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尼姑
公孫佳的臉拉了下來, 捏了捏拳頭,最後回了一個字:“哦。”
榮校尉看到她過于平靜的表情,臉上的表情已非言語所能形容:“就這樣?”
“人, 是我親自送出府的。”
“那就令先人受辱?”
兩人說的是同一件事,但是理解上就有了偏差。
榮校尉覺得公孫佳這立場還不夠鮮明。
公孫佳卻認為自己考慮得很到位:“他是不是有什麽陰謀?他要算計我們嗎?他是不是投靠了新主子?你去, 給我查!”她自認在姨娘這裏已經做得不錯了, 沒留什麽把柄,這陳亞要個姨娘做甚?
榮校尉目瞪口呆, 他正在腹诽公孫佳對父親死後的評價不夠用心,猛地聽了這一句,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什麽?”
公孫佳道:“他一定有陰謀, 就算他想不到,怕不也會有人跟他稱兄道弟, 從他那兒套點什麽出來!去查!”
榮校尉覺得自己跟公孫佳可能說不通了, 查陳亞這事他倒在行,已有一些陳亞違法的證據。比較為難的是, 陳亞也算是皇帝的舊日家奴, 這層身份是個保護色,不好明着辦。榮校尉心裏早動了念刺殺, 刺客他手上有的是, 陳亞如今賦閑在家, 就把他殺了……
可公孫佳不這麽想,她還在催着榮校尉:“去辦這件事吧,陳亞畢竟也是陛下的舊人,他的路子與紀炳輝的不一樣,萬一他們倆合流,就麻煩了。”
榮校尉道:“我還請單先生過來, 咱們合計一下吧。”這個時候他又想起單良的好處來了。
公孫佳道:“好。”
榮校尉飛奔去拖了單良來,單良被拖得直叫喚,進了書房還在憤怒地大叫:“鞋!我的鞋!”
一通亂,好容易都坐下了。榮校尉将前因後果又說了一遍,末了,憤憤地罵道:“這不是下烈侯的臉嗎?還有那個姨娘,也不是什麽好婦人,竟敢跟着陳亞這等豬狗!”
榮校尉更清楚男人的心态,所以他憤怒,仿佛自己的頭頂也變了色。
公孫昂周年才過,遣出府的姨娘就被陳亞納了,這就是明晃晃的不拿公孫昂當塊料,就是明擺着告訴他:你已經完了,你的一切,我接管了。我贏了,我比你強,你生前再厲害又有何用?你死了,去陰間了,陽間的一切你無能為力。你就看着我享用你的一切吧。
這中事兒其實不罕見,一個男人死了,他的妻妾子女都有可能被後來者接手。越是有名人物過世,生前的寵妾娈童、珍玩寶器,就越有人搶着要。有些人是為了擡高身價,有些就是仇人、競争者的一中奇怪的心态。有些人做得好看,有些人做得惡心。陳亞屬于後者。
單良一看這兩人的表情就知道出了什麽事兒,将只穿着襪子的那只腳藏在了另只腳的後面,腳趾撓了撓小腿肚子,故作驚訝地笑道:“哎喲,這個忘了給您說了!”
又對榮校尉笑道:“小榮,你看,還是得照我說的來。得跟家主講明白了。這個事是這樣的……”
經過他的一番解說,公孫佳才明白榮校尉這是在怒的什麽。公孫佳知道有這中人,好收集亡者生前遺物,可那都是從財産角度來說的。
公孫佳永遠無法理解陳亞的這中于遺物之外的心态:“他要個姨娘,就為了心裏痛快?就……能開心了?”
擱她這兒,如果這姨娘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她又喜歡,那弄過來是可以的。李姨娘又不是!如果是恨烏及屋,也不用擡個姨娘過來虐待,這不有毛病麽?換了她,遇到厭惡的人,要做的就是出手抹掉此人存在的一切痕跡,斷不會弄個妾擺在眼前惡心自己。
世間好玩的事那麽多,重要的事那麽多,這不閑得慌麽?比如陳亞,她就想讓這貨“查無此人”,他越想顯擺就會越痛苦。讓這個人消失了,公孫佳就會很快樂。
當然了,陳亞本心裏肯定是對公孫昂有惡意的,這筆記公孫佳記得很清楚。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要弄清楚他是不是還有什麽陰謀。
這麽一分析公孫佳還是覺得自己有理。雖然單、榮二人說的可能就是實情,但是公孫佳還是覺得不能太想當然了,她覺得自己的邏輯才是通順的。
榮校尉一臉絕望地看着單良,單良忍着笑,對榮校尉擺擺手:“你就照着家主說的先去辦。小榮,你想想,前腳人出府後腳你追究她的新夫主,傳揚開來好聽麽?現在最好是不要聲張。等到要發作,告訴他們咱們府裏不好惹的時候,再雷霆一擊。
你們兩個,無論誰說得對,再仔細查一查都不吃虧。李姨娘落到陳亞手裏,是她父母之命,就是她的命了。甭管她。就看陳亞!照你的說法,就是一個婢妾,鬧出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府裏臉上就能好看了?要是像家主說的,他真的有什麽圖謀——”
單良拖長了調子,笑容也沒了,陰陰地續道:“那不是正好?将他不法的證據堆作一堆,随便找個人往上一遞。”
一個女人,在大局謀劃裏就不算什麽事兒,就算把李姨娘虐待死了,李姨娘到了陳亞那裏是婢妾。主人弄死個把婢妾,沒毛病,要是李姨娘父母再缺錢,拿一筆錢走了不追究都正常。那能把陳亞怎麽樣?
榮校尉心道:也好,我就死盯他。說一聲:“我這就去辦。”又看一眼公孫佳,見她還不是很能理解的樣子,不由搖頭嘆了口氣。
能說什麽呢?他一面希望公孫佳正直,一面又不能真的讓她對陰暗一無所知。
榮校尉糾結地走了。
單良繼續一只腳着地,身子往前傾一傾,跟公孫佳再細說這些:“家主,男人心裏,都住着一個賤人。聽我跟你細說。”
公孫佳抽抽嘴角:“來人,把先生的鞋先拿來……”
~~~~~~~~~~~~~~~
那一廂,單良繼續傳授公孫佳缺德常識,這一邊,榮校尉親自去了營裏,他要親自布置,給陳亞設個局,把陳亞坑到斷子絕孫!
榮校尉在陳亞那裏安排了眼線的,卻也有不足。他手上的人不是無限的,紀炳輝等處是大頭,還要盯諸王府之類,又因經費等等原因,他放在陳亞這裏的兩個人,探探尋常消息是沒有問題的,要做個大局還是不夠。
他要去再挑人。
他一路走一路想,又有點擔心萬一公孫佳想的是對的,陳亞要借李姨娘有什麽陰謀。一般軍中細作,絕大部分都是男人。榮校尉手下的女探子少得可憐,已是各有職司。要打入陳家,一個女人是必須的。因為還有個李姨娘,榮校尉希望知道這個女人在陳家是不是也做了什麽對不起公孫昂的事。
好在公孫佳從自身需要出發,童子營裏男孩女孩都有,挑兩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女孩子,看能不能塞進去。年前年後的,各家準備過年也會需要短工。
到了童子營,卻發現元峥正在與小高角力。榮校尉又是一陣膈應,元峥這貨,竟成了個饑餓時的燙手山芋,想扔,又想吃。
生氣!
榮校尉将幾個人叫到自己的廳裏,問道:“你們的功課都學得如何了?”
小高上前叉手答道:“正在學追蹤。”
榮校尉道:“正好,有個活要給你們,試一試你們的手段。”
他點了幾個人,也包括元峥,還有小高,女孩子裏的小秋等,想了一下,又問:“細谷呢?叫來。”
細谷是個黑瘦而高挑的女孩子,是這裏年紀最大的一個,卡在線上,十二歲。公孫佳給外甥選伴讀的時候沒有選她,倒不是因為她年紀太大,而是因為她的綜合成績十分拉胯。她的文課學得不錯,武藝就稀松得回回吊車尾,險險過關。比起同齡的旁的女孩子,她是練過的,更靈活些,放到童子營裏,她就顯得很菜。
榮校尉本來想給公孫佳寫個報告,不如讓細谷以後就做作個女仆的頭兒之類,管點小賬她是可以的。完全看不出來只是學了不到一年的寫、算,字是稍差一點,但是腦子是挺好使的。眼下這個差使,細谷來做就挺好的。
榮校尉給四個人分派了任務——元峥長得太出色,把臉一遮,就與小高兩個人在府外接應。小秋和細谷設法混進陳府裏去,看看能不能打探什麽消息。
榮校尉沒有告訴他們,在陳府裏還有自己的人手,純是為考驗他們:“能混進去,就算合格。這也是考驗,計入年終大考。”這跟升什長、百夫人,選進府裏進修等等都直接挂鈎。
四個人的熱情都很高。
榮校尉還特意點了元峥:“能掩住你那張臉,你就算合格了。”
元峥看出來榮校尉不大喜歡自己,不過也沒關系,公孫府的環境就是這樣,長官再不喜歡自己,只要自己沒犯規,頂多苦點累點,該得的一點也不會少。他也就面不改色地一揖禮,表示自己明白了。
四個人被帶到一間屋子裏,套上了日常的衣服。小高看了元峥一眼,直搖頭:“你這也太惹眼了。”元峥用頭巾将頭發裹緊,取了個鬥笠戴上,說:“出去我拿灰抹一抹臉就成。咱們就在那府門外,你前門、我後門。對了,咱們合計一下。”
細谷一挑眉:“指望你們嗎?”
小高問:“你想怎麽辦?”
細谷道:“傻了吧?蹲門口能看出什麽來?那得有校尉的眼力才行。還有,突然間前後門都多了人,叫人怎麽想?”
元峥認真地說:“我們年紀幼小,他們不會注意。”
細谷搖搖頭:“你果然是個小孩子,你這樣子,就算塗花了臉,我還是能一眼看出來你與衆不同來。你這身姿,連我們這裏受到訓的都不如你。何況扔到大街上?還有小高和小秋,你們的身板兒也太挺了。”
小秋嘴快:“是你拖沓。”
幾人争辯了一回,也還沒有個定論,做這個事兒,他們也是頭一遭,最後也只有一個先過去看看的結論。他們不知道,榮校尉也不會讓他們白白送死去,已通知了自己的眼線,盯一下他們。
四個人照細谷的意見,雇了輛大車,先窩在車裏進城,看一看情況。
進了城,小高、小秋有些懷念,元峥安靜地觀察,細谷從未進過京城,竟也很坐得住。看了一陣,細谷問:“你們看,怎麽樣?”
元峥道:“我混進去。你們接應。”
細谷道:“我混進去。”
兩人争執起來,互相問對方怎麽做,都不肯告訴對方。小秋道:“別争,你們都去做來!”
細谷道:“好!”
讓車轉到僻靜的地方,細谷将頭發稍稍抓散,又抿了抿。衣服也撕下幾條,又系了系。下車之後三彎兩轉,問了兩句,直奔車子方才經過的一個人員聚集的地方去。那兒有好些人,分作幾類,吆喝着:“做工。泥瓦工。”、“糊裱匠。”之類的。
得,原來是打零工。細谷一看就是個能做活的貧苦人家女孩子的模樣,很快接了個零工,對車上的人揮了揮手。示意讓他們走。
小秋與小高再問元峥,元峥道:“走,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去。”
車子又出了城,元峥指了城郊一處半荒廢的小破廟提着包袱率先進去了。破廟東廂還算完好,元峥提了提手裏的包袱。将包袱打開,支起一面鏡子來。小高吃驚地問:“你要幹嘛?裝俏丫環嗎?你要死!”
元峥白了他一眼:“你對師傅這麽說話的?”
小高一噎,元峥是他文化課的補習老師,就憋屈!
元峥不再理他,就着一張布滿灰塵的桌子将鏡子支了起來,取了一柄剃刀,慢慢将一頭卷毛剃了個幹淨!他梳頭的手藝不錯,這剃頭竟然也無師自通了起來,頭頂竟沒有刮壞。
小高大吃一驚:“你瘋啦?”
元峥一挑眉,除了外衫,又從包袱裏揀了一件白色的僧袍來換上。再換一雙僧鞋,眨眼間,一個嬌媚的胡姬不見了,眼前立了一個清俊的小尼姑!
标志性的小卷毛一剃,他的五官不搭上卷發,雖然立體而優美,卻沒有配上卷發的時候有那麽濃的異域風情了。勉強可算是一個有些胡風胡貌的小尼姑。
将一串念珠挂在腕子上,再取個木魚來敲了兩下,元峥道:“阿彌陀佛,貧尼靜慧,兩位檀越有禮了。”
小高下巴掉地在上,摔碎了!
元峥輕輕一笑,出家人的聖潔中帶了點胡風的妩媚:“出入內宅,當然是僧尼最佳。細谷姐姐,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