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演奏
司杭無比掙紮,電話挂斷後,大腦像是灌入鉛泥,沉重得厲害。
他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如此貧瘠的地方,更可怕的是,世上還有遠比此地惡劣的地方存在。
也許這些人是無知的,他們缺乏知識,但他們渴望知識,敬重知識,深知知識改變命運。
最讓司杭感到無能為力的是,他們費盡一生去争取,也許都比不上像他舅舅這樣的人的一通電話。
晚飯的盛雪河食欲不振,不僅是他,所有人都是如此。收拾完碗筷後,盛雪河回到房間,心中亂糟糟的。
他躺在床上,直視天花板,時不時将手機舉起,看着屏幕。直到手臂酸麻,也沒等來消息。
在他準備放下手機的剎那,屏幕亮起,以最快的速度接聽,聽筒內傳來激動到破音的聲音。
“哥!奶奶沒事了!手術很成功!”
“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握着手指的五指都在顫抖,盛雪河迅速站起,迷茫地在空中走了兩圈,臉上的驚喜怎麽都無法掩蓋。他深呼吸兩口:“我聽到了。奶奶醒了嗎?我現在還在做實踐,沒辦法趕過去。”
“你安心做實踐,醫生說奶奶大概會在兩天後蘇醒。這次手術很成功,也算是因禍得福。”
前不久,盛雪河的奶奶剛被送到國內,做了第一次手術,起初各項指标都很正常,突如其來的惡化讓所有人慌了神。
醫療團隊大膽地進行第二次手術,也就是這一次,結果很成功。
因為這個消息,盛雪河近一天都食不下咽,直到聽到手術成功的消息,才露出久違的笑容。
身體發出饑餓的信號,盛雪河又有了食欲,準備去附近買點吃的,鐵欄外有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冒頭。
盛雪河奇怪地拉開鐵門:“為什麽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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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由低下頭:“怕酒店的人不讓我們進。”
盛雪河将他們領了進來,坐在院子裏的木椅子上,他們顯然有些拘束,睜着好奇的眼看着眼前的宿舍樓。
“盛老師,你今天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不開心。”捆着麻花辮的女生問他。
盛雪河怔然,他以為自己将情緒收斂得很好,沒想到這麽明顯。他搬過塑料椅,坐在他們身邊:“是的,我的外婆生病住院了,要做手術,我很擔心她。幸好手術很成功,現在我很開心。”
“那就好,”他們松了一口氣,“做手術很痛吧。我的外公就說做手術太疼,不肯做手術,最後去‘守山’了。”
“守山”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守山,在這個地方,若是長輩去世,未亡人通常會告訴孩子,長輩是去守山,減少孩子直面死亡以及親人的故去帶來的傷痛。
程思雨和唐凝準備去買洗發水,看到自己帶的孩子:“好哇秀秀,偷偷來不找姐姐玩是吧?”
黃秀解釋:“沒、沒有,我剛到!”
唐凝笑着輕推程思雨:“別吓秀秀,秀秀膽小,都結巴了。”
一堆人在笑,她們也搬來了椅子,問他們在聊什麽。聽到這個話題後,沉默了一陣。
程思雨拍了拍手:“要不我唱歌給你們聽吧?姐姐我可是學聲樂的,必須給你們露一手。”
“要是有樂器伴奏就好了。”
她們拿出手機,準備搜伴奏,盛雪河從角落裏找出廢棄品,在衆人迷惑的視線中,堆在了桌上。
盛雪河說:“我們可以自己做。”
唐凝與程思雨去廚房取了一些用品,還拿來了一些她們認為可能用得上的物品。
回到院子中,孩子們稀奇地睜大眼,望着手中的柱狀物品。
“這是哨子嗎?”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自己的心情,“可以發出聲音嗎?”
盛雪河:“可以,調整紙芯的位置,聲音也會變化。”
将兩個直徑不一的紙芯嚴絲合縫地套在一起,在紙芯的一端,用刀具切出一平方厘米左右的正方形。随後将剪好的吸管一端捏扁,沿着孔的邊緣,用膠帶粘好。
盛雪河又做完一個,程思雨感興趣極了:“讓我試試。”
她試着吹了一會兒,竟真的能發出聲音,雖然音色有些奇怪,但通過調整紙芯的位置,可以減少粗糙感。
他們覺得不可思議極了,原本廢棄的塑料膜紙芯,不過須臾,就成為了哨子。
孩子們樂此不彼地玩着,盛雪河又拿過罐子容器,把塑料紙放在容器上綁緊固定,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鼓就做完了。
“盛老師,你好厲害啊,”路由崇拜道,“可以把廢品變成樂器。”
“廢品,是人類下的定義。”盛雪河将做好的簡易鼓遞給他,“如果你願意,廢品也能創造奇跡。”
“可以嘗試下找下音律,對,就是這樣。”
他們在用歡快的聲音彼此通報,在夜風中慵懶地吟唱,打破寂靜無風的氣氛。
程思雨面色不變地唱出高音,讓所有人驚豔地“哇”了一聲。她一臉得意:“怎麽樣,可以吧?我從小練到大的。”
孩子們毫不吝啬地給予稱贊,上天入地地誇着程思雨,讓程思雨喜笑顏開,又來了一段。
現在時間尚早,樓上突然有人開窗,一段雄渾厚重的男高音自上方傳來,竟與程思雨完美配合。
程思雨都愣了愣,這是隔壁班的Alpha,見程思雨望來,爽朗一笑,示意該她了。
偶然配合形成的樂章,讓場面氣氛更加跌宕,還有不少人同樣打開窗,加入了這場狂歡。
原本蕭條的院落,在這一刻仿若成為了演唱會現場,四面八方都是對他們的贊揚,發出贊美的鼓掌。
“雪河,我記得你有帶小提琴吧?”唐凝笑着看他,“現在氣氛這麽好,要不賞個臉?”
程思雨驚訝:“你還會小提琴?”
盛雪河回答:“學過一點。”
先前她們去過盛雪河宿舍,程思雨沒注意,唐凝卻是發現了的。
在衆人的起哄下,盛雪河回到宿舍,拿過自己的小提琴。
當他重新回到院子時,歡聲笑語的氣氛讓他有了心靈的顫動,某種不可言喻的情感自內心深處噴薄而出,急需做點什麽來緩解。
院內的幾盞明燈并不算敞亮,盛雪河站在大門正前方,端正的站姿以及持有的小提琴,讓他看起來優雅又神秘。
像是惡作劇一般,程思雨取過自己的黑色絲巾,系在盛雪河的眼上。
盛雪河有些無奈,卻沒有阻止,程思雨活潑歡脫,此舉并非惡意。
“他是藝術生?”
“不啊,他是國際生,沒聽說過他準備申藝術大學。而且他的成績很好,怎麽可能念藝術?”
“應該是興趣愛好吧,現在誰不會幾個樂器。”
樓上的人隔着窗戶交談,繼而将目光重新落回院子中央。
他微微動了一下,陰影在他腳邊逐漸擴散開來,無端讓人有些緊張。
随着手指的運動,第一個音符在空中蕩起,緊跟着的,是支離破碎的散亂音符。
“果然是興趣愛好,還不如讓我來,我還考過級呢。”
“人家都說了學過一點,是熱鬧氣氛的。”
“要求那麽高,去音樂會聽啊。”
輕柔婉和的小提琴聲再次響起,舒緩的音調潺潺流動,明徹的音色,流暢的旋律線,令他們集中注意力。
耳邊仿佛有飛鳥在歡快鳴叫,有狡黠的野兔鑽出灌木叢,它們不斷奔跑着,從喬木到白桦,從榛樹林到刺槐叢。
周邊是破敗的院落,他們卻像是置身翠綠叢林,身臨其境體會自然的勃勃生機。
原本大半的窗簾還是緊拉封閉的,在這一刻,靠着院落這一面牆已徹底亮起,近在遲尺的室內燈光透過玻璃窗朝外,像是淩空而下的一面光屏,突然照亮遠方。
“兄弟,這是什麽水準?”有人問着方才說‘不如我來’的Alpha。
Alpha艱澀開口:“……演奏級水準。”
過了一會兒,Alpha的言語顫抖,帶有濃烈的不可置信:“他這樣的水平,真的不是音樂生?這不是浪費他的天賦嗎?我不相信。”
這位Alpha自小學習各種樂器,樂感極好,幾乎是瞬間,他就判斷出對方的樂感天賦之高。
“這是什麽曲子?你聽過嗎?”有人問。
Alpha回答:“我沒聽過,但很明顯,這是大師級水準的曲子。我想,應該是某個大師不曾公布于衆的作品。看似淩亂的音符,卻很有整體感,淩亂是刻意為之,這樣的高水平,絕對不是盛雪河這個年紀能夠創作出來的,除非有大師幫他修改過。”
先前盛雪河呆在國外,也許同國外大師有過交流,練習過大師私底下的創作曲目。
孩子們不敢大聲說話,生怕打擾這場演奏。他們面面相觑,眼中寫滿了疑惑——這是‘學過一點’嗎?
他們并沒有學過樂器,上音樂課的機會都很少,但在方才,他們能夠感受到鮮活的生機與生命力,直到現在寂靜無聲,他們的心潮依舊澎湃。
這段精彩的演奏仿佛已經結束,盛雪河保持着端正的站姿,他的肌膚白皙,唇色卻豔若海棠。眼周的一圈黑色絲帶,讓他看起來冷漠而豔絕。
手背自然彎曲,弓在兩條弦上共同發聲。
雙音的聲音是那麽豐滿動聽,驟然加快的速度,讓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驚。
他的身形修長而平靜,手下的樂器卻帶有狂烈的熱血,高亢激昂,如暴風雨下的海浪席卷翻滾。
琴聲所到之處,迫使他們躁動起來、瘋狂起來,激昂的音符重重敲打心房,鮮明狂烈的節奏感使每個人不自覺肢體晃動,音樂的律動與起伏讓人呼吸加快,仿佛他們都成為盛雪河手下的主宰。
盛雪河拉弓的節奏,控制着他們的肢體;盛雪河手下的音符,讓他們情緒跌宕不已。
他們仿佛被控制得失去了自己。
此時的情緒難以用言語傳達,再精美的贊詞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們睜大瞳孔,撐着窗沿往下望。
霎那間,很急的風朝他們臉上刮來,像是海面上瘋狂奏起的藍調音樂,音符與音符之間的碰撞,仿若波濤海面之上大浪襲來,撲打礁石,力道兇狠到幾乎把他們淹沒。
宿舍樓的大門原本緊閉,能夠照亮盛雪河的只有院中幾盞微弱明燈。
成群的觀衆胸口劇烈起伏,仿佛與其融成一體,音符在周圍飄蕩飛舞,像閃着微光的星雲般起伏不定。
節奏逐漸慢了下來。
飛鳥掠過長空,矗立于礁石之。波光粼粼,忽遠忽近。
像是上帝聽到號召,推開了那扇門,帶領聚光燈般的效果沐浴在他身上,樓內白光驟然傾瀉,讓前方亮若明晝。
自此,他腳下斑駁的水泥地仿佛成為聖潔的舞臺。
這一刻他是如此耀眼,蒼白的月光都要讓位于他。
光與浪交織之間,淺金色發絲的少年眼蒙黑紗,端正優雅。精細的琴體,愈發顯得他身姿挺拔。
随着最後一個音符的散盡,場面依舊寂靜無聲。
他們像是自願溺死在這場演奏中,無法自拔。
“我、操。”
“這叫學過一點?我是真他媽不信盛雪河的一點點了。”
“還記得之前射箭不,他也是這種‘我就會一點點’的态度。結果一轉眼,幹掉倆Alpha。”
“這什麽人啊?不,他還是人嗎,還有他不會的東西嗎?”
徐淩嘴唇顫抖:“憑借破碎的、不成調的音符,拼湊成這樣完整的譜子,構想出截然不同的天地,呈現出身臨其境般的真實……”
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這樣的人會什麽還要回國申請大學?不是應該offer拿到手軟嗎?!”
“你也覺得他很牛逼?”
“這豈止是牛逼。”徐淩胸口劇烈起伏,“在這樣簡陋的環境下,能夠直接作用于這麽多人的情感,讓我們情緒沸騰,且到達這樣強烈無法控制的程度。”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他又喃喃自語,“怎麽能謙虛到這種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