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緣起 踏雪而來的白衣少年
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記得那夜。
寡月凄涼,北風肆虐,天上下着大雪,似梨花漫天飄揚,她寧願把這雪想象成春天的梨花,那樣她就不會覺得寒冷刺骨。
她蜷縮在冰天雪地裏,自從沒了蓬頭老翁的照拂,她避難的破廟也被一幫乞丐占去,她被趕了出來,她生得瘦瘦小小,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她拼命的縮着身子,想把裸-露在外的肌膚藏起來,可是她快凍得沒了知覺,恍惚間,她看到了蓬頭老翁坐在破廟的臺階上,手中拿着一把破舊的胡琴,他的目光總是滄桑又空洞,他拉着她聽不懂的歌曲,雖然聽不懂,但她覺得曲調很悲傷,悲傷到讓人想哭。
她知道自己産生了幻覺,因為蓬頭老翁已經死了,在一個白雪皚皚之夜,蓬頭老翁死在了破廟裏,是她搬着他到了亂葬崗,挖了一個大坑埋了。
她覺得自己很快也要死了,就這樣孤零零的死去,會不會有哪個好心人經過,也将她擡到亂葬崗,和蓬頭老翁埋在一起。
“公子,這裏有個小孩。”
就在她已經快要 睡過去時,一突如其來的聲音刺-激她的耳膜,令她渾身一震,意識清醒過來,不能睡,睡了便再也醒不過來。
她費力的睜開眼睛,看到一輛雕輪繡帏,垂挂着流蘇的華麗馬車停在不遠處,光禿禿的大樹下。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掀開厚重的車簾,自裏面緩緩走出一個錦衣華冠,披着白狐裘的少年。
那少年于漫天飛舞中,緩緩朝她踱步走來。
他穿着白色的厚底長靴,靴邊鑲了金絲滾條,靴面幹淨如白雪,沒沾一點灰塵泥土,視線稍擡,他的衣服看來也很華美,不論是衣服上的紋繡還是配飾,她都完全沒見過,但她知曉一般人肯定穿不起的。
這是一位貴人。沖撞貴人,她也讨不到好果子吃,對于那些貴人而已,她們就像是肮髒醜陋的臭蟲,一腳踩死也不會有絲毫的憐憫,這是老翁曾告誡她的,她有些害怕他。
卻不想少年第一句話卻是:
“這麽晚你為何不回家?”他神色并無鄙夷不屑,聲音像是春日裏的一抹暖陽,讓人感覺到一絲久違的溫暖。
她高高地仰起頭頭看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那般渺小,污濁。她從來沒有如此自卑過,他向她靠近,她動了動發僵的身子,裹緊了破爛的衣服,縮至一團,又把髒兮兮的小臉埋在膝蓋裏,不敢正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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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卻想和原來貴人也并不是全都氣勢沖沖的。她小聲的,有些羞赧的回,“我……我沒家。”
少年斂了笑容,目光變得複雜,讓不谙世事的她無法理解其中含義。
片刻之後,他向她伸出了手,說,我給你一個家可好?
她注意到他的手。與她滿是污泥,髒兮兮的手不同,他的手幹淨如雪,白皙修長,象征着高貴。
“願意和我回家麽?”他又一次問,目光柔和似水,聲音極其的耐心。
她緩緩抽出裹在懷中的手,神色猶豫不決。
他望着她那只滿是污泥的手,依舊堅持不懈。
他沒有嫌棄她,明白過來,她放下了所以的顧忌與不安,腼腆着臉,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他。
對于一個無家可歸,即将在冰天雪地裏死去的小女孩來說,他伸出的手是對她的救贖。
那一刻,她本以為自己從此不用再餐風飲露,挨餓受凍,不用再颠沛流離,受人欺淩。
卻不想他所說的家,卻是暗閣。
另一個人間地獄。
暗閣……那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地方,在那裏,只有日複一日的訓練,你死我活的鬥争,同伴之間沒有信任,只有防備,背叛,互相殘殺,在那泯滅人性的訓練中,她漸漸地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野獸,無時無刻想着掙脫鐵籠,去撕裂獵物的野獸。
在那暗閣中,她度過了兩年多野獸般的嗜血日子,最終在那場殘酷的生存之戰中,逃脫出來,成為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她不知道她沒有在那場大雪中死去究竟是好是壞,因為她殺 了很多人,手上沾滿了鮮血,她曾經連一個老鼠也不敢殺,她甚至還吃過人肉,她的身體和心理都已經腐-敗不堪。
她唯一知道的是,想要再見一眼少年。
從暗閣走出來,她們被帶到一個很大的宅邸,又開始了封閉式的訓練,但不再是習武殺人,她們練舞習琴,學施脂塗粉,讀書識字,還有學習如何媚惑男人。
那時已經是春暖花開,草長莺飛的季節,枝頭上梨花開得熱烈,春風一吹,落得滿頭滿肩都是。
再後來,她誤闖進他所居住的地方,然後如願以償的見到了那人。
窗外竹影沁心,花枝累累,他長身立玉花下,一襲白衣翩翩,腳着木屐,手執玉扇,乍看之下,像極了與世無争的逍遙散仙。
梨花紛紛揚揚,他伸出玉扇接住,目光專注地撚起那朵玉扇上的殘白,唇微啓,不知說了什麽話。
他對着落花,都會露出珍愛疼惜的神色,真像是個溫柔的人。
但她知道,他的心是狠的。
她正想着,他忽然回了眸,看到她,他微微一愣,随後笑了。
“是你……”
時隔兩年多,他的笑容溫暖如初,他似乎沒有完全沒有覺得把一個十歲大的小女孩丢進那吃人嗜血的暗閣裏,是多麽的殘忍。
但她沒有怨他,她喜歡看他笑,笑的時候,會讓她想到春日的陽光,溫暖,明亮。
是了,他是她的一束光。
在未遇見他之前,她的生活仿佛只有無盡的黑暗,前方永遠不會有光明。
所以,最初的她只想得到他這個人,得到了他,她的人生就充滿了光明。
為此,她願意不惜一切代價。
紅卿眼角不禁溢出一滴淚,咬破皮的紅唇輕啓,悲傷地呢喃:“容珩……”
有一只溫熱的手伸過來,輕輕幫她撫去眼淚,紅卿眼皮顫了幾下,從夢中醒來,灼燒的疼痛頓時令她難以忍受,她禁不住呻-吟了聲,欲坐起身。
“別亂動。”溫柔斥責的男聲傳入紅卿的耳中。
紅卿身子滞了下,視線一擡,便看到了坐在床邊,一襲暗紅色廣袖大衫,細心幫她敷藥的容珩,她目色平靜,并沒有感到意外,而聽從他的叮囑,乖乖地繼續躺好,眼眸定定地看着容珩。
他垂着眸,神色無比的認真專注,為她敷藥的動作很輕柔專注且小心翼翼的,想來是怕弄疼她。
紅卿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的猜測是對的,這一切都是容珩安排的。
為什麽……為什麽他能夠做了那般狠辣無情的事情之後,又如此溫柔親切地待她。
紅卿将視線從他身上離開,這時她發現自己身上只穿了件抹胸,她并沒有感到任何羞澀,視線轉到別處,這是一間錦天繡地,潇灑典雅的房間,琴劍,名畫字帖懸于壁上,一排排的書架,不是放着書籍,便是放着古董玩器,看起來像是一般權貴公子的卧室。
她躺在一張紫檀木镂雕螭龍紋架子床上,床很 鋪很大,舒适又柔軟,紅卿猜測這會不會是容珩的寝室。
似是察覺到紅卿的疑惑,容珩稍擡眼,凝望着她微微一笑,柔聲道:“這是我住的寝室,以後你也可以在這睡。”
他眼神溫柔似水,之前那股疏離冷淡全然消失了,紅卿知曉,她這是得到了他的認可,她本該高興的,可她心裏有些堵,加上身上灼燒般的疼痛始終令人無法忽視,刺-激着她的神經,她索性當做什麽都聽見,面色慘白的閉上眼睛裝死。
容珩指尖微頓,凝神等待她的回話,等了片刻也沒等到,他無所謂的笑了笑,繼續給她包紮傷口。
不論是竊取情報,隐匿行蹤,實戰能力,忠心程度,她的表現都令他很滿意。從一開始容珩就看出了她與別人的不同,她有着自己的思想,她的眼中仍有欲望,有着一股他看不透的執着,所以他想親自試她。
他對她的期待很高,同樣又擔心她在緊要關頭,會為了活命背叛他。他知曉她迷戀自己,所以在她沒有完成徹底過關之前便要了她,以堅定她的信念。
沒過多久,藥效漸漸發作,紅卿覺得沒那麽疼痛難忍了,她睜開眼看他,容珩已經幫她包紮完傷口,正在拿帕子沾水拭手。
感覺紅卿熱切的視線,容珩主動迎上她的目光,并不避諱,他的神色溫和,目光似春月流水般的寧靜溫潤,與他對視,會讓人感到輕松自在。
“你不問我,為什麽你會出現在此處麽?”他語氣随意,像是聊着一件十分尋常的事。
紅卿搖了搖頭,她早已看透此事,還有什麽可問的?
容珩知曉她聰明,心領神會不再提此事,水墨色的眸中浮起一抹贊揚,卻無一絲一毫的愧疚。
作為上位者,他當然沒必要對自己的下屬感到愧疚,別說此事殘忍了些,他就算要她死,她也無話可說,他能親自給她上藥,已經是格外看重她了,紅卿嘗到了一絲澀意,臉上卻笑得明豔動人,她沉默地與他對視着,突然想起一事,“你這床沒有別的女人睡過吧?”
容珩聞言微怔,沒想到她,內心又頗有些好笑,将帕子放回床前幾上的盥盆中,微笑地回了句:“沒有。”
紅卿知曉這種事容珩是不屑于騙她的,內心的澀意頃刻間煙消雲散,她感到有些高興,臉上亦有了一絲輕淺笑容,她的快樂總是如此簡單,“那麽以後呢……”她不由問了句。
容珩臉上雖含笑,但修眉卻幾不可察地微皺。
大概是覺得她實在得寸進尺。紅卿神色一黯,不說話了。
容珩定定地注視着紅卿慘白的臉以及先前因為疼痛而咬破的下唇,目光又恢複了柔色,他伸出手,指背碰了碰她的臉頰,帶着點安撫性。
如果紅卿是一般女子,她或許會裝作委屈地向容珩撒嬌,但她是紅卿,她學不來在柔軟和示弱,更學不來哭哭啼啼,以博得男人的 憐愛與心疼,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歡嬌嬌滴滴的,至少她相信,容珩不喜歡這樣的她,他要得是對她有用的女子。
因此當容珩一臉關切地問她怎麽樣,還疼不疼時,她表情很平靜地如實回答道:“疼。但是還能忍。”紅卿本來內心沒什麽怨言,經他這麽一問,卻突然心生了一丁點怨怼,他大可親自試試受了傷在冰涼的河水裏逃生,再被鞭笞,承受烙刑是什麽感覺。紅卿想,如果不是喜歡這個男人,那麽他所做的一切,她都不會有任何的怨言,她會分清楚他和她的關系。
容珩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猶豫了下,溫聲問:“你有什麽想要的麽?”
見他話中似有要補償她的意思,紅卿并不打算與他客氣,她問:“我現在想要什麽,你都肯給?”
“只有我能做的到。”容珩微笑着回答得幹脆。
紅卿心中诽謗,只要他不願意的,他都能夠回她一句做不到,這男人說的話似乎總是天衣無縫。
“我要你。”紅卿說這話時,就像是說我要吃飯一樣,臉上并無絲毫嬌羞矜持之色,也沒有故意媚聲媚氣,就是很從容淡定,後還強調了句:“現在就要。”
她現在後背疼得厲害,正躺不行,俯趴也不行會壓到肩膀下的傷,只能側着躺,偏偏她最不喜歡這個姿勢,覺得很不舒服,想來想去就坐着最舒服,再做點別的事分散一下她的心神就更好了。
容珩沒想到會做這樣的要求,眼底飛速地掠過一絲驚訝,轉眼便消散不見,随後微颔首,神色比紅卿更加淡定。
在得到容珩的點頭同意後,紅卿猛地起身,扶着他的肩膀,跨坐在他身上,不客氣地說道:“你躺下,我坐着。”
“……”容珩怔了一下,不禁以手遮眼,悶聲失笑起來。
紅卿見狀不由跟着粲然一笑,她喜歡看着他這樣單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