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坦白來說,穆明珠此前考慮過幾種阻止齊雲去揚州查案的辦法,都不怎麽良善。
比如打斷齊雲的腿。
這事兒聽起來荒唐,但仔細一琢磨有她的道理。畢竟她動手打斷齊雲的腿,下手是有分寸的,斷了還可以接起來,過上三個月齊雲又是生龍活虎的少年郎。但若是放任他去揚州,遭了災,可是要終生殘廢一條腿的。而且這個舉動很符合她和齊雲在衆人心目中的關系,不會招來任何懷疑。最關鍵的是,別的方法可能是阻攔失敗,但這個方法一定立竿見影,皇帝也不可能派剛斷了腿的齊雲遠赴揚州查案。
就在今日上午賽馬場上相見時,穆明珠一面感嘆着少年好顏色,一面還盤算着什麽時候下手好。當然這還只是她不成熟的小念頭,距離實施還有一定距離。好在左相韓瑞獻上兩幅畫,讓她有了更深的思考,也順勢暫且保下了齊雲的腿。
齊雲并不清楚,自己今日逃過了斷腿一劫。
他下馬,面容在細雨中不甚明晰,不答反問,“殿下是從何處得知的?”
他顯然并非認真要問穆明珠,因為只靜了一息,他便用那種帶着嘲諷的語氣,寒森森道:“臣猜度着,多半是從楊虎處拿到的消息吧?看來臣上次的忠告,殿下只當做了耳旁風。”
他說的上次,乃是于議政殿外見穆明珠與楊虎親切招呼,出言諷刺,道“楊虎乃是陛下的人”之事。
穆明珠現下心胸寬大,不跟他計較,轉頭對櫻紅道:“去取前番新制的油衣來,要最大的。”又對齊雲招手道:“站在雨地裏說話傻不傻?你上來,咱們在門廊下說話。”
齊雲微微一愣,依言上前。
此時櫻紅退下去取油衣,仆從都避讓到耳房中,門廊下只有穆明珠與齊雲二人,還有纏綿的雨絲、昏黃的燈影。
齊雲有些不自在起來,垂眸看着自己腳邊,燈把兩人的影子投下來,挨蹭着,極親密的樣子。
他臉上一熱,轉眸看向雨夜虛無的深處,忽然忘了要說什麽話。
穆明珠卻是思路清晰,撥弄着蓑衣上方才染了的雨水,道:“你去揚州,介意同路多帶一個人嗎?”
齊雲不解其意,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麽,臉上熱意退下去,冷聲道:“殿下要給府上林郎君尋個前程?”其中“府上”二字也有股諷刺之意。
“林然?”穆明珠不知他思路是怎麽跑的,笑道:“不是。我是說我。”
“你?”大約因為太過詫異,齊雲都沒有稱呼“殿下”。
“我跟你一起去揚州,怎麽樣?”
穆明珠已經仔細考慮過了。
揚州是大周重要的糧倉之一,一旦這次災情擴大,災民變為流民,當地三五年都不能恢複,屆時本不富足的朝廷財政更加難以支撐,朝廷愈發要仰仗世家與豪族之力,以禦外敵、以平內亂,權力就會愈發流失到世家豪族手中,形成惡性循環。前世謝鈞便是借着天災的時機,把陳郡謝氏再度推入了朝局,并最終成為禍亂朝綱的大勢力。
她要登基,可不僅僅是殺幾個佞臣賊子那麽簡單。
她要權力,就要展露與之相當的能力。她要民心,就要做出深孚衆望的舉動。
機遇總是與危險相伴而生。
穆明珠看向沉默不語的齊雲,玩笑道:“怎麽?我陪你一起去,你不願意?”當然提前要把齊雲管束好,否則他驢脾氣上來,也是一個大變數。此行去往揚州,本就是危機四伏,若是齊雲能跟她擰成一股繩,自然是再好沒有;就算不能,那至少不要私下鬧別扭。
“陪”這個字有世上最親密、甜美的愛意。
齊雲确信這不是穆明珠的原意。
“不……”他嗫嚅了一聲,尾音消失在閃亮的細雨中。
他也不看穆明珠,就望着階前落雨,蹙眉似有些不解。
穆明珠倒是直勾勾盯着他,覺得他在雨夜燈影裏皺眉的樣子,沒了素日裏過份陰煞的森冷,倒像個遇到煩難之事的孩子,俊美面容上有一段幹淨純粹的天真之意。
就聽他慢吞吞道:“倒是不曾聽聞右相大人要往揚州去。”
穆明珠眨眨眼睛,讓這句話在心裏轉了一圈,才明白他的意思——這是懷疑她動機不純,大約是在
哪裏聽說了蕭負雪要往揚州去的消息,所以編了話來哄他,也要跟着一起去揚州。
穆明珠被他氣樂了,道:“你真是……”話音未落,就聽身後腳步聲響起,是櫻紅抱了油衣前來。
“因不知殿下用什麽顏色,奴婢便每樣都選了一件來。”櫻紅見穆明珠回首,便托上油衣來。
穆明珠便點了朱紅色的油衣,對齊雲道:“這顏色襯你。”
齊雲又是一愣,捧了那朱紅色的油衣在手中,鴉羽般的長睫毛緩緩垂下去,遮住了深深眸色。
“謝殿下。”他的聲音有一點點喑啞,不像平時那麽冰冷,如果仔細聽,能品出聲線壓抑下的不穩。
穆明珠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蓑衣,道:“我在府中穿蓑衣是圖野趣。你在外面跑,還是這等油衣避雨。”
“是。”齊雲輕聲應,仍舊捧着那朱紅色的油衣,頓了頓,才把直愣愣伸出去的胳膊收回來。
穆明珠估摸着以齊雲這十級擡杠技巧,再談下去也沒什麽好結果,便問道:“你幾時動身?”
這本是不該告訴外人知曉的機密。
齊雲答得沒有遲疑,“後日清晨。”
“好。”穆明珠盤算了一下時間,來得及給她運作,便道:“夜深了,你去吧。”又把手上罩燈遞給他,要他挂在馬頭上照亮前行的路,玩笑道:“雨夜路滑,摔一跤也夠疼的。”她見齊雲仍是立在門廊下不動,挑眉道:“怎麽?還有事兒?”
齊雲垂眸,恭敬道:“臣候殿下入府。”
穆明珠從前就習慣了他于人前假模假式的做派,搖頭一笑,扶着櫻紅的手入了府。
眼看着穆明珠背影消失,公主府的正門在他眼前閉合,齊雲上馬,卻沒有披上油衣,反倒是将那朱紅色的新衣揣入了懷中,不是人以油衣避雨,反倒是要護着那油衣,使之不染雨水。
他單手持着馬缰,另一只手拎着罩燈。
馬蹄踩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發出規律悅耳的響聲。
罩燈映亮銀針般的雨絲,也映亮少年的臉龐。
少年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色,像是一個夢游的人,獨自走在無人的長街上,盼着這一路永無盡頭,這一夢永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