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3)
。”
蕭韞曦嘆了口氣道:“謝長亭要能問出來,倒好了。”思索片刻,讓朱馨回帳休息,自己親筆寫下兩封書信,令士兵快馬加鞭送回皇宮。
蕭韞曦這兩封書信,一封是給聞靜思,語帶怪責說他不擔皇後職責,對齊使的離間夫妻之計不加防備,讓自己對愛侶失去忠貞信義,這話已說得很重了。另一封是暗中給木逢春,責問他對聞靜思身體抱病的失察。
聞靜思接到書信,無奈萬分,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解。恰逢史逸君與沐景在身旁議事,史逸君見他眉間郁色濃重,讨來書信一看,頓時氣惱道:“陛下光要忠貞信義不要臉面,哪裏想到相王又要忠貞信義又要臉面。”
沐景哈哈一笑,遞回書信道:“陛下這哪裏是責備,這分明是撒嬌之語啊。”
聞靜思不理會二人,将書信放置一旁,專心手中事務,待夜深人靜,才提筆回話。
這一趟書信,來回不過八日。蕭韞曦與淩秋陽視察敵方動靜之後回帳,就接到了回音。一封是聞靜思的書信,另一樣卻是一個錦緞包袱。蕭韞曦拆信一看,只見愛侶寫道自己替皇帝接見齊使,兩國未交惡,還需顯大國之風,以震懾齊皇,不可讓齊國有借口發兵,使大燕背腹受敵。又道中秋之夜,刺客入宮,雁遲淩雲擒拿有功。刺客為涼國派遣,一為擾亂朝廷,二為嫁禍齊使逼齊出兵。三道涼不敵大軍才出下策,恐內心已驚懼之極。臣思君欲死,日日禱告陛下早日戰勝回朝,一家團圓。
蕭韞曦不料朝中如此多變,又驚又怒。信中未提刺客為誰而來,只寫涼恐懼燕軍才有釜底抽薪一舉,末尾見愛侶難得的親昵情話,驚怒之情又化作一壇蜜酒,醉人心神。蕭韞曦放下信,去拆包袱,包袱內不見木逢春的回信,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一件襁褓。蕭韞曦一愣,細細回想,忽而心魂巨震,冷汗淋漓,全明白了聞靜思休停大朝會的因果。
陸行舟站在蕭韞曦身側,見皇帝抓着襁褓,雙眼直愣愣盯着百子紋樣,臉色青紫不定,淚凝于睫。他心中焦急不堪,正要開口勸慰。這時,蕭韞曦猛地坐下來,雙手捧着襁褓緊緊蓋在臉上,顫聲痛叫:“靜思啊!朕的靜思啊!”
蕭韞曦這幾日又怒又哀又喜,心緒動蕩之極。一想起愛侶懷上第三個兒女,自己未陪伴身側,腰酸腿疼不能按揉緩解,孕吐不能端茶漱口,政事不能分擔,刁難不能維護,千辛萬苦之下還要被呂讓這等奸險小人指責彈劾,胸口便有股氣梗在其中,疼痛難忍。他趁着二淩将軍忙于商讨攻城之法,随手抓來馬鞭,直奔關押呂讓的營帳。正在客帳外與士兵說話的朱馨見皇帝怒氣沖沖地走向呂讓處,急忙上前攔下,口稱死罪道:“陛下息怒,呂讓誣告之罪雖重,按律也只有貶官一途,罪不至死。臣為禦史,監察百官也監察陛下。若讓陛下逞一時之快,臣回京之後面對相王,有何臉面說臣對陛下的私刑視若無睹啊?”此日之後,他一步也不離營帳。
蕭韞曦怒在心頭,幸而未失理智,知道就算朱馨不擡出聞靜思,他的話也在理在情。又想他倆營帳相鄰,只要朱馨不離開,自己無論如何都會被攔下,一腔怒氣無處發散,見誰都冷着臉,戰事又卡在左右兩莊上,更是雪上加霜。全軍将士都戰戰兢兢,唯恐誤觸龍鱗,惹得天子震怒。
淩秋陽見這樣下去不行,親自在朱馨帳中設宴,自己飲茶,給朱馨斟酒,又讓随行軍妓歌舞助興。朱馨哪知淩家酒濃烈後勁足,不過八九杯就醉倒在席上。蕭韞曦得知消息,冷聲道:“如此,他回去也好交差。”說罷,提起馬鞭就走。
呂讓本以為小命休矣,哪知等了許多天,等到一場鞭打,痛哭流涕地跪着受了。蕭韞曦一聲不吭抽了他十幾鞭,最後将馬鞭一甩,訓道:“朕一責你私心甚重,鼠目寸光,二責你不辯是非,受人利用謀害賢良。你服是不服?”
呂讓連連點頭道:“臣心服口服,謝皇上不殺之恩。”
蕭韞曦轉身就走,出來帳外,朗聲長笑:“這股惡氣,朕憋了許久,今日吐盡,簡直暢快之極!”
看守的士兵聽到這話,相視一笑。不過半個時辰,事情傳遍全軍上下,将士終于齊齊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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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孟優知道緣由後,靈機一動,一拍案頭笑道:“左莊鄭将軍多疑,秋陽這招,何不用在左右莊上!”立即與淩秋陽一起奔向皇帝營帳,将計謀細細說來。
第二日,燕軍派遣使臣帶着厚禮投帖右莊守将石律将軍。石律接待使臣,得知意圖招降,命左右侍衛将使臣棒打出門。燕使受此屈辱,竟面帶笑容滿意歸營。左莊守将鄭新從探子處得知石律接待燕使,燕使回營後受到嘉獎,大罵石律背信棄義,貪生怕死。
次日一早,燕軍圍困過來,鄭新唯恐石律借救援對自己下手,竟閉門不戰。他哪裏知道,此時淩秋陽率領主力,猛攻右莊三面城門。石律不得鄭新的救援,不過大半時日,就城破身死。淩秋陽斬下石律的人頭送往左莊,傍晚時分,鄭新思量再三,打開城門,投降了燕軍。
至此,最重要的一個關隘終于疏通,往前百裏,涼國再無勇将可敵大燕軍隊。
前線戰事又傳捷報,齊使見涼破國在即,大燕皇帝與相王又是這樣的關系,自覺難以完成使命,終是上書回國。聞靜思心中高興,依然在使者館設宴,只是這次立了屏風,不再露面。
庾京與吳悲文現在已知道他另一身份,宴席雖與來時無二,心中卻多了分尴尬。佳肴過半,庾京執杯對聞靜思道:“相王,涼七皇子陰險狡詐,欲借刀殺人,壞我齊國名聲,毀燕齊之誼,多得相王明察秋毫,秉公斷案,還我二人清白,不使家國蒙羞。我庾京與吳将軍在此多謝相王之恩,先幹為敬。”他與吳悲文連敬三杯,聞靜思不好推辭,以茶代酒,還了三杯。只聽庾京又道:“燕齊雖不能結百年之親,吾皇也願與燕永無戰亂,百姓世代友好。”
聞靜思笑道:“庾主使所表齊皇之情,本王已知曉,會代為轉述陛下。兵馬戰亂,勝也百姓苦,敗也百姓苦,但願兩國以和為貴,永無戰亂。”
庾京心領神會,再三謝過。
這一席,兩方都算暢快。庾京得相王以和為貴的承諾,算是給齊吃了定心丸。聞靜思知曉齊不會出兵援涼,蕭韞曦無背腹受敵之險,心中更是安定。
次日,齊國使團歸國,聞靜思不方便,改由史逸君相送。
九月二十,習習秋風送爽,林木漸漸生出金黃的豐收之色。
燕軍攻下奉節,大軍駐紮城外,皇帝與幾位将領入駐官府內院。此地離涼都城只餘百裏,蕭韞曦與幾位将軍商議後,準備整饬五日,一鼓作氣拿下都城。這時,支援的糧草辎重也已趕到,将士們脫下殘破的盔甲,銷毀損壞的弓箭長槍與刀劍,換上新造的甲胄兵器。傷病有藥可醫,碗裏是顆粒可見的粟米,耐放的瓜果,和新鮮的葷肉。将士們有精甲護體,飯食飽腹,人人眼中都是自信與自豪。就在全軍一片振奮之際,有一個人平靜之下,是焦躁難耐的急切。
淩孟優最先看出蕭韞曦的異樣,膳食吃得少,每晚必賞月至子時一刻才回屋睡下。他知道這位第一次出征的皇帝讓思念之情牢牢占了上風,卻無計可消除。拔營的前一晚,淩孟優與嚴谷容巡視大營回來城內,刻意路過皇帝暫居的小院,又見蕭韞曦站在院內,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上去。
蕭韞曦看兩位将軍聯袂而來,疑惑道:“軍中可是出事?”
淩孟優尚未開口,嚴谷容搶先道:“軍中無事,有事的是陛下。”他如此坦白,倒把蕭韞曦說得一愣。
淩孟優責怪地瞪了嚴谷容一眼,解釋道:“臣等見陛下這幾日郁郁寡歡,心中十分擔憂。”
蕭韞曦請他二人入內坐定,長嘆一聲道:“雖然朕在殷州待過幾年,也沒有當下出征在外的思鄉情懷濃啊。”見二人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你二人常年離家,怎麽過來的?尤其是嚴将軍,與夫人新婚乍別,就不思念麽?”
淩孟優笑而不語。嚴谷容神情柔軟下來,像是記起了家中嬌妻,語氣也添上些許溫情:“說不想,那是假。拙荊在臣出征前,特意到清涼寺求了道平安符,縫在錦囊裏讓臣随身帶着,臣一空閑就拿出來看看。”他從衣襟內貼身處取出一個紅色錦袋,摩挲片刻,才接着道:“臣給她承諾過,打下涼國後,要用涼最好的綢緞給她做一身衣裳。”
蕭韞曦感慨道:“想不到嚴将軍一貫粗曠,也有心細如發的時候啊。”
淩孟優笑道:“臣年輕時,輪換鎮守地方,十年光陰在家只有五六個月。軍營已成為臣的第二個家,鄉情淡薄許多,以至于幼女與臣始終不親。雖有遺憾,可國家邊防之重,又豈是自家可比!”
蕭韞曦點點頭,面上郁色始終不散。“是啊,國家國家,靜思總說有國才有家。”
淩孟優又道:“陛下,那呂讓如何處置了?”
蕭韞曦皺眉道:“朱馨領朕旨意,讓吏部調任呂讓去弁州做個知縣,若弁州沒有空缺,就在家侯着罷。”
嚴谷容怒道:“此等小人,陛下為何不一刀斬了?”
蕭韞曦嘆道:“你以為朕不想?朱馨說得有理,一刀斬了固然快意,過後卻給小人落下口實,連累靜思清譽,得不償失。”
嚴谷容道:“文人就是心眼多。哪像軍營出身之人,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哪裏有臉上順從,心裏還要尋着機會鬥上一鬥的。”他這話拐彎抹角把皇帝也說進去,淩孟優聽着一頭冷汗,忙給他使眼色,嚴谷容卻好似沒看見,接着話鋒一轉道:“相王雖是文臣,臣卻是服他。”
蕭韞曦好奇道:“你又不曾與他共事過,他哪裏能讓你這匹野馬跑出個服字?”
嚴谷容哈哈大笑,道:“陛下可記得當年引薦他,秋陽灌他淩家酒?他酒量不宏卻是連喝兩大碗,文人中難得的爽快之人。當年他承諾淩老将軍不碰軍務,掌權以來果然遵守諾言。去年陛下風寒卧床幾日,臣有本要奏,相王出來接見,對臣有禮有節,親自送到宮門,不像他身邊那幾個,把臣當做粗人。”
蕭韞曦心情大好,雙眼映着燈燭的火光晶亮晶亮的。“你這麽一說,朕更想他了。”
淩嚴二人從皇帝院內出來,淩孟優忽然道:“皇上與相王那事,你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嚴谷容道:“不就是明面上君臣,暗地裏夫妻嘛。你總說我腦子一根筋,可我又不瞎不聾。那麽多年,皇上替誰喝過酒。相王雖是個男人,德行沒得說,爽快又重信,我喜歡!”
淩孟優被他氣得笑起來:“衛桓說你粗中有細,竟然真沒說錯!”
十月初九,燕軍派出五千奇兵翻越堯山,攻下堯城。
十月十五,涼七皇子得不到齊國支援,麾下大将又陣前倒戈,絕望中逃入深山自盡而亡。
十月二十,涼太子重整玄鐵軍,慌忙出城迎戰燕軍。兩軍在離都城三十裏處的平原上第一次交鋒,玄鐵軍雖個個勇猛,到底因內讧削弱了戰力,陣型被燕軍沖散數次。太子麾下趙姓将軍見這樣不成,下令軍隊撤回,閉門不出商讨對策。淩秋陽也不追擊,清掃戰場,将涼軍的傷兵用車全數送回軍營,在禮數與道義上盡占上風。
次日,嚴谷容帶領二百位弓箭手,箭尾綁上檄文,射入涼軍營內。涼太子拆下文書一看,頓時吓出了一身冷汗。文中道盡涼國詭計奪魏州,涼帝不仁以魏州百姓為奴為狗,今日涼太子不殺七皇子舊部,他日舊部必如魏州百姓。又道燕帝親征,凡攻下一城,必然約束軍隊,仁義對待守城将領,絕不騷擾一家一戶。燕軍仁義之師,得道天助,虛懷若谷,願天下英雄豪傑前來投奔。涼太子當即下令燒毀所有檄文,但是為時已晚。不少士兵看到文書,又見太子毫無對策,一傳十十傳百,都覺得涼大勢已去,紛紛丢盔棄甲,軍心都開始散亂起來。當夜就有十幾人偷走出營,被守衛發現,涼太子怒不可言,将叛軍一一杖斃。趙将軍緊急調動守城的千斤弩入營,只賭一箭射下燕帝,扭轉乾坤。
十月二十五,兩軍第二次交鋒。
涼太子坐鎮大營,蕭韞曦身披金甲登上戰車,由三明衛保護身前與左右,親自指揮前鋒沖陣。一時間鼓聲殺聲兵器交鋒聲聲震天,士兵與馬匹踩出的塵土,飛揚到半空,遮天蔽日,數十裏遠都能見到。
這兩日,涼軍被燕軍檄文摧毀了意志,又被太子傷了忠心,再遇勇猛的燕軍,原本能出七分力,也只出到三分。不少人陣前放下刀劍,任由燕軍押解回去。趙将軍眼見軍隊一沖即潰,燕軍就要大勝,策動戰馬直奔向燕軍,手托千斤弩,搭箭入槽,拉動筋弦,眯起雙眼尋到燕軍正中明黃色戰車,扣動板指。弩箭穿破滾滾煙塵,仿如一束黑色的閃電,挾着勁風射向蕭韞曦。弩箭之快,直到戰車三丈處明日才發現,張弓對射。弩箭之狠,劈開明日的箭,射穿明日的右胸,箭頭依然有力穿破蕭韞曦胸前的金甲。
皇帝中箭,幾與大軍剜心同等。蕭韞曦咬牙對明日道:“不許倒!”拔劍削斷胸前的箭頭。
明日臉色慘白,聽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身後有衛士将他攙扶下車。明月明珠将這一幕看得分明,兩人怒氣驟升。
蕭韞曦扭頭對明月道:“毀去弩弓!”明月飛身下車,施展輕功越過交戰中的兩軍頭頂,避開數十發射來的敵箭,張弓搭箭遙對千斤弩,拉滿弓弦,在敵軍欲射第二箭前,搶先射斷了弩上的筋弦。同時,明珠從一旁取來披風,揚風一展披在蕭韞曦身上,擋去胸前箭傷。三人配合默契,處理的十分迅速。燕軍只見皇帝依舊站在戰車上,長身矗立,仿如天神庇佑,胸中激蕩萬分,手中刀劍更不留情殺向敵軍。
趙将軍見一箭不中燕帝,手中千斤弩又不能再用,轉頭去找其餘幾張,只見所及處,敵軍射來火箭,竟将剩餘的千斤弩全數燒毀。他心中一陣慘淡,神思恍惚間,一支利箭破空而來,正中他心窩。涼軍看主将倒下,再也沒了鬥志,紛紛丢盔棄甲,跪地投降。
涼太子坐在軍營中,得知了前方的消息,眼見再也沒有可能挽回敗局,不禁伏地痛哭。面對前來受降的淩孟優,俯首稱臣。
最後一戰反而有驚無險,順利攻下。傍晚時分,都城的涼國旗幟被撤下來,換上嶄新的燕字。至此,一百六十年的大涼并入燕國領土,百年的奪魏之仇終得雪恥!
日光在西方隐去最後一絲餘晖,蕭韞曦才在明月明珠的護衛下走進營帳。
此時帳中只有兩人。明日躺在塌上,雙目緊閉,臉色已有好轉。徐謙神色凝重,連忙讓蕭韞曦坐下,揭開披風,小心翼翼脫下肩甲與胸甲,見箭頭仍舊深入右胸皮肉,不禁氣惱道:“陛下既然受傷甚重,為何不早一些回來。”
蕭韞曦傷處血已止住,臉色發白,精神卻很好。他朝徐謙笑道:“朕要在軍前受涼太子降禮,出征數月就等這一天。”
徐謙嘆道:“陛下忍一忍,拔箭疼得很。”他撕開傷處衣裳,端近燭火看了看傷口,一手捏緊箭頭,迅速一拔,一手抓着沸水煮過的布巾緊緊蓋下。
蕭韞曦悶聲一哼,疼得眼冒金星呲牙裂嘴,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長長吐出一口氣,竟然還有心玩笑:“徐謙,這與靜思分娩相比,孰者痛?”
徐謙一怔,舉起箭頭端詳片刻才道:“我聽說涼國的千斤弩,箭尖有血槽與倒鈎,中者不死也殘。陛下萬幸,這一支是平常的箭,實在不及相王分娩之痛。”
蕭韞曦低眉不語。這時,淩孟優與淩秋陽嚴谷容三人相繼進帳,看箭已拔出,皇帝神色平靜,都放下一顆心。蕭韞曦問了幾句涼國皇宮與重臣的情況,又命三人不得散播他受傷的消息,得到承諾後向淩秋陽道:“你替朕拟旨,傳太醫局董海趕赴軍營接替徐謙。”
這一道令,把在場之人都驚了一驚。三位将軍紛紛詢問因由,明月與明珠也齊聲勸說,只徐謙定定地看着皇帝。蕭韞曦慢慢道:“朕算了算日子,再有三個月,朕的第三個皇兒就要出世了。徐謙回去,朕才放心。旨意傳遞最多八日,董海快馬趕來需要二十日,這一個月,朕的傷還好不了麽!”
三位将軍聽不懂這沒頭沒腦的話。衆所周知皇帝只有蕭元謹一位皇嗣,怎麽這樣一說,不僅有第二個,連第三個也快要出世。明珠明月與徐謙倒是聽懂了,一時不知該道賀還是勸他以傷勢為重。
淩秋陽試探道:“陛下,臣從未聽陛下提起皇子的生母,也不曾聽聞陛下有第二位皇子。這第三個就要出世,臣就要問一問,陛下一直不願給這位貴人上封號,是不是因為相王的緣故?”
蕭韞曦一聽便知他想岔道了,搖頭嘆道:“是你口中這位貴人的緣故。”
淩秋陽見皇帝不欲多談,也不好在他傷時追問,想着來日方長,不怕沒機會,便和同僚一并告辭離去。
蕭韞曦用衣袖擦去額上冷汗,輕聲道:“你回去探探靜思的口風,第三個兒女出世,朕能不能言明生母?”
徐謙笑道:“陛下瞞得辛苦,臣覺得今時的相王,比十年前五年前,更淡然處之。”徐謙放開手,見血已止住,小心上藥包裹好,出門煎藥去了。
蕭韞曦勞累一天,又受了傷,不多時便昏睡過去。等他醒來,帳外火光滿天,熱鬧非凡,全軍将士都在慶賀,帳內只一盞油燈,明月明珠守在床邊照看着一爐藥膳,一爐湯藥。蕭韞曦撐起身,接過藥膳道:“明日怎樣了?”
明珠道:“他剛剛醒來,喝下藥才睡着。”猶豫片刻,又道:“明日讓臣替他請罪。”
蕭韞曦吞下口中熱粥道:“若不是他以身相擋,朕恐怕不測。朕不罰他,朕要重重地賞他。”
明珠跪地叩首稱謝,又道:“臣三人跟随陛下多年,年事漸高力不從心,請陛下另從摘星閣擇武藝高強的年輕暗衛替之。”
蕭韞曦道:“好。你三人若想留下,朕依舊法提你三人擔任禁軍統領,若想走,朕也贈金百斤讓你們榮華富貴。”
明珠再叩首:“臣願留下盡忠。”
明月也叩首道:“明日傷入肺腑,恐一身武藝盡廢。臣與他結拜兄弟,願回家照料至壽終。”
蕭韞曦點點頭道:“好,有情有義,不愧跟在朕身邊那麽久。都準了。”
次日一早,蕭韞曦忍着傷痛與幾位将軍帶領三千衛隊進入都城皇宮大殿。皇後與嫔妃,太子與皇子,朝廷文臣武将,齊齊跪拜新君。蕭韞曦坐在禦座上,聽廢太子宣讀降表,只覺得這滿朝的恭敬,一紙的勝利,沒有了那個人在身邊分享,都黯淡失色。
涼王朝的覆滅與君主的神威傳回朝廷,聞靜思為此重開了大朝會。他站在絹面屏風之後,親自宣讀了告捷文書,清清楚楚地聽見臣工的頌贊。聞靜思輕輕撫摸肚腹,此時唯一的遺憾,是身後禦座久久在外的主人,不能與自己一起看朝臣的歡喜。
與告捷文書同來的,還有一紙調令。董海跪接後,即刻回去收拾物什與令官動身趕赴軍營。聞靜思覺得甚是怪異,招來令官取過調令一看,是淩秋陽的筆跡,不禁隔着門問道:“為何調走董太醫,可是徐太醫負傷?”
令官直言道:“徐太醫不曾負傷。”
聞靜思不再說話,眉頭卻不能舒解。
木逢春安慰道:“或許只是去去就回,應該趕得回來。”
聞靜思搖了搖頭,一手捂着心口,緩緩道:“這幾日,我總覺得心裏不安。陛下那處,不要出事才好。”
董海與徐謙一來一往,馬蹄踏過六個州,穿過深秋的落葉與初冬的新雪,終于趕在新年之前進入皇宮。他的回來,着實讓聞靜思吃了一驚。
彼時,聞靜思已懷孕九個月。皇帝不能趕在年前回來,年年的祭祀天地,便落在了唯一的皇子蕭元謹的頭上。十歲的蕭元謹穿着厚重的禮服,規規矩矩的在父親面前一遍遍演示祭天之禮。宮侍通傳徐太醫求見,聞靜思一時想不起除了跟随出征的徐謙外還有哪個太醫姓徐,倒是蕭元謹稚聲稚氣地道:“讓他進來。”
徐謙一腳跨進房門,見聞靜思臉色如常,頓時放下心,一揖到底。
聞靜思吓了一跳,半天才道:“你怎麽回來了?陛下呢?公文只說大軍新春之後再啓程,不曾提起陛下先行回朝啊?”
徐謙笑道:“我不回來,誰給相王接生?”
聞靜思一愣,這才覺出不對。“我未告知陛下懷上這一胎,他如何知曉?”
木逢春見瞞不住,索性如實道:“相王曾推脫陛下取得魏州後再說,中秋後陛下來信責怪奴婢照顧相王不周,奴婢這才言明。”
聞靜思淡淡笑道:“這事我确實羞于啓齒。”又問道:“陛下一切安好?”
徐謙摸了摸脖子道:“接受降禮,處置舊臣,重新調兵遣将,親力親為。”頓了一頓,繼續道:“陛下讓我探你口風,是否願意将皇子生母公示朝臣?你們二人瞞得辛苦,不如大方說了,免得再出現涼後妃在陛下面前自薦枕席之事。”
蕭元謹忽然插嘴道:“她們敢,這是欺君惑主!”
聞靜思掩面笑了許久才對長子道:“你父皇是聖明之君,龍鳳之姿,誰見了不心生仰慕。”
徐謙心中暗道:“仰慕你的人也不見得少啊。”面上卻笑道:“皇上趕了幾次,倒是被一個膽子大的一品夫人嘲諷懼內。結果一怒之下命人将後宮妃嫔夫人都送入寺裏修行去了。”
聞靜思嘆道:“你有所不知,中秋夜宴,屏風倒下,我肚腹前毫無遮掩。現在朝中都知我暗結珠胎,幸而身份在此,才聽不到誅妖孽斬佞臣的傳言。”
徐謙哈哈笑道:“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啊。”
十二月的最後一日,蕭韞曦的信件快馬送到。私信直言大雪封了魏州的官道,自己帶領三千衛士翻山行軍,盡量趕在他生産前回來。公文則言明皇子蕭元謹替天子行祭祀事宜。
新年的夜宴大赦令與祭祀天地皇家太廟之事,都在蕭元謹的主持下圓滿完結。他小小年紀第一次主持這些事務,也不知背後練了多少次走路的身姿,祭祀的禮儀,誦讀的神情,也不知私底下背了多少回祭祀文章,夜宴的祝詞。臣工見他幼稚未減,但神情肅穆,從容不迫,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已頗有帝王風範,只待成年,又是一個賢明君主。
聞靜思這幾日在東宮閉門不出,與幼子讀書玩耍取樂。每日蕭元謹一臉疲憊的回來,他都心疼地親手脫下兒子身上繁重的禮服,仔細詢問典禮上的事,若是無錯,便不吝誇贊,若有偏差,也是細心指正,下次絕不再犯。蕭元謹心中雖有委屈,只要一想父皇不在身邊,只有自己能保護父王與弟弟,便振作起來,不哭一句累不叫一聲苦。
蕭元謹的整個新年,就在這責任與自強中度過。而聞靜思,也終是在瑞雪與等待之中,開始了第一次的陣痛。木逢春叫來徐謙,雁遲送兩位小主人進入書齋後,前往正德殿宣布今日暫停小朝會。
史逸君見他神色匆忙,問道:“是不是皇上回來了?”
雁遲搖頭,程夢瞳忽然道:“叫徐太醫了麽?”
雁遲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轉身回內宮。他行至回廊,巧遇一位小內侍慌慌張張跑過來,一問才知皇帝的衛隊已到城外五十裏處。他算了算時辰,也不知皇帝回來的更快,還是聞靜思生得更快。
徐謙為聞靜思接生過兩回,甚是熟手,在床邊塌上備妥一切物什後,坐在上面陪伴他。雁遲走進來,見聞靜思閉眼忍過一陣痛,輕聲道:“陛下已在城外五十裏,朝中并無迎接陛下凱旋的準備。”
聞靜思喘了口氣,急急道:“武将讓淩雲與衛桓去,文臣史逸君程夢瞳為首。不要告訴陛下我已陣痛。王師凱旋,要在天下百姓面前做足禮節。快去!”
雁遲深深看了他一眼,領命離去。
徐謙拿着巾帕擦去聞靜思額上汗水,笑道:“我還記得相王當年在廣賢殿上産子,也是以科舉為重。沒想到事隔十年,相王一點也沒變。”
聞靜思勉強笑了笑,忍過十息疼痛,才道:“他若是尋常一個人,我自然恨不得此時陪着我。”
徐謙見他喘息得嘴唇幹燥,端來杯水,趁他不疼,半扶起身喂了。
聞靜思生過兩個孩子,第三個便十分迅速。而皇帝的行軍似乎要與他比快,半個時辰後,木逢春來報,皇帝已到城外二十裏,文武百官也已到齊,只需皇帝一到,即可行王師凱旋之禮。
聞靜思此時兩次陣痛相隔不過十息,徐謙檢查産道,已開五指。
窗外無風,大雪自落。亭臺樓閣,欄杆石階,滿眼的雪白,仿佛三千世界最初的景象,每一筆都等待能工巧匠來細細描畫,又仿佛新生的嬰孩,純真無暇,等待父母一點一滴的塑造成人。而皇家第三位血親,就在這皚皚一片雪白中,發出來世後的第一聲啼哭。緊閉的門窗外,荼蘼葉上松軟的雪簌簌掉落下來,露出一點綠。
待胎兒胎盤離體,徐謙清理完血液污跡,撤換身下墊褥,就去清洗新生的嬰孩。聞靜思已不是第一次生産時年輕的體魄,下.身的疼痛如此分明,身體卻不似自己的,一點也動彈不得。木逢春拿着巾帕心疼地擦去聞靜思額頭頸項上的汗水,濕了一塊又換來幹的一塊。
寂靜的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清晰的馬蹄聲。徐謙忙着紀錄嬰孩的模樣,木逢春忙着取來烘暖的幹淨衣衫,都沒有留意,聞靜思卻聽到了,輕輕道了聲:“開門。”
木逢春吓了一跳,這才聽見馬蹄聲,連忙放下衣裳,打開大門。門外銀妝素裹中,一匹黑色駿馬跨進小院,蕭韞曦翻身下地,帶着一身的冰雪闖入溫暖的內室。他一手掀去頭盔丢在桌上,一手扯斷胸甲肩胛的系帶,将冰冷厚重的戰衣放在一旁。他渾身風霜之氣,雙眼卻熾熱如火,緊緊盯着床上伸長脖子看過來的愛侶。聞靜思見他沖到床邊,緊緊擁抱自己,這一霎那好似在夢中一般,不禁鼻根一陣酸一陣麻,連忙将臉埋在他胸前。
蕭韞曦摸着他溫熱濕透的身體,滿足、感激、內疚、心疼之情充斥心頭,好一會兒才顫聲道:“不生了,以後再也不讓你受這罪,好不好?”
聞靜思說不出話,在他懷中點了點頭。蕭韞曦離開一些,只見愛侶眼底淚光閃閃,一雙橫波目成了兔兒眼,不禁笑開了嘴,笑着笑着,嘴角歪了歪,眼睛也濕潤起來。
木逢春見狀,抱着衣衫上前勸道:“陛下,相王衣裳濕透了,得換一身幹淨的。”
蕭韞曦這才松開懷抱,讓木逢春放下床幔,親手給愛侶換衣。
聞靜思細細看着他,一臉黃土,胡渣叢生,鬓邊發一縷一縷也不知是汗水是雪水。“怎的那麽快便到了?”
蕭韞曦拿着熱布巾擦去聞靜思身上汗水,才一件一件穿上幹淨的衣袍。“我叫雁遲穿着金甲佯裝成我的樣子。”他嘆了口氣,無不遺憾道:“緊趕慢趕,還是遲了。”
聞靜思勉強撐起身,奪來布巾搓洗幹淨,捧着愛侶的臉仔細清去塵土。看着這個日思夜想的人,耐不住思念,親吻上去。
蕭韞曦不敢長吻,淺嘗即止,自嘲道:“不急,我幾天沒清洗,身上臭得很,小心熏着你。”
聞靜思笑着躺下,溫言道:“去看看女兒。”
徐謙聽聞,将裹好的嬰孩輕輕交付到皇帝懷中。蕭韞曦低頭看着初生的女兒,這個孕育中始終不得自己在旁的女兒,心中感慨萬分。如今他有愛侶,有子有女,國土完整,百姓富足,這一生,還能有什麽遺憾呢?
一月十一,大雪初晴。
皇家的榜文從官道上送往各地,皇室添一公主,宗正寺在皇家玉牒中記下了公主的名諱——蕭青萼。
這一次,沒有官員上奏要求宣告公主生母,也沒有官員提議敕封公主生母。
千碧湖的百日宴一如十年前喜慶,也一如十年前那樣,看似百官慶賀之宴,實為一家歡喜之宴。皇帝抱着女兒坐在禦座上,皇子與孝王世子圍在一旁看妹妹,孝王端坐次首,其餘皇族也好,重臣也罷,皆無插足之地。
女孩兒始終不同男孩兒的活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