款而來的一二三四…五。
尹志雅果然是來找唐雎兒的。也不怪,乾元神珠乃造化之物,非一般仙、神器可比,在未确定唐雎兒、皇呈沒拿之前,她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再見到墨清宸,尹志雅平靜了多年的心湖像是被投進了一顆小石,力持着鎮定,移目看……看他,如前生一般,清傲不沾塵。一步一步走向前,她終于不用再自卑,不用再像一只蝼蟻一樣将自己蜷縮起來,去躲避。
今生的她,可以面帶微笑,姿态優雅地走到他近前,平視他,誠懇結交。
“她為什麽一直盯着你?”墨姿不太高興:“明明我才是她不歡喜的那位。”
攬月忍不住了:“是吾,吾也只會盯着歡喜的人。”看尹志雅那副沒吃過肉的饞樣,心裏在罵罵咧咧。不會以為有了靈根,這輩子就能跟堯日大人發生點什麽吧?吾好心勸你還是離他遠點,不然鐵定活不長。
墨小白冷眼瞧着尹志雅,用心神跟姐姐說:“不要和她玩,她殺了三百七十二個男子。這些男子都向她表明心跡過,她沒拒絕。來往一段日子後,她興趣缺缺,就把人殺。”
“她不會是在拿別人跟堯日作比較吧?”墨姿沒忘記尹志雅的怪異:“她跟堯日相處過?”
“你想多了,”鐘曉感知到妻子的心境:“能跟我談情的只有你。”
攔路的女子發覺不對,回首看去,頓時露笑:“大哥。”
“琴兒,你什麽時候歸來的?”走在唐雎兒左側的鳳目卷發青年,左手持一把骨扇,雖在問妹妹話,但目光卻在鐘曉身。
“五日前。”
原她就是鐘琴,墨姿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番,全須全尾,鳳沐涵對其真的是手下留情了。
好一個鐘靈毓秀的男子!唐雎兒眼波一晃,嘴角的笑甜得膩人,身段不自禁地變得更加柔軟,心頭發癢。只就算這樣她也沒錯過尹志雅的異樣,笑看親密挨着男子的墨清宸,思及七百多年前在泓羅城。
紫俊宇說墨清宸成親了,其夫乃大賢之士,難道邊上這位就是?緊牽着的手刺到她的眼,唐雎兒心裏發酸,很不快活,只面上不露分毫。
駐足在一丈外,她莞爾一笑:“姿妹妹,好些年沒見了。家裏都很擔心你,看到你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
“不對呀,”墨姿故作細觀:“你不該這麽客氣,畢竟那年在泓羅城是我擾了你與紫俊宇在行的美事。”
絕!攬月跳起給墨姿拍掌:“你們兩天生就是仇家,對仇家不能手軟。”
她不提,自己都快忘了。唐雎兒有瞬間的尴尬,但面上卻佯裝糊塗:“姿妹妹,你在說什麽,誰是紫俊宇?泓羅城的事,我之後聽說了,外祖母卻有不對,但她是……”
“停,”墨姿欣賞不來她這作态:“別裝傻,你怎麽結的金丹,自己心裏最清楚。我與你之間,隔着泓羅城隔着先祖墨娉婷、墨郬的大仇,你也別一口一個姿妹妹,這會讓我忍不住聯想到墨紅塵、墨紅纓姐妹的佛口蛇心。”
“你……”
唐雎兒臉上挂不住了,淚霧蒙上眼,委屈地看向鐘曉。
“你看錯方向了,”墨姿往旁挪了一步,擋在鐘曉面前:“請你頭左右後轉,瞅自己男人。”
“此處該來一陣響亮的掌聲,”攬月使勁拍手,墨墨威武。有些人不要臉,那就撕了她的臉,看她疼不疼?
“攬月,你太吵了,”墨姿用心神讓她安靜一點,見唐雎兒撇過臉,她則看向旁觀的尹志雅:“你多久沒吃肉了?”
鐘曉低頭輕笑,滿目寵溺地凝視着他的妻子,心似喝了蜜。
這一幕在一下一下地刺着尹志雅的心,為什麽?他沒看到聽到墨清宸之前所行所言嗎?粗俗不堪,豈配得上他一身的矜貴?
“清宸道友說笑了,雅清早已辟谷。”
自稱雅清,墨姿了然了,回頭對上鐘曉:“她在告訴你,她道號叫雅清。”
“道號尚可,只人配不上,”鐘曉收墨小白進桐花仙府,擡手撥開落在她眼睫上的一根碎發,絲毫不在意臉色變得蒼白的尹志雅。
“我也這麽覺得,”墨姿抓住鐘曉的手,又對上尹志雅:“辟谷歸辟谷,有時還是要開開葷。你剛看我夫君的模樣,就像一頭餓狼在盯着肥肉。”
鐘曉糾正:“我不是肥肉。”
“嗯,你是我的心頭肉,”墨姿臉不紅心不跳地當衆說着情話。鐘曉笑開:“那就請夫人牢記此話。”
看着他們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尹志雅清澈的眼底似滴入了墨,掩在廣袖中的手漸漸收緊。
墨姿淡看着她,感受着撲面來的殺意:“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對我有那麽大的敵意?凡人界西來鎮頭次遇見,然後是魚來秘境,再到今天,總給我一種感覺,你很熟悉我。”
手一松,尹志雅雙目恢複清澈:“你感覺錯了。”
“是嗎?”周遭殺意破碎,墨姿嗤笑:“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多行不義必自斃。《真魔訣》乃正統的天階魔道功法,你可別污了它的盛名。”
尹志雅斂下眼睫:“你管得太多了。”
“我也不想管,可直覺告訴我,你入道《真魔訣》的心魔是我,”殺氣再次沖來,墨姿神色冰冷:“要殺我可随時來找,正好我也想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