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恭祝聖壽的私宴,乃是楊虎親自操辦,其實是比較私密的,便譬如寵妾為郎君整治的小宴一般。
楊虎能同意在其中放入穆明珠安排的曲目歌舞,對他而言是極為大方的行事了。
這也說明穆明珠近日來有意交好楊虎之舉,可謂卓有成效。
聖駕回了鸾鳳宮,皇帝穆桢入內更衣,楊虎便同穆明珠賣好,笑道:“小的可是給回雪姑娘安排在了第一場,務必叫陛下第一眼就瞧見殿下的孝心。”
穆明珠笑道:“楊郎君厚德,我永記心中,必當償報。”
楊虎口中道:“殿下言重了。不過舉手之勞,哪裏值得殿下挂在心上?”然而眉梢眼角分明流露出得意之色,看來是安心要等着穆明珠許諾的“償報”了。
回雪原本在殿外候場,忽見主人寶華大長公主竟在來人之中,不禁一愣,面露不安之色。她答應了公主殿下穆明珠,今日為陛下聖壽獻舞,若一切順利,便可借此留在宮中做一名教習歌舞的女官,但這必然會觸怒寶華大長公主。畢竟謝郎君将她贈予寶華大長公主尚且不過數月,每逢有賓客臨門,寶華大長公主便會要她于宴上起舞,便譬如主人家新得的一件衣裳、一匹寶馬,尚且沒有向衆人誇耀盡,如何能大方任由她去留?寶華大長公主同意她來陛下跟前獻舞是一回事,但若是獻舞之後她想留在宮中,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寶華大長公主當先入了正殿,并未看向在側旁等候的衆歌姬舞女。
穆明珠卻有所留意,正撞上回雪不安惶急的目光,便腳步一頓,待寶華大長公主等人入殿後,轉向回雪低聲道:“怎麽?”
回雪輕聲道:“奴婢不知大長公主殿下會在……”
穆明珠立時便明白了她的顧忌,萬一獻舞過後,回雪表露想要留在宮中之意,皇帝卻顧忌寶華大長公主在側不允,那回雪再回到寶華大長公主府中的日子便難熬了。
“不必擔憂。”穆明珠沉穩道:“萬事有本殿在。”
回雪微微一愣,擡頭望向穆明珠,一雙盈盈美目,如有
波光閃閃。
“你只問你自己的心。”穆明珠望入她眼睛,聲音懇切而有力。
回雪撫住心口,問她自己的心麽?一瞬間,許多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從前謝府之中與衆女童一起練舞的廳堂,她倒卧于謝郎君膝上那夜的桃花,謝郎君将她送走之時她藏着不敢落下的淚,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她于盛宴中起舞時衆人迷醉取樂的眼神……她這樣的人,配有一顆知冷暖、懂愛恨的心嗎?她不該有這顆心。
可她偏偏有這樣一顆知冷暖、懂愛恨的心。這顆心叫她無法安然做一名供人取樂的舞姬,這顆心叫她生出妄念——她要做一個人,一個不由人買,不由人賣的人。哪怕是謝郎君,也不可。
回雪擡眸,卻見穆明珠已經走過她身前,那個金色勁裝的身影沒入正殿內,如傍晚天地間最後一束金光。
此時皇帝穆桢換了常服回來,仍是素淡的藕荷色衣裳,拆掉了原本高聳威嚴的發髻,改梳了随意的偏髻,因保養得宜、面孔白皙,在珠翠耳飾的映襯下,顯得如同養尊處優的官太太,只脖頸上淺淺的紋路洩露了年齡的秘密。
“好。山君備了什麽驚喜給朕?”她歪靠在龍鳳須彌座上,笑容有些散漫與疲倦,叫人想不起她一襲朱紅色袍服時的氣勢。
因虎為山中之君,皇帝穆桢素日戲稱楊虎為“山君”。
“陛下您就瞧好吧。”楊虎雙手一擊,便聽秦筝趙瑟之聲漸起,正是《晨風曲》的前調。
皇帝穆桢聽得是《晨風曲》,露出并不意外的笑容,因這是她當年的成名作,多年來獻此曲于她面前着不知凡幾。她仍就歪靠在龍鳳須彌座上,姿勢不變,散漫聽下去。
“鴥彼晨風,郁彼北林……”
“未見君子,憂心欽欽……”
在歌女齊聲吟唱中,回雪于殿門外深呼吸,摒棄一切雜念,依照那日穆明珠所言,撚起精美的翠色羅傘,如持起一柄長劍,舞步蹁跹,已躍然入殿。
“未見君子,憂心如醉……”
樂音至此忽然一變,琵琶聲激昂,如鐵騎突出、刀槍争鳴,回雪持傘破開衆舞女而出,手中羅傘“砰”的一聲炸開,如
巨石之崩、煙花之落。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此句連唱三疊,既怨且憤,叫人難以安坐。
誰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鋒芒畢露的一舞《晨風曲》。
楊虎暗暗蹙眉,明明私下預演時他告訴過回雪,務必要優美和緩,怎得變成了這樣?
寶華大長公主卻是移不開目光,這一曲舞的确精彩。
皇帝穆桢已于不知不知覺中坐直了身子,面上疲倦之色褪去,盯着起舞的回雪,目露恍惚——她仿佛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步步驚心的重返宮廷之路。二十多年前,當她于世宗皇帝聖壽上,跳起這支《晨風曲》時,她不是在媚于主上,而是在打一場硬仗,只不過這場不見血肉的戰争,她不能以刀劍去搏鬥,而必須壓抑了內心的憤懑,柔軟了身段,以她的舞,她的歌,她的和婉,她的淚與柔情去困住世宗……彼時她失了聖心,身邊樹倒猢狲散,出身寒門,家中沒有助力,到最後扶持她重歸高位的關鍵,便是那書生虞岱所作的《晨風曲》……
穆明珠時刻留意着皇帝神色,見此時皇帝面露悵惘之色,便知此事已成了大半。
世人皆道《晨風曲》乃是皇帝穆桢為嫔妃時的得意之作。
但穆明珠卻知道,這《晨風曲》乃至于重獲聖寵的計策,都是虞岱為母皇所出。
前世宮變那一夜,當蕭負雪深夜領人沖入鸾鳳宮,斬殺楊虎,逼迫皇帝穆桢退位之時,穆明珠已早死一步、化作幽靈在半空中看着。
那夜皇帝穆桢于重病昏沉的夢中被驚醒,望着窗外的火光,聽着帳外楊虎戛然而止的慘叫聲,驚懼不已,擁被而起,見寝殿門外湧入昔日熟悉的重臣面孔,已明白過來。
蕭負雪為首,講明來意,要皇帝退位,在诏書上用印。他始終垂着頭,不曾看向病榻上的皇帝。
皇帝穆桢将來人一個個看過去,蒼涼道:“旁人來倒也罷了,負雪你是朕一手拔擢上來的,怎得也行此等事?”
蕭負雪慚愧不能言。
皇帝穆桢默了一默,反倒是自己釋然了,道:“也罷。朕平生亦負于人,就中以虞子山為最。今日有此下場,大約是他冤魂未遠之故。”
蕭負雪等重臣都默然不語,只有跟随而來、草拟诏書的年輕官員汪年問道:“陛下所說的虞子山,可是曾輔佐過永和太子、兩年前死于流放途中的虞岱先生?”
“你也知道他?”皇帝穆桢向汪年看去。
汪年笑道:“虞子山先生之高才,天下寒門書生誰人不知。”
陰森壓抑的宮變之夜,鸾鳳宮中最後上演的對話卻出奇平和家常。
皇帝穆桢點頭笑道:“是啊,他才學是極好的。世人皆以為《晨風曲》為朕所作,其實是出自他之手。”她頓了頓,道:“朕一生對不住他,總不能到最後還占着他的名聲。”
她病中,以顫抖的手,在那退位诏書上批了字,用了印。
蕭負雪再拜垂首,背過身去。
汪年與另一位武将上前,白绫縛于皇帝頸間,左右分開,一用力,便給這場宮變劃上了圓滿的句號。
“恨君不似晨風鳥,與妾雙翔歸北林……”
廳上歌舞已至尾聲,回雪衣袂翩翩,持翠色羅傘上前來,伏拜于皇帝穆桢跟前,柔聲道:“奴婢祝陛下萬壽。”說着倒轉傘柄,雙手呈獻上去。
楊虎接了那傘,轉呈給皇帝,笑道:“陛下,這傘是小殿下親手所制,當真孝心感人。”
皇帝穆桢借着抿鬓邊發絲的動作,收斂了方才的悵惘追憶之色,淡笑道:“好歌舞,明珠有心了。”說着接過那羅傘來,卻是微微一愣——傘上一行字,正是“願為晨風鳥,雙翔歸北林”,乃當初她獻于世宗皇帝的詩。
只是這字跡,明顯是仿了她的,卻沒有仿到位,似像非像之間,竟有些像是虞岱的字。
穆明珠在底下觀察這母皇神色,她這段時日比對過母皇與虞岱的字體,抓住兩人運筆相通之處,刻意追求出了這樣的效果,此時不等皇帝多想,先笑道:“母皇請看,這些舞女手上所持羅傘,都有一句女兒親筆所寫的詩——都是從母皇從前所作中摘錄出來的。”
皇帝穆桢眼睛微眨,自失一笑,無奈于自己方才一瞬的多心,擡眼看去,果然見底下舞女羅傘上也各寫有詩詞,都是她舊作中所出。
皇帝穆桢輕撫傘面,望着跪伏于底下的回雪,道:“
朕近二十年來所觀《晨風曲》,尤以今日這場最佳。擡起頭來,叫朕看看你。”
回雪依言擡頭,只是仍垂着眼睛,并不敢直視帝王。
“是個稀世的美人。”皇帝穆桢輕聲笑道:“最難得是眉間這一股清愁。”
“既然她跳得好,母皇不如賞她點什麽。”穆明珠笑道:“女兒今日馬球賽已得了賞,如今不好再給自己讨要了。”
寶華大長公主在旁笑道:“你也有知羞的時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皇帝穆桢便向穆明珠看來,道:“那依你之見,朕該賞她些什麽呢?”
回雪伏于地上,如花似雲的裙擺之下,纖纖手指已扣緊了地磚。
穆明珠佯裝想了一想,道:“母皇宮中不是還缺個歌舞教習女官麽?這回雪舞蹈絕佳,不如就賞她來做了?免得到時候說出去,咱們宮中的歌舞還比不過謝鈞府上的,豈不丢臉?”
此言一出,皇帝穆桢有些意動,寶華大長公主卻惱了。
眼見寶華大長公主豎起了兩道柳眉,皇帝穆桢眸光微動,問底下的回雪,道:“明珠公主要舉薦你做宮中教習歌舞的女官,你想做嗎?”
回雪忍不住側眸看向寶華大長公主,見後者面色不善,因其積威,忍不住心中瑟縮;又望向另一側的穆明珠,卻見後者也正望着她,目光溫暖隐含鼓勵之意。
問她的心。
她不願再為奴。
“奴婢,願意。”回雪深深叩首,情知此言一出,再沒有回頭路。
皇帝穆桢見她明明雙臂發顫、卻仍大膽一搏,不禁想到當年,自己又何嘗不是絕處求生。她倒真有些欣賞這舞女了,擡眸看向寶華大長公主,笑道:“你瞧瞧,都是明珠撺掇出來這些事兒。朕宮中倒的确缺這麽個人。”
穆明珠忙笑道:“母皇今日壽辰,壽星最大。最喜慶的日子,姑母難道還好為一個舞女跟我置氣不成?我代母皇謝過姑母了!”便上前作揖。
寶華大長公主分明不舍,卻被穆明珠拿話架住了,也的确是聖壽不好鬧起來,眼見皇帝也有意留下,只能順水推舟做了人情,道:“罷罷罷,我一個人如何能敵得過你們母女二人?”
皇
帝穆桢含笑道:“以後你若要回雪去府上,她不許不去。”
寶華大長公主哼道:“我府上舞女如雲,哪裏還要用她?”到底是對回雪背着她“改換門庭”流露了一絲不快。
“起來吧。”穆明珠從寶華大長公主跟前退回去,順手扶起回雪,笑道:“還不快謝過陛下?自今日起你便脫了奴籍,做上女官啦!”
回雪伏在地上,心發顫,臉發燙,恍惚中只覺一切還沒有實感,任由穆明珠把她拉起來,又伏下去磕頭謝恩。
一旁宮人都湊趣,笑道:“陛下發了恩典,回雪姐姐歡喜得傻了。”
回雪在暈眩般的狀态中四顧,便望見了穆明珠的笑臉,不覺一愣,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定下神,也笑起來,剎那間清愁盡消,清麗無方。
這一場大戲落幕,穆明珠與寶華大長公主便都退出鸾鳳宮,給楊虎與皇帝私人的空間。
“兩回了。”寶華大長公主伸出兩根手指,在穆明珠眼前晃了晃,道:“一個月不到,從我這裏搶了兩回人。我算是看明白了,到底你們才是親母女,我這裏再怎麽待你好,還是多了個‘姑’字。”她的确是惱了,但還沒到拉下臉來撕破面皮的程度。
若是任由這不快在寶華大長公主心中積攢下去,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穆明珠攥住她伸出的兩根手指,搖了一搖,笑道:“我敢這麽做,也是知道姑母疼我的緣故。”又道:“正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改日再給姑母送更好的來。”
“更好的?”寶華大長公主心氣稍平,沒有收回手來,只是冷嗤道:“還有什麽更好的?你從我這裏拿走了回雪,難道還能給我送個流雲來?”
“怎麽不能?”穆明珠趕蛇上棍,笑道:“只要能叫姑母歡喜,縱然是要謝鈞,我也給姑母送來。”
這話就說得太誇張了。
寶華大長公主惱怒之下,也忍不住笑了,半真半假道:“好,那我就等着你把謝郎君給我送來。這個月能不能送來?”
穆明珠苦了臉,故意可憐道:“請姑母寬限些時日,待我這擊球将軍操練出兒郎們,破了謝府的門,把謝鈞綁送于姑母府上——還附贈一個流雲。”
寶華大長公主聽她胡扯,偏又有趣,自方才一笑,這怒氣便繃不住了,擺手道:“罷罷罷,你是個纏人的小魔頭。我日後有好東西,躲着你就是了。”
此時鸾鳳宮中琴聲又起,卻是楊虎親自在唱曲。
“雙魚比目,鴛鴦交頸……”吐詞纏綿,曲調靡靡,這場私宴要轉入下半場了。
穆明珠與寶華大長公主再留下去不合時宜,便都上了辇車而去。
是夜,鸾鳳宮中,皇帝穆桢卻走了困。
她望一眼楊虎酣睡的面容,有些羨慕他的了無心事。
皇帝穆桢披上外袍起身,卻見窗外不知何時又落了雨。她想到了白日左相韓瑞所獻的兩幅畫,更因這雨而憂心;窗前案頭上翻開的急報,攤開在北府軍皇甫高老将軍病情危重那一頁……
她攏了攏垂落的發,走到窗前,目光落在角落那柄翠色羅傘上,忍不住又撿起來細看。
“願為晨風鳥,雙飛翔北林”。
二十五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重歸宮廷之路,此時想來歷歷在目。
人生能有多少個二十五年?陳倫查揚州案而死,蕭負暄出家做了和尚,齊雲父親犧牲多年,如今皇甫高也臨近黃泉路……她身邊的老朋友,實在已經不多。
“思清,拟旨。”皇帝穆桢在這個落雨的深夜裏,因舊事牽動了柔軟心腸,“準虞子山回建康治病。”
此時公主府中的穆明珠還不知道自己的計謀已經實現,她不過是嘗試一番罷了,雖有幾分把握,卻因了解皇帝素來冷硬的心,并不敢斷言。若是這次的嘗試不成,那要從皇帝這裏走以情動人、營救虞岱的法子就不成了,她會另謀他法。但如果這一計果然成了,自然是上上策,巧妙隐匿。
穆明珠一樣也沒有睡下,在書房中收攏着前陣子抄錄的母皇詩詞,忽然聽到院外動靜,擡眸就見秦媚兒指揮兩個從人擡了兩筐鮮果進來。
櫻紅會意,出去問過又進來,道:“殿下,是齊郎君又送了荔枝來。”
“他親自來的?”穆明珠放下手中墨筆,“他人呢?”
櫻紅微微一愣,道:“走了,大約已出了外院……”
“叫他留步。”穆明珠披上蓑衣,手持一盞罩燈,
由櫻紅撐傘,冒雨向外趕去,待到她趕至府門處,恰好見齊雲上馬欲走。
齊雲坐在馬上,就見穆明珠舉着燈火從府門內出來,蓑衣兜帽下的小臉被燈映上一層融融的橘光,有種燈火可親的暖意。
“齊雲。”她俏生生立在朱紅的油紙傘下,徑直問道:“你要去揚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