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2)
定之後便是臉色一沉地訓道:“怎的又懷上了?若想多幾個兒女,為何不趁你年輕時?你如今三十過五,身體也不知吃得消吃不消,簡直亂來!”
聞靜思不料父親開門見山說這事,全亂了陣腳。“陛下與我都忘記了,若有一人記得也不會這般。”
聞允休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道:“陛下與你意亂情迷,難道木公公也忘了?”見兒子面上窘迫至極,點到為止不再責備。“董海醫術不如徐謙,陛下攻打涼國,一年半載回不來。等你七個月,讓陛下将他倆換一換。”又嘆了口氣道:“宮中如有不便,就回家來,想吃什麽,讓阿遲傳個信給你燒好送過去。”
聞靜思只好順着父親道是。
聞允休心中稍寬,此事暫且擱置,說起政事:“魏州易取,涼國難攻。陛下有與你說防備齊國之事麽?”
聞靜思如實道:“齊涼乃世代姻親,涼國七皇子與太子争位而落下風,齊皇出手襄助外孫理所當然。陛下去年已與越國王爺商議此事,若齊出兵救涼,慕雲王爺可趁機攻齊報陳年舊仇,以免陛下背腹受敵。”
聞允休道:“我聽說齊皇派遣一隊使團來訪,再有一個月就到都城了,可知道來此為何?”
聞靜思道:“送信小使只道求和而來。”
聞允休撚着胡須眯眼道:“若是求和,我猜來者不善,或為和親而來。”
聞靜思一愣,道:“陛下.身邊并無公主可嫁啊?”
聞允休低頭笑了笑,聞靜思想了想,搖搖頭也跟着笑起來。
集市燈火輝煌,照得頭頂的天一片紅光,人聲喧嚣,卻傳不到宅院深深處。
六月十五,燕軍攻破魏州州府,涼國依舊未派救兵。蕭韞曦派遣使者奔赴其餘各城,曉以大義,施以利害,令長官限期內前來大營投降,如有不從,破城之日當不留将士性命。幾日之後各城不戰自降,長官親自來燕軍大營敬獻城池。蕭韞曦大肆獎賞,命諸城長官安撫百姓,廢除奴學,糾正史實,恢複往日被害名士學子的聲譽。
七月初一,聞靜思停大朝會,只在正德殿召重臣小朝會。
七月初三,齊國使團進入都城。聞靜思領輔臣迎接,以皇帝不在皇宮為由,令鴻胪寺在外國使者館設宴。
齊國使團主使為右相庾京,副使為明威将軍吳悲文,兩人坐在一側。對座是史逸君程夢瞳等幾位重臣,聞靜思坐在主位,盡顯相王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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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庾京見衆人神情放松,呵呵一笑。他長得圓滾滾矮墩墩,笑起來像尊彌勒佛,此時身負求和大任,更是笑成一團和氣。“相王音容兼美,神形清澄,談笑從容弘雅,不愧為大燕第一臣。”
史逸君不着痕跡看過來,聞靜思心中一跳,放下酒杯,并不說話。庾京見冷了場,不知說錯什麽,只好言歸正傳提起出使的本意來。“燕齊比鄰而居數代,吾皇見燕益強盛壯大,心生歡喜。兩國接壤之城,百姓互有往來,從商嫁娶也有為之,不妨共求繁茂。吾皇願嫁一公主與燕皇為妃,以求兩國世代修好,永無戰患。”
此言一出,場上不論重臣還是樂工都齊齊看向聞靜思,最外側的一位彈琵琶的女子竟撥錯了弦,夾在锵锵聲中并不分明。聞靜思朝場下的衆位樂工笑了笑,揚聲道:“都退下罷。”待閑雜人清了個幹淨,才轉頭對庾京道:“齊皇有心,庾主使為何不直往燕軍大營求見陛下表明來意?”
庾京心道:“他還不知使團在軍營吃了閉門羹?”口中卻道:“燕皇親征以示皇恩,前線軍務繁忙,不敢有擾。唯有前來都城求相王定奪。”
聞靜思笑道:“陛下婚姻之事,本王身為人臣不敢擅自過問,待本王将庾主使的來意并齊皇的心願修書呈上。還請主使多留些時日,等候陛下回音。”
庾京的臉笑得有些僵硬,滿口答應下來。史逸君與程夢瞳相視一笑。
宴席酒盡,人也散去。
程夢瞳與幾位同僚送二使離開,先行告辭,場中只剩下聞靜思與史逸君。
亥時已過,燭火燃去大半,只剩三兩支茍延殘喘。小侍上前更換,被史逸君揮手遣退。
聞靜思仍舊坐在主位,此時側着身子揉捏酸疼的腰腿。見史逸君端着酒靠近,笑道:“怎麽還不走?”
史逸君在他身前站定。“我如今可不敢碰你了。你也早些回去讓木公公給你用溫酒敷敷。”
聞靜思不欲多談這些異樣事,淡淡地“嗯”了一聲。聽史逸君又道:“你今日乍一聽求親,毫不意外,似是早有準備,難道陛下暗中有旨?”
聞靜思想了想,如實道:“齊使來意,陛下在信中未曾言明。只是說若有所求,一律拒之,再求,可斬之。”
史逸君一愣,不可思議道:“陛下早知是求親,這是在表明立場啊,你明天就可以趕他們回家。”
聞靜思道:“這是陛下私信所言,不是公文诏告,我趕他們做什麽。等陛下親筆公文一到,再趕不遲。”
史逸君道:“你不怕陛下真寫斬之?”
聞靜思笑道:“斬之何用?他又不糊塗。”這時,見雁遲走進來,知車馬已備妥,便向史逸君告辭:“莫要貪杯,早些回去休息。”
史逸君笑着躬身送行:“尊相王令。”
聞靜思說修書呈上,也真将和親之事寫入公文中一同快馬加鞭送往前線。
彼時,蕭韞曦正整饬軍隊,準備越過魏州邊界,長驅直入涼國腹地,拿下都城。而涼國的兩位皇子這時才如夢初醒暫且停戰,分別派出軍隊前來阻擊。兩軍在邊城相遇,涼國兩支軍隊各自為主,毫無配合,被淩秋陽與淩孟優逐一擊破,不到一個月就推進百裏。所到之處,抵抗皆無力。
燕軍前線捷報連連,前廷大為振奮。随之而來的還有皇帝對齊使的手書。這份公文到達正德殿時,聞靜思正與幾位大臣商議軍隊的補給與中秋宴。他懷孕近五個月,夏衫輕薄遮不住隆起的腹部,雖然孕吐與困乏緩解許多,但久坐之下,腰背時常酸疼,每晚要木逢春用董海的藥按揉,再用溫熱的布巾敷上片刻方能緩解。他早已下令停大朝會,小朝會上都是肱骨重臣,對他與皇帝的事十分清楚,然而并非所有重臣都曉得皇子與孝王世子的生身之人。見聞靜思腹部微隆,旁敲側擊史逸君與程夢瞳,兩人皆避之不談,便知此時該裝聾作啞,眼觀鼻鼻觀心。
聞靜思拿到公文,并不看,随手交給史逸君,囑咐道:“和親之事,依陛下的意思辦罷。”
史逸君知道他為避嫌,不欲插手,接過來一看,眼皮跳了跳,繃緊了嘴角遞回去道:“相王,你看一眼。”
聞靜思見他神情不對,猶豫地伸手取來。只見公文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大燕今日相後為一人,與朕同甘苦,共枕眠,朕誓做忠義之人。來使回齊可如實禀報……雲雲。聞靜思覺得腹中一動,悄悄伸手摸了摸肚子,合上文書對史逸君道:“只需對庾主使說陛下不願娶公主就好,其餘的,不說也罷。”
下朝後,史逸君設宴款待兩位來使。庾京以為有佳音回報,結果卻是一口回絕,頓時惶恐又不解。吳悲文追問緣由,史逸君心中早把給自己找難題的蕭韞曦關上十天八天的禁閉,又暗自道了聲“罪過”,才回複吳悲文道:“陛下一不缺皇嗣,二不缺枕邊人,況且後宮并無剩餘位置留給公主。”
吳悲文怒道:“燕國無皇後,何來沒有位置?”
史逸君笑道:“二位居然不知有一位無冕之後?”
庾京與吳悲文滿臉茫然,再追問下去,史逸君卻閉口不言了。
和親之事,不鹹不淡地回絕了事。年年的中秋夜宴,不緊不慢地到了。
月漸漸圓滿,人也希望日日如月般圓滿。
蕭元謹與聞和韡穿上了新裁的秋衣,兩人已知道明年會添個弟弟或妹妹,面對這樣的喜事,反應卻不一。蕭元謹歡天喜地的将還在身邊的木頭馬車,皮影戲,龍頭枕,鳳凰紙鳶這樣的小物件一個個收拾出來,要留給未謀面的弟弟妹妹,而聞和韡卻不太高興。在一日用過晚膳後,看着父親邊考校兄長的詩文,邊緩緩撫摸明顯隆起的腹部,心裏無端生出一股害怕來,不過片刻竟啪嗒啪嗒掉下一串淚珠兒。蕭元謹搖頭擺腦正背得順利,看到這樣的景象,一時忘了後面的詞,指着弟弟驚訝地直叫:“你哭什麽你哭什麽!”
聞靜思扭頭去看,聞和韡飛奔過來,一頭栽入父親懷中。蕭元謹連忙揪着他的領子往後拖:“你做什麽!父皇說爹爹這個時候是他心頭肉做的,誰都碰不得,你撞壞爹爹仔細父皇回來擰你屁股!”
聞靜思輕輕拍開長子的手,溫聲詢問次子:“元宵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聞和韡抽泣了一陣子才緩過勁,抱着父親的腰悶聲道:“爹爹有了弟弟妹妹會不會不要元宵不愛元宵了?”
蕭元謹一聽,撇嘴道:“爹爹有你的時候,我可高興呢。”
聞靜思半抱着幼子道:“元宵是父皇和爹爹的寶貝,當然不會不要元宵不愛元宵。”
聞和韡這才擡起頭,讓父親把淚擦幹。“那爹爹會不會離開元宵?”
蕭元謹笑道:“你這麽小,爹爹肯定天天跟你一起,等你長大了,說不定是你不要父皇爹爹天天跟着你咧。”
聞和韡急着辯解道:“才不會!”
聞靜思拍拍幼子,想了想道:“元宵在冠禮之前,父皇和爹爹都陪着元宵。冠禮之後,元宵就長大了,是個獨當一面的男子漢,要住在自己的家。爹爹一輩子不會離開的人是你父皇,元宵一輩子不會離開的人有哥哥和這個弟弟或妹妹,還有自己的妻子。不過父皇和爹爹會住在不遠的地方,元宵想我們了就來看看,好不好?”聞和韡得到父親的允諾,心裏好受些,依然賴在父親懷中不願走開。聞靜思以為他聽不懂,輕聲安撫道:“元宵現在不懂,長大就會明白了。”過了片刻,對長子道:“你也是。”
蕭元謹道:“父皇早對我耳提面命過了,我早懂啦。”看着父親莞爾一笑,撇撇嘴,繼續背誦未背完的詩文。
離中秋節尚有幾日,齊國使團仍不死心,數次求見相王,聞靜思以忙碌政事推脫,讓鴻胪寺卿好好招待。本想庾京知難而退,然而使團卻忽然沒了動作。此時此刻,聞靜思遇到了一件事。
七月初九,正德殿小朝會剛散不久,聞靜思正批複第四批運往燕軍大營的糧草辎重,元哲進來禀告有臣工前來求見,聞靜思将人請入門,是位不常見的翰林院修撰呂讓。
呂讓進門後,規規矩矩地一禮到底,鄭重其事道:“相王,下官有本彈事要奏。”
聞靜思許久不曾聽見彈劾的事,頓時一愣,道:“要彈何人?”
呂讓低眉順耳道:“下官要彈孝王聞靜思。”
聞靜思這下懵了一半,不由自主地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來。不過片刻,警醒神思,收斂心緒道:“你彈劾我,我便要避嫌。”揚聲朝門外喊道:“元長史,請禦史大夫謝大人來。”
元哲應聲而往。聞靜思指着一旁對呂讓道:“請坐。”也不理會他,低頭繼續批複公文。
謝長亭來到正德殿,見相王伏案急書,呂讓氣定神閑地端坐一旁。他不知聞靜思何意,禮畢站在一旁等候吩咐。聞靜思平靜地朝呂讓道:“這事你與謝禦史相商,我避嫌。”說罷就要讓位躲避。
呂讓起身攔道:“下官行得正,相王在場也無礙。”見聞靜思坐定,才手持奏本對謝長亭緩緩道明:“下官彈相王聞靜思。一則大朝會擅自離開,怠慢百官。二則休停大朝會,封閉下臣言路。三則不顧兩國邦交,任由皇上拒娶齊國公主。四則與皇上非親非眷,留住東宮。”
謝長亭聽到前兩則,已頭疼萬分,聽完後兩則,更是欲哭無淚,偷偷去看聞靜思。此時聞靜思才知道呂讓所彈何事,條條狀狀都讓他尴尬非常,又不能一一言明,只好寄望謝長亭。兩人四目相對,心裏都長嘆一聲。謝長亭沉思片刻,開口提議道:“呂大人所彈之事,本官會一一記錄在案,只是所彈相王,本官一來不覺得相王行止有虧,二來相王位高權重,本官力所不能及。呂大人可願意面見皇上陳情?”
呂讓肅聲道:“有何不可。”
聞靜思見兩人議定,問道:“呂大人準備何時出發?”
呂讓回道:“自是越快越好。”
聞靜思道:“請謝禦史從禦史臺派遣一位官員,明日随同呂大人去往前線軍營面見陛下。”
呂讓目的達到,滿意而歸。謝長亭等他遠走,剛要開口,只聽聞靜思道:“派個聰明機伶的,陛下若惱起來好勸着些。”
謝長亭心道:“這彈事奏上去,誰勸得住!”表面不露聲色允諾下來。
中秋夜宴一貫由皇帝主持,今時不同往日,蕭韞曦出征未歸,皇子尚年幼,唯有相王一人獨攬大局,主持夜宴的事自然落到聞靜思身上。他已孕五個月,自然不好以這幅形貌出現在宴席上,況且齊國使團也受到邀請,他要是不到,彈劾的奏本可是要到他的桌上壘成山。于是,夜宴當日,聞靜思讓內侍們在他的案幾前支起道蓮葉粉荷的絹畫屏風。臣工來到千碧湖,見到的便是禦座下首,屏風上隐隐約約透出身影的相王。
皇帝不在,相王又是個脾氣溫和之人,群臣便沒了約束,三三兩兩隔着屏風禮見聞靜思,又向旁座的蕭元謹致禮,連帶逗一逗年幼的孝王世子。待衆臣坐定,聞靜思朗聲道:“本王前幾日身患急症,雖然痊愈,但病容醜陋自覺不雅,今立屏風遮擋,不污諸位眼目,還望見諒。”
下臣一聽緣由,紛紛表态關心之意。屏風留白處隐約可見聞靜思樣貌與往日并無二致,也不知他所說是何急症。聞靜思謝過之後,讓木逢春宣讀蕭韞曦的書信。大意是不能與衆臣共度佳節,十分遺憾。千裏之外舉頭望月,總會想念與衆臣一起共事的情形,來年中秋定與大家賞月。末尾特意提到有相王代之主持夜宴,十分放心,回來定要補上團圓飯。
蕭韞曦思念大臣無可厚非,可說到和相王吃團圓飯就頗為微妙了。聞靜思乍一聽也不覺有異,說了幾句慶賀節日的場面話,又對齊國使團客氣一番,便傳令開宴了。
宴要有酒,就如樂離不開舞。群臣難得美食佳肴,清歌妙舞,都放縱開來,史逸君竟端着酒杯去邀交好的同僚一并起舞。他儀容俊美,身姿靈動,卷袖如雲,煞是好看。他這一帶頭,善舞的臣工紛紛上場,倒是把舞女的地盤擠去了一半。聞靜思聽場上歡聲笑語,心情也多幾分歡松,見長子以手合拍目不轉睛地看着場中,幼子卻興致缺缺看了一會兒後跑來自己身邊夾菜吃,便将魚在勺子裏小心剔了刺,一點一點喂進聞和韡的嘴裏。
一曲已畢,換了樂工前來彈奏琵琶,臣工一一退回自己的桌案飲酒。蕭元謹也回到聞靜思的身邊,小聲地道:“史大人舞藝真好,其他人都不如他。”
聞靜思側臉低聲道:“他舞藝不算頂好,只是愛熱鬧。淩将軍和沐學士舞藝還在他之上。”
蕭元謹雙眼晶亮,看着父親道:“那我找他倆學。”
聞靜思不置可否,取來小碗裝好半碗熱菜遞過去:“等你再長些。”
蕭元謹看着碗裏捏成兔子模樣的蒸糕,終于有了食欲,大快朵頤起來。
這時,屏風處有道黑影漸漸靠近,聞靜思擡頭一看,是雁遲與淩雲端着酒杯前來敬酒。他連忙起身,以茶代酒回敬禮。雁遲關心他身體,勸他早些回去休息,淩雲也出聲附和。聞靜思笑道:“不急,今日佳節,我也想熱鬧熱鬧。”之後,史逸君領着幾位近臣一起來賀,聞靜思也都笑着回敬了。輪到不相熟的臣工,木逢春便喝止在屏風外,與聞靜思隔着屏風互相道賀。
酒一輪一輪喝過去,舞一場一場跳過來。群臣吃飽喝足,大多離座去回廊下,觀看燈籠上的字謎。文臣猜謎自然擅長,有頭腦靈活的武将也猜中幾個,十分自豪。
別處熱鬧了,主位清冷下來。聞和韡畢竟年幼,吃飽了便開始困頓。聞靜思不放心別人,讓木逢春親自将幼子送回東宮休息。蕭元謹精神還好,坐在父親身旁嘗試各種月餅。
此時場上正是一曲霓裳羽舞,領舞的女子身材瘦高,十分出挑,衆舞女羽衣華美豔麗,随曲樂搖曳身姿,羽衣翻滾若七彩流雲,翩翩如鳳凰展翅,妙不可言。齊國二使從未見過這樣的舞曲,驚嘆不已,靠近留下來的臣工一同觀看。
領舞的女子舞藝高超,旋着身兒向主位走去,輕輕一俯身,好似朝相王致禮。雁遲正在她右側不遠處喝酒,奇怪她為何有這一禮,便見她驟然挺身,長手一指,一道白光直沖屏風。頓時大驚,擲杯向白光追去。雁遲功力深厚,杯子後發先至,與那白光相撞,“叮”的一聲,白光被彈得一偏,竟去向不改,破絹而入。
而此時,聞靜思正低頭去拾蕭元謹碰掉的牙筷,只覺得發冠一重,發髻一松,長發散落下來,耳聽雁遲厲聲道:“小心刺客!”當下将不知何事的蕭元謹緊緊抱在懷中,正要離開,卻聽“嘭”的一聲,屏風歪了歪,朝自己倒下來。聞靜思已來不及走,急忙轉身護着蕭元謹,任由屏風撞上案幾撕裂絹面,砸中自己的腰背。
那女子一擊飛刀不中,二擊臂钏不中,就知今日再無機會,展開輕功急急後退。眼見雁遲軟劍已至,脫下羽衣轉作盾牌。雁遲在劍上傾注十分勁力,直指中心。女子不敢硬拼,內力一吐,将羽衣震碎,化作暗器疾射。雁遲調轉手腕,軟劍如蛇,見一化一見十化十。女子正借此脫身,只見雁遲猛地張口就是一束酒箭。兩人相距不過一丈,女子不料這出其不意的一招,避之不及,酒箭正中胸口。她一聲痛叫,胸中內息翻騰不休,再也提不起力,軟軟跌倒下來。她這一聲叫,音色低沉與女子絕不相同。雁遲上前封住她幾處穴道,在她臉頰處摸索一番,揭下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
淩雲反應雖不如雁遲快,也及時趕到聞靜思身邊,長腿一伸卸去幾分屏風砸下的力。蕭元謹看着挪開的屏風,這才知道發生何事,一把抱住父親,父王也不喊了,急喚道:“爹爹爹爹,孩兒沒事,你怎樣了?”
聞靜思膝蓋手肘撐在地上,才不致于壓迫兒子和肚腹,此時在淩雲的扶助下,慢慢翻身坐在地上。他一手梳攏頭發,一手按着肚子,腹中胎兒只是動了動,并無異樣,過了片刻才道:“還好,恐怕吓着了,有些不安份。”淩雲看了雁遲處一眼,攙扶他小心坐上椅子。
這一番暗中刺殺,皇宮內幾十年來頭一回,不僅驚呆了在座的臣工,連遠處猜謎的臣工也愣在原地,不敢動作。而那群舞女,生怕受到牽連,膽小的已昏死過去,膽大的聚在一起瑟瑟發抖。片刻之間,禦林軍趕至,将千碧湖畔包圍起來。
雁遲面冷如雪,扯着刺客的頭發拖行到聞靜思身前一丈處,聽候發落。聞靜思仔細去瞧,去除人皮面具後,是一張普通男子的臉。他沉聲道:“何人派你來刺殺皇子?”
那刺客瞥了眼蕭元謹,盯着聞靜思隆起的腹部蔑笑道:“原來大燕相王竟是妖孽……”他話未盡,雁遲反手一擊,劍身正面拍上他的嘴,頓時門牙掉落,鼻血橫流。
聞靜思示意雁遲住手,看着刺客微微笑了起來:“你沖本王而來,甚好。為何刺殺本王?為私還是為公?”
刺客閉嘴扭頭,竟是一副打死也不說的樣子。聞靜思盯着他看了片刻,緩緩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涼國覆滅在所難免。”見他仍是無動于衷,只是耳朵一抖,也不多說,揮手令人押解下去。
雁遲依舊扯着他的頭發拖到禦林軍統領面前,俯身在他耳畔威脅道:“你是江湖人,我也曾是江湖人,官家的法子撬不開你的口,我便要試試江湖上的法子。”
那統領接下刺客,帶上枷鎖押解入牢。雁遲回到聞靜思身前,背向而立。此刻場上一片死寂,聞靜思坐在主位,面前無遮無擋,任誰都能看出宴前那一番身患急病是托詞。他如今長發披肩,面色如常,神色平靜,與“醜陋”二字相差何止十萬八千裏,只是腹部膨隆,倒是驗證了相王暗結珠胎的傳聞。
聞靜思不管衆臣刺向腹部的目光,朝禦林軍統領道:“一一核驗今晚所有樂工伶人,若有疑者,先拿下,聽候處置。”又和聲道:“諸位大人受驚,宴到此處,大家都累了,就此回府休息罷。”說罷,慢慢站起來。雁遲上前去扶,聞靜思擡手阻止,讓蕭元謹輕輕挽着他,由禦林軍護送,慢慢走向東宮。
木逢春已從小內侍口中得知了消息,又不敢随意離開聞和韡的宮室,急得直轉圈。過了一刻,門外腳步聲響起,木逢春出門一看,正是禦林軍護送着聞靜思回來。他趕忙将人迎進室內,從頭到腳仔細看過,不放心地問道:“相王可有損傷?”
聞靜思安撫道:“屏風倒下砸中背,幸虧淩将軍擋了,才沒大事,不用擔心。”
木逢春連道萬幸。聞靜思拍拍蕭元謹的背,催促他洗漱休息。蕭元謹依偎在父親身邊磨磨蹭蹭不肯去,直到父親再三保證自己無事,才跟着小內侍回卧房。
聞靜思洗漱剛畢,雁遲與董海一前一後走了進來,他不敢大意,即刻坐下讓董海診脈,又答了胎動、氣息等諸多問題,才得到個兩人安好的結果。雖說脈象平穩,也不能就說那一砸輕若鴻毛。董海在他的背上按了按,果然隐隐作痛,便請木逢春從冰窖取來碗碎冰,又讓他脫下衣裳,用布巾将冰裹成一條,輕輕敷在傷處。雁遲站在董海身邊,見聞靜思衣裳纏在肘間,裸露出半個背脊,骨肉均稱肌膚白.皙。想起多年前的一日,他躺在床榻上,病得奄奄一息,自己為他姜湯擦浴,只願他此生再無病痛。當日之願,哪知今日之險境。雁遲将手捏出了血,只恨那屏風沒砸在自己身上。
董海敷了一刻就停下手,取出醫箱內的瓷盒,這時雁遲拿過濕冷的布巾擦淨手中血跡道:“我來罷,你手冷。”董海瞟了他一眼,揭開瓷盒,任由他沾去兩指,輕輕抹在聞靜思傷處。
敷完藥膏,董海告辭離去。雁遲也欲起身,卻聽聞靜思溫聲安慰:“阿遲莫擔憂,今日之事,未必是壞事。”
雁遲勉強笑了一笑,道:“刺客離你那樣近,我差一點保不住你。這都不算壞事,哪樣算壞事?”
聞靜思避而不答,反問道:“若是你不在,我遭刺殺而亡,這算不算壞事?”見雁遲啞口無言,又緩緩道:“我自認待人公允和善,絕無刻薄偏私,私事上沒有對不起的人,刺客刺殺我,多半為公事。”
雁遲果然被他這句話吸引,應和道:“你位高權重,宵小之徒難免妒恨。可朝中不合意的先皇舊臣都已替換幹淨,難道是流徙在外的宗趙餘孽?”
聞靜思笑道:“你可注意他罵我是大燕相王?”
雁遲一怔,心頭驟然明朗,急道:“他若是燕人自然不會帶大燕二字,難道是涼人?或齊人?”
聞靜思道:“陛下親征,刺客殺我,難道不是因為陣前不敵,要擾敵後方的釜底抽薪之計麽?”
雁遲這才明白他話中之意,恨恨道:“你調遣糧草辎重,如今又是朝中頂梁柱,你若出事,似陛下出事,自當動蕩軍心,賊人可趁亂破之。真是好一道毒計!”
聞靜思淡淡笑開來。“如此一來,這一番刺殺真不是壞事,你說是不是?”
雁遲見過聞靜思矯矯淩雲姿的少年模樣,也見過青雲高處仍有虛心的聞丞相,如今見他拂雲百丈青松柯,縱使秋風無奈何的松柏之貌,心中感慨、欣喜、快慰之情不一而足,笑着低聲道:“是!”
中秋之夜的刺殺,千裏之外的皇帝并不知情,而次日午時,他卻知道了另一件事。
禦史臺朱馨與翰林院修撰呂讓快馬加鞭達到軍營已是正午,二人驗明身份文牒,在軍營用過飯食不到半刻,便被令官帶往皇帝大帳內。
朱馨既然擔當了勸慰皇帝的責任,便細心觀察将士情态,所見之人皆是神情緊張,不見歡喜,他便向領頭的令官打聽道:“這些時日的戰事,可還順利?”
那令官已知他是朝中來此的官員,并不隐瞞,直言道:“大軍駐紮此地半個月了,前面是左莊與右莊,互為犄角,相互支援,易守難攻。只要打掉這兩城,就可直入都城,涼號稱二十萬玄鐵軍也不足為懼!”
朱馨暗道一聲糟糕,碰在這節骨眼上真是時運不濟。
蕭韞曦穩坐帳內主位,只有陸行舟随身侍候。他出征數月,與将士同吃同住,飽嘗艱辛,人瘦了些許,眉間威嚴之氣不減分毫,一身正紅戰袍,襯得人英姿勃發,不敢直視。朱馨跟着呂讓叩見了皇帝,站在帳中,低眉垂目不發一言。
蕭韞曦不知他倆來此目的,見是禦史臺的官員陪同,多少有些詫異,也不問來意,只詢問道:“相王在朝中可安好?”
朱馨心中一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着痕跡的往一旁挪了挪。呂讓一聽,來了精神,肅聲道:“微臣來軍營,就是要彈劾相王聞靜思。”
蕭韞曦眉頭一皺,将呂讓從上到下看個仔細,好似第一回見他。“你說什麽?”
呂讓接着道:“臣彈相王有四:一則大朝會擅自離開,怠慢百官;二則休停大朝會,封閉下臣言路;三則不顧兩國邦交,任由皇上拒娶齊國公主;四則與皇上非親非眷,留住東宮。”
蕭韞曦一愣之後怒目圓睜,“噌”一下站起身,抓着杯盞就往呂讓頭上仍。呂讓不料皇帝這般反應,躲避不及,冷茶潑了滿臉,呆在當場。蕭韞曦朝帳外吼道:“來人,将這小人拖出去斬首!”
兩個衛士一左一右拿住呂讓往外押,呂讓驚醒過來,掙紮道:“臣句句屬實,陛下不查證就斬首,臣不服!”
朱馨忍着腦仁疼痛,踏前幾步安撫皇帝道:“陛下息怒息怒!陛下聖明之君,按典章治世,臣子即便誣告上司也絕不是斬首的重罪。陛下這一斬,今後誰敢犯上直谏?何不查證清楚,還相王清白,令下官心服口服?若一斬了事,豈非給小人以口實,連累相王清譽,陛下如何忍心?”
朱馨這一番話,戳中蕭韞曦柔軟之處,頓時怒氣消盡,讓衛士松了手。呂讓鬼門關走一遭,方才的據理力争都洩了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蕭韞曦怒意雖退,可恨意不減,冷聲朝呂讓道:“朕與靜思相識相知三十年,還不如你這個道聽途說的腌臜畜生知道的清楚?朕有皇嗣有枕邊人,齊國為保平安送來個庶女公主算什麽東西!朕出征在外,靜思陪皇子住東宮,朕在宮裏,他便與朕同床共枕。靜思雖不是皇家血脈,百年之後也得葬在朕的梓宮裏。啖狗屎的呂讓,你聽誰在背後嚼舌頭,誰給你的豹子膽來彈劾朕的靜思!”
呂讓願以為相王不過是以色侍君得勢,如今聽皇帝一說,倒是個恩愛夫妻的情态。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原本直谏诤臣的模樣消失殆盡,換成一副苦臉道:“臣聽鴻胪寺的大人訴苦,齊國要嫁公主,又畏懼相王權勢。臣擔憂陛下偏聽偏信,獨寵相王一人,不肯以和為貴。故此才有彈劾一舉,完全是為了陛下的社稷啊。”
蕭韞曦一聽又是鴻胪寺,恨恨道:“十年前鴻胪寺出了個趙明中,如今又是他們無中生有,這是要造反不成!”他在帳中走了兩個來回,沉聲道:“朕讓靜思掌管內宮,既是和親之事,他直接處置即可,何需看朕臉色!他為名譽不接後印,難道皇後的職責也不願擔麽!”他越想越煩,一擡頭看見呂讓還跪在下面,指使衛士将人押下去看好。“待事結了再來罰你!”
這回總算不出人命,朱馨将心放回肚裏,見皇帝盯着自己看,又将心提到喉頭。只聽皇帝問道:“呂讓說靜思大朝會忽然離開,又休停大朝會,可是真的?”
朱馨如實道:“這倒不假。從六月開始,相王在大朝會上時常離開,多的有三四回,七月便休停了,小朝會一直不曾缺。”
蕭韞曦撓撓頭皮,皺眉道:“他怎會如此異常,一定是出了事。”
朱馨回憶道:“那段時日,相王臉色總不太好。謝大人關心,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