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一襟晚照
暮春時節,日正當午。城外的官道上行人三三兩兩,一人單騎便格外的顯眼。
進了城門,雁遲下得馬來,一手抱着一捆桃枝,一手牽馬,沿大道回了自家宅第。他剛進大門,不到書房門口就被仆人攔下,接過書信順手丢在桌上,先侍弄桃枝去了。待修剪齊斷口,小心插入翹頭案上的觀音尊內,理出個長短稀疏的模樣,才洗淨手臉去看信。
信是蓮溪聞家寄出,寥寥八字——灑掃以待,君能飲否。盯着熟悉的筆跡,雁遲笑了笑,又看向盛開的桃花,怔怔發起呆。
用過午飯,雁遲叫來家中一衆仆役,給足了當月的月錢,退回各自契書,只留下三個年輕能幹的奴婢,其餘都一一放出家門。傍晚時分又向孝王府遞了拜帖,聞和韡許久不見他,噓寒問暖後,留他一起用晚膳。待雁遲說明來意并遞上房屋地契,聞和韡思索許久,才點點頭道:“搬去和二叔住也好,他特立獨行,越老越任性,你雖沉穩,卻郁結難解,住一起互相有個照應。只是路途遙遠,我派幾個人護送你過去。這事和皇兄說了麽?”
雁遲看着這個在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男子,待之如子如侄的人,眼角那一抹午後豔陽的風景,心裏是說不出的感慨:“護送倒是不必,我劍已失,功力還在。只是我這一走,恐怕不會再回來。陛下那處,我明日就遞信去。”
聞和韡問道:“何時走?我明日遣人将通行文書送到你處。”
雁遲道:“後天一早。”
“這麽快!”聞和韡一時無語,見他舉手間露出內袖的麻衣,恍惚又看見當年他用麻布裹纏劍身的神情,心底那股凄切如麻如線,絲絲縷縷勾出亡父的安詳模樣。“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穿着。”
雁遲低頭看了看袖口,淡淡笑道:“又不妨事。”手肘一收,話題一轉,道:“阿雲近一年身體不太好,還要你多多照拂。阿心離我們近,我會常常去看她,有什麽事,都傳信回來,不必太挂懷。陛下和王爺也要多保重。”
雁遲走得極快,好似不給人醞釀離別的愁緒。次日午時進宮拜別了皇帝蕭元謹,下午話別聞靜雲和舊友,晚上收拾行裝。說是舉家搬遷,也只有兩個箱籠的衣物,一個箱籠的重要雜物。翹頭案上的畫像被他小心卷起來,收入明黃龍紋錦囊裏,用油紙裹好放進木盒藏在衣箱底。這最重視的一樣拾掇妥當,再無要事,早早歇下會周公去了。
三月十八,雁遲與三個奴婢坐馬車去往蓮溪。四月初一一早,聞靜林接到消息,帶着孫女親自出城迎接。
聞氏廣布各州府,本家宅院中并無多少人留守。聞靜林回來小住,等雁遲到了,便一起動身前往雲夢山靜廬。他的長子和女婿在府衙為官,女兒媳婦與孫女陪他住在靜廬。聞靜林成婚晚,孫女如今才十歲出頭,正是活潑天真的年齡,一雙杏眼止不住的往雁遲身上瞟。聞靜林見狀,笑哈哈地讓她坐到身邊來。
“婉兒想什麽,瞪着眼睛像只貓兒。”
聞清婉偎着爺爺,對坐的老人高大而健壯,幹淨無須的面龐在一頭白發中不顯年邁,目光銳利,神态卻和藹。小女孩兒早知道要和這位老先生一起住,有心親近又膽怯,只好問爺爺:“雁先生的武功和爺爺比,誰更高啊?”
聞靜林看着孫女,握起拳頭揚了揚道:“爺爺的武功大半都是他教的。他擅長用劍,爺爺愛用拳頭,他現在失了劍,當然是爺爺厲害了。”
聞清婉又道:“雁先生的劍去哪裏了?雁先生有劍是不是比爺爺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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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個嘛……”聞靜林故作為難,見雁遲面帶笑意,對提及往事并無不快之色,向孫女直言道:“劍為君子之器,他的劍陪着君子去了。若是他手中有劍,爺爺是比不過他的。”
聞清婉瞪大了雙眼,幼稚的臉上盡是崇敬之情。
車馬行到一座小鎮甸時,遇上了大雨,一行人只好在客舍暫住下來。
聞靜林多年不見雁遲,用過晚飯後便拉着他來吃茶敘舊。屋外大雨瓢潑,屋內茶香袅袅。雁遲取了紅棗與蓮子入杯,聞靜林看了笑道:“我以為勸你來住要花上許多口舌,你能爽快答應,我也放心。”
雁遲道:“聞晗也在本家,你不曾節外生枝罷?”
“他苦頭沒吃夠麽。”聞靜林“哼”了一聲,斂去笑容道:“景玉年後仙去了,我過來給她上柱香。”
雁遲心中算了算道:“她也是高壽。”
“天姿國色,命卻不好。”聞靜林晃了晃杯中的桂花,湊近嗅了一鼻的芬芳,惋惜道:“我當年誤會她意在勾.引父親入門做妾,在百花宴上當衆譏諷。後來才知道父親去她處,多是為了消息暗報。我也是放不下.身份臉面,一直不肯給個對不住。”他一口飲下杯中茶,桂花的氣味直通肺腑,理順了胸中郁氣。“現在老了,想想舊事,倒是佩服父親和她。一個有意,始終守得住信諾,一個有情,不願攀登高枝。她後來跟的富商對她雖好,奈何死得早,偌大家業她占不到半分,只得遁入空門,守着寂寞。有時候想想,當年我要是早些懂事,不去百花宴,再讓大哥勸勸父親,他倆興許還能過幾年夫妻日子。我當年對父親,還是太苛刻了,大哥說的一點不錯。”
雁遲聽他絮絮叨叨回顧往事。紅棗的甜,蓮子的苦在口中纏纏綿綿,好似舊事一般,萦繞于心難以忘懷。他放下茶杯接口道:“也不是你的錯。君謹與你,所求不同,自然做法不一樣。”
聞靜林一怔,盯着他看了許久,慢慢笑開來:“難得有人開解!我喜歡你這句話。以茶代酒,多謝了。”一口飲罷,換了話題道:“阿雲如何了,我那幾個侄兒侄女呢?”
雁遲笑道:“阿雲這兩年身體不太好,總是咳嗽,徐謙的藥也快鎮不住了。陛下與王爺身體健朗,去年王妃生了個小郡主,陛下取笑她老蚌生珠。公主我已兩年未見了,聽陛下說一切如舊。”
聞靜林皺眉道:“我藏了幾支山參首烏,回靜廬就讓人給阿雲帶過去。”
雁遲道:“這還要你出?太醫局裏哪樣不如你手中的這些?”
聞靜林擺手道:“皇帝給,那是情份,我給,是道理,不一樣。”
雁遲笑了笑,不再駁他。
聞靜林在第二杯茶中添入茉莉,緩緩飲盡。“你那些舊友還在麽?”
雁遲晃了晃茶杯,棗泥與蓮子在茶中兜兜轉轉,味道卻仍是那般。“明珠在故裏,時常與我通信。淩雲去年冬天狩獵連馬帶人摔在冰上,躺了三個月,身體大不如前。朝中老一輩退得差不多了,上來的人都是陛下和王爺親手提拔起來的,明君賢臣,兄弟和睦,也算不負先皇與君謹的期待。”
聞靜林抱着臂膀,目光穿過窗外如銀針的雨水,似要望進百裏外的京城裏。“我們這一輩,想不到竟是他倆走得最早。”
室內一時寂靜如死,只聞窗外風雨呼嘯。
雁遲盯着杯中最後一顆蓮子,霎時不知其味。
聞靜林忽然笑了一聲,撓撓後腦,挺起身道:“都是晚輩的天下喽!”
大雨下了三天,第四日一早天才放晴。剩下百餘裏路途不過五日就走完了。
雁遲初次到雲夢山,時值春夏交替,薄翠濃綠與絢爛春花互相呼應,林中陣陣求偶的鳥鳴,遙望半山,廘和羊從樹下漫步而過,當真是生機鮮活之地。
雲夢山并非只有靜廬。
一行人沿主道上山,聞靜林指點林中草木矮房向雁遲道:“這家是個沽名釣譽的腐朽書生,朝廷野不遺賢,他借隐居擡高名聲。可笑手不能提,飯都吃不飽。”走了一段路,又指着左邊一家林木掩映的獨門小院道:“那是董屠夫和他契弟郭夫子的家,兩個直腸子,互相看對了眼,從禹州私奔過來,和我有幾年交情。”他一邊走一邊說,抱着小孫女腳踩山石仍舊健步如飛。又走了半柱香,半山腰的密竹林中現出一座白牆黑瓦的院落,對開大門上是靜廬的牌匾。
聞靜林的女兒和媳婦留在家中,早早收拾了東廂一間卧房。雁遲将衣物收拾整齊,又将書冊文玩擱在案頭,最後取出箱底的那一卷畫,輕手挂在牆上。他正退後幾步看挂得正不正,只聽聞靜林自屋外邊走邊叫道:“來吃飯,我女兒的手藝保準你吃一天想一年!”
聞靜林一進屋,擡頭正和畫打了個照面,“咦”了一聲,走近幾步仔細端詳一番道:“這是什麽時候畫的?我怎不知你有這等好功力!”
那畫中正是聞靜思,背負長弓,腰懸箭囊,身着戎裝騎在白馬上,嘴角含笑,望過來的雙眸平和安詳。身後叢林荟萃,百花争豔,頗有“暗想舊游渾似夢,踏花歸去馬蹄香”的意味,是一幅十分神似的佳作。
雁遲收好龍紋錦囊道:“先皇在君謹五十壽辰上的贈物,所繪應是生下公主次年去圍場狩獵的情形。我七十生辰,皇上詢問賞賜,我便向皇上借了這幅畫。等我百年,還要歸還回去的。”
聞靜林眯起眼,這才看清題款是蕭韞曦的名諱。他嘆口氣笑道:“大哥還是這個時候最好看。”
或許是聞靜林耽擱久了,聞清婉來催促二人,被爺爺一把抱起,指着畫中人道:“來見見你大爺爺,他是我的親兄長。”
聞清婉看看畫,又回頭看看爺爺,疑惑道:“大爺爺比爺爺好看。”
聞靜林聽了,佯作生氣道:“胡說!爺爺年輕時候,豐神俊秀,潇灑倜傥,喜歡爺爺的女孩子都排到了山腳,可比喜歡你大爺爺的多咧。”
雁遲聽了哈哈大笑道:“這可不假。論人數,君謹遠不如你,論尊貴,何人比過他!”
靜廬的日出日落,與京城并無多少不同。唯獨節日,因着親友在側,更添幾分熱鬧與喜氣。
五月初五過端午。
雲夢山毗鄰雲澤水道,每年都聚來周圍村莊鎮甸的幾條龍舟,鑼鼓震天,歡聲徹地,比之京城內水道的龍舟賽,雖質樸卻更熱鬧。
聞靜林一大早就帶着雁遲和小孫女趕去看賽龍舟,緊趕慢趕到達河邊時,附近的百姓已經将岸邊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聞靜林早有準備,帶着兩人登上了觀景臺。臺上一位紅布纏額的年輕後生見聞靜林到來,忙作揖大聲道:“林爺今年也來看?”
聞靜林笑呵呵道:“帶個老友來。今年再贏,就是接連第六回,都給我争口氣,拿了頭籌我請你們吃好酒!”
那年輕後生歡天喜地跑下去找舟上的弟兄報喜。聞靜林指着遠處那條紅色的龍舟道:“這條舟上的漢子,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擊鼓劃槳個個在行。當年我也是劃槳的一把好手,可惜現在力不從心。”
雁遲眯着眼看那河道上的七八條龍舟,只待一聲令下便如箭齊發,沖向終點。眼前人聲喧嚣,雁遲卻記起許多年前的一次龍舟賽,那時也如眼前這般熱鬧。蕭韞曦微服在殷州寧王舊居游玩,帶着聞靜思一起去看龍舟,他與暗衛貼身保護。端午龍舟,那是萬人空巷的情形,他們給兩人隔絕出伸展自若的空隙,護着站在江邊,聽江水濤濤東逝,看龍舟艘艘飛過。在首只舟沖過終點時,群情激湧,喧嘩嘈雜,蕭韞曦竟一不留神踩松了沙土,直往江中滑墜,聞靜思反應極快,第一個抓住蕭韞曦的手。至此,但凡去河海江湖岸邊,兩人總是十指交纏牽着,毫無避忌。
雁遲想着別處,眼前龍舟賽自然不入腦。等他警醒過來,已有三只舟沖過終點。聞靜林在一旁撫掌大笑,聞清婉笑咪咪地報告戰況,雁遲看着一對爺孫,只覺得一股暖意從腳底慢慢騰起。
既然過端午,便該有個過端午的樣子。
回到靜廬,女眷與奴婢已在門前挂好了菖蒲,院子裏殘留着蒼術與白芷的氣味。屋後花園的石桌上放着一堆食材,都是做粽子的事物。一碗黏米混着粟,一碗黏米混着各種豆子,一團五彩絲線,一疊箬葉,在女眷的手中乖乖地裹成一個小小的角黍。雁遲見箬葉還多,坐下來一展手藝。他十指靈活,用力均勻,粽子裹得又緊又漂亮。
聞靜林的女兒見了,誇贊他:“雁先生巧手,何時學的?”
雁遲笑眯眯道:“何時學的不記得了。以前年年和先皇君謹一起過端午,都是我們自己動手包。”
聞靜林坐在一旁看了片刻,插話道:“我記得大哥愛吃涼粽,還要淋上桂花蜂蜜。”
雁遲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嗯,先皇愛吃紅豆餡的,豆子一定要煮得夠軟爛,硬一些他就不下口。陛下喜歡裹上火腿。孝王不挑剔,什麽都吃,如果有栗子,會多吃一個。公主和君謹一個口味,更喜歡玫瑰蜂蜜。”
聞清婉道:“雁先生喜歡哪樣呢?”
雁遲笑道:“有什麽我便吃什麽。”
聞清婉接着道:“爺爺早腌好了桂花蜂蜜,雁先生試試和大爺爺吃的是不是一樣。”
雁遲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把最後一個粽子丢入籃子裏。“好,我試試!”
靜廬的端午宴設在庭院裏,四周翠竹環繞,倒是有深山人家的味道。
石桌上有一籃各式粽子,一壇雄黃酒,一壇菖蒲酒,幾個時令蔬菜。一家人不分男女,圍坐在一起。聞程氏給女兒的額間點了雄黃酒,又在手腕上系上五彩長命縷,小女孩兒高興地直笑。
聞靜林切好了粽子,淋上桂花蜂蜜遞給雁遲:“魏家的春蜜是方圓五十裏最好的蜂蜜,桂花樹是我親手所栽,你嘗嘗和宮裏的一樣不一樣。”
雁遲夾了一塊送入口中,金黃的桂花幾乎融化在蜂蜜裏,仿若天生一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甜之氣充斥滿口。記憶中最後一次在宮中吃蜂蜜涼粽已過五年之久,口中的味道一點一點的讓他記起了舊時吃粽子的光景。雁遲想了想,道:“不一樣,不是那個味道。”
聞靜林并未表露出半點失望之色,取過一壇酒道:“阿雲每年都給我運十二壇酒,這些都是用新法釀造,新法濾得,比市集上的酒濃烈不少。他凡有新品都會給大哥送去幾壇,你再試試這菖蒲酒,是不是舊時滋味。”
雁遲任他斟滿一杯,取來抿了一口。酒是好酒,杯也是好杯,只有情懷不再是舊時情懷。他道:“也不是那個滋味。”
聞靜林笑着搖頭嘆道:“你啊……”低頭吃粽子,不再理會他了。
他二人忽然沉寂,另一邊的女眷卻熱鬧起來。聞清婉一手拿着一個香包,一只給爺爺,另一只給了雁遲。雁遲接過一看,是一個寶藍底蓮花紋的四角香包,底部墜着五彩絲線編織的同心結。雁遲盯着香包看了許久,直到聞靜林拿豆子丢中他額頭,才回過神,道:“你可記得先皇與君謹在嘉和宮居住的第一年端午,給我們所有人都做了香包?”
聞靜林放下手中的那一個,點頭道:“記得,我當時在阿心處過端午,送信的人不知道,還在山下等了近兩個月,就我最後一個拿到。”他頓了頓又道:“只有那一次是他親手做的,以後都只有長命縷,就算有香包也不是出自他手。這是為什麽?”
雁遲笑道:“那次他不慎被針刺傷了手,事後先皇知道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同笑起來。未盡之語,不言自明。
聞靜林起身道:“你等着,我那個還留着。”等他回到原處,雁遲也後腳跟來。
兩人一看對方手中,都是昔年親人送的那一個。聞靜林的是暗紅底翠竹紋樣,雁遲的竟是寶藍底蓮花紋樣。只是聞靜林手中那只已經頗有舊色,雁遲的這只保存完好,只顏色稍黯淡,渾不似幾十年前舊物。聞靜林眼尖,“咦”了一聲,拿過雁遲的這只仔細一看,香包口有一點暗黑污漬,不細看只當做荷葉一角。他嘆道:“原來竟是落在你手裏。”
聞清婉好奇,也湊過來看。聞靜林将兩個香包交到她手心。那香包做工不如娘細致,料子與紋樣卻十分精美典雅。她小小年紀也看得出,繡樣和香包縫制不是出自同一人手。
聞清婉看看雁遲,又看看手中兩個舊時式樣的香包,纖秀的眉皺起來。“雁先生,你帶着大爺爺的畫像,每天穿麻衣,又将大爺爺送你的香包存地這樣好,是不是心裏也喜歡大爺爺?”
雁遲微微一愣,展顏而笑,伸手取來酒杯,一飲而盡,滿口濃烈盡入腹中。
遠處,鳥鳴蟲蛙聲忽遠忽近,豔陽透過竹葉灑下斑駁舊影。
忽爾,微風驚竹林,恰似,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