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深夜
杜浮亭還是參加了元宵宮宴, 麟德殿內富貴華麗,歌聲靡靡,經久不絕, 大殿當中衆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薛皇後因病無法出席,宴會上就是連她的位置都不曾設,是以身為貴妃的杜浮亭倒是坐在了離崇德帝最近的位置, 只需稍加偏頭就能看見帝王,可是自從她落座, 就沒有将目光落在帝王身上過, 請安時淺垂螓首, 神情淡淡的漠然。
崇德帝倒是在入殿, 衆多人當中煞然瞥見她的身影, 往日愛描眉妝點的女人如今素面朝天,身上衣物是蔥綠色宮裝, 與其他着盛裝華服的後妃相比,額外顯得素雅清淡, 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她以這般姿态博取衆人目光,畢竟在穿紅戴綠、豐容靓飾的衆人當中, 唯她粉黛不施、随意處之, 當真是獨處一時,萬衆矚目。
可是崇德帝心裏清楚, 她這是不在意。
不知為何如今越發容易想到她昔日曾說過的話,這時候便又想起她說過的女為悅己者容, 每回見他前她總是恨不能将頭發絲都收拾服帖,身上衣物換過一件又一件,如今再看她随意處之的姿态,恍然間崇德帝悶得慌, 一杯烈酒悶頭下肚,下方朝臣敬酒他是來者不拒。
謝玉是錦衣衛統領,雖是朝中重臣,不過這般宴會他并非坐在朝臣中間,而是站在了離帝王不遠處的地方,他總有一抹視線是落在杜浮亭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之中暗藏着,叫人參不透的沉甸甸的情緒。尤其是看到帝王一股腦的往口中灌酒,謝玉眼底更是傾瀉出複雜與痛苦。
當年他們在青州陸家的處境并不如表現的那般好,最初的幾年害怕被人識破身份,害怕京城的人找上門,将他們趕盡殺絕,時刻都是如履薄冰般活着,直到後面幾年随着帝王不斷布局收網,加之先帝暗中幫襯,日子才好過起來。
他與帝王情同手足,那些年陪着帝王出生入死,帝王更是于他有救命之恩,這時候看到帝王內心折磨,他心裏跟着不好受,猶如讓石磨反複來回碾壓。可要叫他放下,他當真放不下,不知何時那種感情就猶如藤蔓般肆意生長,待到他察覺時,緊密的藤蔓已經将他的心徹底糾纏,死死捆綁讓他無法呼吸,尤其是近來他日複一日噩夢纏身,全是磅礴大雨不見光明的黑夜,偶爾閃電落下才見到寥寥人影,不知緣由,不知結局。
謝玉常年游走于黑暗當中,哪怕時至今日他已經身處陽光之下,有了合乎情理規矩的正當身份,甚至因着錦衣衛檢察百官,有巡查緝捕、駕馭不法群臣之權,讓朝中衆多大臣忌憚巴結,可他依舊害怕自己死的不明不白,偶爾深夜是控制不住的嫉妒帝王,能得杜浮亭至死不渝的深愛,最初是他先遇見的她,這種念頭一直深根于謝玉腦海揮之不去。
“此番宴會還是淑妃親手操辦,朕敬淑妃一杯。”崇德帝擡手向李淑妃敬酒,讓熱鬧的大殿霎時安靜了,殿內無人敢出聲,緊密到猶如細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淑妃身上。
李家人甚至都是隐隐含着期待,坐在大殿之下,挺直了背脊,帝王當着衆人誇贊不僅是李家女兒,更是在給李家鍍金。
不過總有人是意外,根本沒有在看李淑妃。
一是夾起塊嫩蝦肉放入口中,細嚼慢咽的杜浮亭,她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是在面前的美食上,淑妃着實是在這場宴會上花費了心思,至少她觀察了後妃們面前菜色,大家面前擺着的菜色看似相同,可并沒有出現誰不愛吃的東西上桌的情況。另外一個則是崇德帝,他淩厲鋒銳的鳳眸雖看向淑妃,可聚焦卻是在她前面一位的杜浮亭身上,只見她沒有絲毫的反應,根本就是無動于衷,崇德帝沒來由的升起悶意,眉心攏起。
淑妃見崇德帝似乎神色不耐,她怕帝王動怒,忙頂着衆人刺眼的目光,緩緩起身謝恩,擡手将白玉杯中的清酒一飲而盡。
等到坐下後,還是時不時有各種目光落在她身上,尤其是近日好幾回陪伴聖駕的玫嫔,淑妃不習慣活在別人的目光裏,更不喜這些人的注視,可是如今人前她不能表現出異樣,只能強忍着皺眉的沖動。
但她還是隐晦地下意識望向杜浮亭,想知道這些看她的人裏有沒有她。她只見杜浮亭面色如常,神情鎮靜而自然。
或許是杜浮亭感覺到她在看她,擡眸望了她眼,說了今兒第一句話:“尚在病中不便喝酒,淑妃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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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讓人抓了正着,有些不好意思,讓她這般瞧着總有抹心虛的感覺,連忙搖了搖道:“無事,貴妃覺得可還順口?”
“可,淑妃娘娘用心了。”杜浮亭與淑妃低聲攀談幾句,崇德帝的目光始終落在她們中間。
玫嫔恨恨地捏緊筷箸,她可是一直注意着崇德帝,帝王目光就沒有挪開過,就算與人談話喝酒,始終都有看着淑妃,她咬着牙出聲:“賤人,不過是舉辦回宮宴,就讓皇上幾回都看着她。”
旁邊同是嫔位的後妃不敢接話,只能忙低着頭喝酒。如果淑妃有望得寵,她們沒必要得罪淑妃,淑妃不得寵,人家也是妃位壓她們一頭,皇後與貴妃皆倒,就屬淑妃位分最大,她們更沒必要得罪淑妃。
待到宮宴結束後,崇德帝已經有了五六分醉意,不少人以為他會招哪位嫔妃伺候聖駕,誰知還是蘇全福攙他到後面休息。
趁着起身的間隙,崇德帝往杜浮亭的方向望去,可是沒有看見她人,她已經随着其他人退出麟德殿,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幾時離開。
蘇全福見狀,明白這回或許是讓帝王與貴妃冰釋前嫌的機會,只要帝王肯向貴妃娘娘低頭,貴妃娘娘定然舍不得再和帝王鬧脾氣。故而他提議道:“皇上,娘娘回椒房殿了,現下應該不曾走遠,要不然奴才叫人将娘娘留下?”近日帝王總是沉默寡歡,哪怕是最開始能哄得帝王有絲笑意的杜月滿,都不能讓帝王開心,蘇全福覺得帝王應該會順勢下坡。
可是自他開口之後,上首的人便是一直沉默,沒有半分聲音,蘇全福不免覺得自己會錯帝王的意思。
他擡眸往上望去,正好與帝王黢黑的眼眸撞上,深不見底的幽淵,以及讓人窺測的惱意,成功讓蘇全福後背泛起冷意,撲騰一下跪在地上告罪。
“從今往後再不準提任何有關杜浮亭的事。”崇德帝的聲音幽幽響起,好似地獄升起的惡鬼,要将人徹底撕碎般,就在那麽瞬間蘇全福感覺帝王是不是對貴妃動了殺心。
宴會散後,夜色正濃,杜浮亭遣宮人們都下去歇息,今兒注定是不同的夜晚,她斜坐在美人榻上等人。
謝玉褪去舊例的錦衣衛服,着的是石青色松針葉紋交領長衣,腰間挂着上等碧色青和玉,墨色長發束在銀冠中。
他沒有穿那套冷冰冰的麒麟暗紋服,似乎人都顯得溫和不少,有股公子溫潤儒雅的氣息,謝玉背在身後的手早已攥緊,掌心布滿細汗,他有些不敢直視杜浮亭,肮髒的內心剖析出的髒污玷染了世間罕有的雪白。
杜浮亭特地精心打扮過,扯下绾發的梨花簪,滿頭青絲緩緩落下,簪子掉在地上撞出沉悶聲,她又擡首放在腰間宮縧之上,便這般輕輕解開,在謝玉面前層層脫下,燭光下是瑩白嬌軀。
“你為何不敢看我了?”
杜浮亭偏頭不解地望向謝玉,可他猶如老僧入定閉上眼眸,她手扶住他的腰跡,踮起腳尖主動吻上沾了寒意的唇角。
沾着梅花清冽香味的吻,落在他微涼的唇角,猛地在他腦海裏激起絢爛而璀璨的煙花。
謝玉渾身僵硬,不知作何反應。
想靠近杜浮亭,又怕他真的靠近,會讓她恨他一輩子。
他知道她嗜陸笙如命。
“呵,謝統領是不敢了嗎?”
“夠了。”謝玉耳尖悄悄的通紅,從地上撿了衣物替杜浮亭遮上,冷着臉道:“我帶你走就是。”他本也就想帶她離開,從開始就想帶她走。
杜浮亭并不自己拿着衣物,而是站在原地任由謝玉替她遮擋,唇角勾起:“這麽好的機會謝統領都不把握,往後我可不會再答應謝統領,這是給謝統領的謝禮。”
“阿浮不要逼我。”最開始他稱呼她為杜小姐,不敢有半分逾矩,後來稱呼她為貴妃娘娘,他企盼能喊她一聲阿浮似乎盼了一生,嗓音沉穩猶如時間釀造多年的老酒,低沉地喊出她的名字就一發不可收拾,上瘾般喜歡她名字從他口中吐出的感覺。
可在杜浮亭眼裏便是讓人可笑,大概世間男人都愛故作正經,偏又做不了柳下惠,一如每回招架不住的崇德帝,她越是哭的凄切,他越是使勁掠奪。
杜浮亭低頭嗤笑,細細柳葉眉微挑,登時風姿搖曳,“且不說既然是你先主動開口要我,即便我逼你又如何?”
她只是覺得想,憑何崇德帝能再三擁有別的女人,而她要獨守着他。倘若崇德帝見到她與謝玉成好事,大概會很有……有趣。
“你們男人不就偏愛美人?這具身子他喜歡得很,愛不釋手,想來謝統領應該也會喜歡,我……把自己當謝禮交給統領。”杜浮亭偏頭乖巧而懵懂地看着謝玉,她不是不會引誘人,只是她從前與帝王的相處,不覺得自己需要在兩人之間動用手段,可顯然她太過自以為是。
心愛的人都這麽說,怕是誰都控制不住自己,謝玉扣住杜浮亭後腦,朝着點了胭脂的紅唇吻去,“唔~”他不會任何技巧的吻略顯笨拙,可是卻能知道他在珍之重之,或許是因為渾身沾滿黑暗,所以無比渴望光明,哪怕因為要抓住這點光明,會将皮肉燙翻、削骨剔肉也不肯放手。
“阿浮~阿浮~”
他喚一聲,杜浮亭便不厭其煩的應一聲,似要将人拉入谷欠海共沉浮。
可到了臨門一腳,謝玉止住前進,環住杜浮亭平息燥熱,粗熱氣息打在杜浮亭圓潤肩頭,女人推了推他胸膛,比夏日灼陽還燙三分,剛觸碰就撤回,怎料他執手放在他唇齒間啃咬。
杜浮亭沒有将手收回,可她眉間與眼底都是冷的,疏離而冷漠,甚至先前她還能以對待故人的溫和對他,當真猶如天上泠泠清月,哪裏窺見從前半分溫柔。
“我不想逼阿浮。”
“那統領可別後悔。”她嗓音不帶任何情緒,似乎兩人不是在床上說的這番話,而是在談及無關緊要的東西。
謝玉喉頭滾動,掩蓋住眸底苦澀,壓着嗓音道:“是,我不後悔。”
杜浮亭試圖從床上起身,讓謝玉從後面抱住她腰肢,杜浮亭下意識皺了皺眉頭,似乎是不喜這種接觸,不是心生歡喜的人親密,讓人怎麽可能适應。
謝玉感覺到她身體不自在的僵硬,低聲祈求道:“不要走,就抱一小會兒。”
杜浮亭似乎能感覺到那卑微到骨子裏的愛意,可這份愛意并沒有讓她心生歡喜,反而讓她覺得厭惡、讓她無所适從,想來大抵崇德帝也是這般想她的。
可能是得以明白讓人糾纏的苦楚,她自嘲地笑了笑,閉上眼睛準備睡覺:“那等下勞煩統領幫我将衣裳穿上,我不是供人玩樂的妓子,還請統領記着出宮一事。”最後一句話杜浮亭不得不提醒謝玉,她只等着謝玉帶她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