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德行有虧
昭陽殿是先皇賞給蕭芙的,那年她不過八歲。院子裏有桃花有秋千架,有一汪湖水,水質本身不适合養魚,只等公主什麽時候興致好了,宮人們将各種各樣的魚放進去,任她垂釣。
一連幾天,雲以容早晨見過嫔妃後,來昭陽殿用午膳。飯後在榻上歇會兒,或和蕭芙聊天,用過晚膳再回鸾鳳宮,十分規律。
這天,正午時分,蕭芙說自己吃得太多,非要拉着雲以容去禦花園逛一逛消食。這個時節百花都在要凋零的路上,能看的唯有那麽幾朵,不知道有什麽可逛的。雲以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蕭芙拿手戳她臉上的肉,說:“雲姐姐,小時候你雖喜靜,卻不像如今這樣憊懶。也不知是不是後宮事情多,讓人疲憊,還是你本身就懶的緣故。”
“春困秋乏。”雲以容說道:“這種自然規律,豈是我等凡人能夠抗衡的。”
她和蕭芙在亭中坐下歇息,遠遠聽見有歡笑聲傳來。宸妃挽着陳月妍的胳膊正說着什麽,身後是孫昭儀秦昭容,一群人好生熱鬧。這些天早晨的茶話會都不是很盡興,雲以容基本上随意講兩句就散了,後宮沒有新鮮事,她也不會好脾氣地聽着這個妃那個嫔花樣內涵自己。
蕭芙是公主,除了見皇上皇後行禮之外,嫔妃見她是要行禮問安的。陳月妍盈盈一拜,或許是因為愛情的滋潤,雲以容只覺得她的神态更加嬌媚了些。蕭芙在桌下拍拍雲以容的手,對衆妃說:“平身吧。”
亭中唯獨一小石桌,四個矮凳。孫昭儀和秦昭容只得站在一旁。要說這位孫昭容攀扯起來其實是和雲以容有親戚的,她該叫雲以容一聲“表姐”才是。雲家嫡出一脈無子,只有兩個女兒。賜婚的聖旨一出,雲丞相是打心眼裏高興的。他本想讓雲皇後憑借着自身優勢幫襯家中,沒想到事與願違。雲皇後入宮第二年,家中實在是為着她的事情着急,雲夫人的堂兄動了心思,商議着将自己的女兒送進宮去,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不過系統說孫昭儀和雲皇後并不熟,而且見了面也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若說她真心為你好吧,從她的眼神裏又看不到半點溫暖。若認定她假情假意,卻好似也錯怪了人家。雲以容來這兒以後和她的交情也僅限于一起鬥地主而已。
亭子在湖心,微風吹過,水波粼粼。雲以容望着遠方神游,只聽孫昭儀關切問道:“娘娘看着臉色不是很好呢,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蕭芙聞言,仔細把人從頭到尾瞧了個遍,又摸了摸雲以容的額頭,雖放下心來,卻也說:“皇嫂方才走了那麽些路累了吧,要不然我們回去?”
雲以容先是對孫昭儀說了句“本宮沒事兒”,又點了點頭。
青寧正要上前一步攙扶雲以容起身,陳月妍笑了笑,說道:“娘娘近日好像不太愛搭理咱們姐妹呢。該不會是因為妹妹分了娘娘的恩寵……抑或是因為雲家的事情和皇上鬧別扭了吧?臣妾聽說皇上那日在鸾鳳宮發了好大的脾氣呢。”
雲以容懶洋洋搭上青寧的胳膊,不是很懂這種凡事都必須過個嘴瘾的人究竟什麽意圖。她走近了,頭低下來居高臨下盯着陳月妍看,直到人臉上的笑容僵住,才慢條斯理道:“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恐怕輪不到一個妾室過問吧。”
“胡亂揣測本宮的想法,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本宮對皇上心懷怨恨。陳貴妃飽讀詩書,自然不會不懂禍從口出這個詞什麽意思。”
雲以容瞧了各人的神色,冷笑了一下,說:“我好歹還是中宮皇後,你如今就敢出言污蔑,實屬德行有虧啊。”
她從小過慣了苦日子,知道如何看人臉色生存,也同樣知道,有些人如果忍讓了,就會讓對方覺得你軟弱可欺。反正自己只要當皇後一天,就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受窩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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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以容沒有說過這麽重的話,宸妃一愣,随後即刻跪下來說“娘娘息怒”,孫昭儀秦昭容也跟着跪了下來。陳月妍美目一橫,似乎在嫌棄那些人不争氣,她悠悠地開口道:“娘娘教訓的是,臣妾知錯了。”
蕭芙淡淡地說道:“皇嫂,我們走吧。不必過多浪費口舌,累得慌。”
二人沒走幾步,身後的陳月妍又說:“臣妾德行有虧,自知比不得娘娘母儀天下。臣妾也只能在侍奉皇上一事上盡盡心了。風大,您慢些走。恭送皇後娘娘。”
蕭芙親自将雲以容送回鸾鳳宮後,才回了昭陽殿。宮女白芝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勸道:“公主,您也不要太擔心皇後娘娘的事情了,咱們畢竟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恕奴婢說句冒犯的話,娘娘對皇上确實是淡了些。皇上或許一開始是賭氣找了貴妃,可若真天長日久下來,娘娘始終不肯服軟,會發生些什麽,咱們也就不知道了。”
“我愁的就是這個。”蕭芙給自己倒了杯茶,卻因為茶太燙只能暫且擱置一旁。她說:“也不知道他們夫妻倆那天晚上究竟說了些什麽,怎麽就鬧成現在這樣了。”
白芝生了顆七竅玲珑心,想了想說道:“可娘娘來昭陽殿這麽些天,也沒打算跟您傾訴一二。大概是不太方便,或者不想讓您插手。不管是哪一種,總歸是皇上與皇後之間的事,您畢竟尚未出閣,還是少操些心吧。”
“也罷。”蕭芙嘆了口氣,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白蘭呢?”
“白蘭她……八成是去外邊玩兒了。”白芝的笑容不自然了一瞬,很快又說道:“公主是覺得困了嗎?奴婢伺候您午睡吧。”
蕭芙身邊的宮女都是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她不喜歡被規矩束縛着,連帶着這二位宮女也比別的宮下人要自由些。蕭芙從來不在意這個,說道:“也好。”她吩咐道:“等白蘭回來記得提醒她一句。”
“是,奴婢知道。”
心裏還揣着事兒,蕭芙睡得并不是很踏實,迷糊之間總覺得耳邊有啜泣的聲音。她睜眼,只見白蘭正跪坐在一旁,委委屈屈,看到自己後抹抹眼淚,啞着嗓子道:“奴婢吵醒公主了。白芝說公主要找奴婢,奴婢才在這裏一直候着。”
白蘭天真活潑,心思簡單得像個孩子,很少有悶悶不樂的時候。蕭芙看她眼圈都紅了,皺眉問道:“你怎麽了?”
白蘭眼淚汪汪地說道:“公主,您可得為奴婢做主啊。”
蕭芙坐起身,白蘭拿來軟枕放在她身後讓人靠着,又去取了件外袍給蕭芙披好,才開口控訴道:“天星閣的人四處行騙,被拆穿後又死不承認,實在是欺人太甚。”
蕭芙心頭一跳,遲疑了一下,道:“天星閣?丞星身邊的人?”
“正是天師身邊的露水。”白蘭仍有些忿忿,說:“自從挪到了落英閣以後,露水便開始收宮女太監們的錢為其蔔卦。天星閣原先建在高處,雖并不偏僻,卻甚少與皇宮中人有所往來,像遺世獨立一般。奴婢如今也是瞧着新鮮,才去算了一卦。”
蕭芙心裏那點不安轉而變為無奈,問道:“你去算什麽了?”
方才哭過的臉本來就有些紅,加之蕭芙這麽一問,白蘭的雙頰更紅了幾分。半晌才小聲說:“去算了姻緣。”
“可算出了什麽?”
“露水說,奴婢二十八歲之前都不會嫁人了。”提起這句話白蘭仍在生氣,道:“奴婢不服氣,想管他要個依據。可他卻說姻緣自有天定,天機不可洩露。”
蕭芙說:“人家并沒有說錯什麽啊。倒是你,當真被本宮慣壞了,無憑無據就敢說人招搖撞騙,是否有些太沒規矩了?”
“公主,我……”白蘭嗫嚅半天,沒說出一句話,蕭芙又說道:“好在你知道先來本宮這裏哭訴,若是真鬧到天師面前,八成我現在就要給人家賠禮道歉了。”
話音剛落,白芝就步履匆匆地進來,道:“公主,天師在外頭候着,說想見您一面。”
“請天師到正殿小坐片刻,本宮梳妝後就過去。”
“是。”
白蘭伺候蕭芙更衣梳妝,她逛禦花園時梳了個複雜的發髻,午睡前全都卸下了。眼下為了省事,蕭芙只梳了個雙平髻,換好衣服後往正殿走,路上還不忘警告白蘭一句:“待會兒我說什麽你做什麽,少鬧脾氣,當心本宮罰你。”
白蘭癟癟嘴,說:“是。”
丞星不愛喝茶,又不喜吃甜,因此桌上擺着的東西一樣未動。露水站在他身後,也耷拉着腦袋,像犯了大錯似的。見蕭芙進來,丞星起身,說道:“打擾公主休息了。”
“無妨。”蕭芙坐在正殿首位,借着寬大的衣袖遮掩着,大拇指來回摩挲椅子扶手。丞星說:“我家露水不懂規矩,惹了公主的人,還望公主海涵。”
語畢,他躬身作揖,披散在身後的長發随着人的動作淩亂了幾分,有幾縷不聽話地垂在了胸前。蕭芙的視線短暫停留了一瞬,而後也起身,說道:“是本宮沒有管教好白蘭,天師不要怪罪才好。”
天師對一國之君都可以免禮,蕭芙自認受不起他這個禮數,依樣還了回去。匆忙紮好的發髻略微松散了,固定在其上的絹花晃悠着。她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人比假花靈動許多。
丞星笑得溫和,說:“無妨。”
說完便沒有什麽話了。兩位主子相對而立,靜默不言,只認真地看着對方。露水與白蘭面色尴尬,幾乎是同時說道:“對不起……”
“很抱歉……”
聲音一高一低,在寂靜的宮殿裏格外引人注意。蕭芙似是一驚,偏過頭去看他們倆,眼中懵懵懂懂,宛如大夢初醒。那絹花當真頑皮,順着發絲滑落在丞星手裏。他沒有停頓地上前一步給人戴好,說:“公主,當心些。”
上一任天師,也就是丞星的養父,在先皇在世之時可謂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先皇對他極其信任,稱無論何時天師面聖皆不用通傳。彼時蕭芙跑去禦書房玩兒,聞到天師身上的味道時總會嫌棄得很。她那個時候還小,又是被嬌縱慣了,對任何不喜歡的事物都不會遮遮掩掩。丞星比她大七歲,在皇上與天師談論事情時,會抱她到一邊哄她開心。蕭芙扯着他的衣袖,直言問道:“若你當了天師,也會整日熏那些嗆人的香嗎?”
“不會。”他篤定地說:“公主不喜歡,我便不用了。”
後來父皇駕崩,天師仙逝,丞星繼任為天師。蕭朔下旨,天星閣除皇上皇後貴妃外任何人都不能踏足。所以蕭芙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一句戲言。
男女有別,白蘭先一步擋在蕭芙面前,替主子道一句謝。蕭芙才垂下眸,開口道:“多謝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