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在穆明珠猝不及防的誇贊之下,齊雲扭頭不自在得虛望向賽場上,感到面上陣陣壓抑不住的潮熱,只能無措攥緊了手中月杖,卻擠不出只言片語來回應。
穆明珠望着明顯害羞了卻強裝鎮定的少年,稀奇笑道:“原來你看起來冷冰冰的,其實卻怕別人誇贊你!”
齊雲被她叫破,臉上愈熱,連強裝的鎮定都快維持不下去了,扭臉不看她,闊步往場外走去。
穆明珠先是笑,繼而想起揚州之事來,追在後面道:“哎,你等等,我還有話問你呢!”
齊雲停步,仍不肯轉身看她。
此時卻有宮人趨步過來,笑道:“殿下快請,上頭陛下要見您呢!”又恭維道:“殿下贏了馬球,陛下瞧着高興,怕是要賞賜殿下。”
穆明珠會意,随手解下腰間的荷包來,抛給那幾個逢迎的宮人,笑道:“就屬你們會說話。東西給你們分了吧。”荷包裏面裝着些折起來的金葉子、小金锞等,賞給宮人們,全當是個彩頭。
那幾個宮人都笑了,喜得捧了東西極贊小殿下的美名。
穆明珠早已習慣了,并不在意,整一整衣冠,先行去高臺上見母皇。
齊雲停在原處沒動,待那幾名宮人分完了荷包內金子,忽而一探手把那空荷包撿了過來。
原本捧着荷包的那宮人微微一愣,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兒,手上已經空了。
齊雲黑面冷聲,道:“還不去禦前伺候?”
那幾名宮人這才想起自己的正職來,金子已經得了,也不在意什麽荷包,又素聞齊雲兇惡殘忍之名,更不敢多說什麽,唯唯應着追向高臺去了。
今日能于皇帝跟前坐着的,都是皇親國戚,左首第一位便是寶華大長公主,其後分開兩側,另有穆國公、牛國公等人,至于子侄輩的只有穆武與周眈有這份體面與皇帝同居正中高臺,而非皇帝穆桢所出的皇子,都只能在賽場左右兩側的看臺上尋一處容身之所。
此時見得勝歸來的穆明珠上前來,寶華大長公主周寶寶第一個笑道
:“明珠,你自己說,你今兒這場贏了,姑母的功勞大不大?”
她說的是當日把林然“讓”予穆明珠之事。
穆明珠笑道:“今日這場功勞,全都是姑母的,我是半分都沒有。”
“阿彌陀佛,你們都可聽見了?”寶華大長公主撫掌而笑。
衆人都笑起來。
女官李思清在旁含笑道:“不知你們姑侄打什麽啞謎,臣等雖聽不懂,卻也高興。”
皇帝穆桢也笑,示意穆明珠上前來,和氣道:“你大舅父說你這場馬球打得好,要朕賞你,你要什麽?”
來了。
這正是穆明珠借着贏了球賽讨要恩典的好時機。
穆明珠先看向穆國公,拱手笑道:“多謝大舅父疼我。”又道:“女兒這一身都是母皇所賜,更還要什麽?”她佯做苦惱想了一想,忽然擊掌笑道:“有了!”
寶華大長公主在旁笑道:“你這一驚一乍的,是要陛下賞你條活龍,還是賞你輪月亮啊?”
穆明珠笑道:“母皇賞我個擊球将軍,如何?”
她需要兵權,這毋庸置疑。但此時廢太子周瞻事變未歇,皇帝本就忌憚底下人弄兵,齊雲雖然能幫她瞞一點小事,卻絕對瞞不住動兵這樣的大事。一個擊球将軍,專司管理打馬球的騎手,看起來是個花哨的職位,可手上到底有人、有馬,真到了危急關頭,騎手掌中月杖換成刀劍,幾百上千名的兒郎聚集起來,在這建康城內就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勢力。
穆明珠上前兩步,仰頭望着龍鳳須彌座上的母皇,笑道:“如今看來,女兒在打馬球上還算有些天分。女兒還大膽想再讨個恩典,女兒做了擊球将軍,也給今日跟随女兒的那林郎君一個裨将做,底下再有什麽月杖校尉、彩毬兵長……”她前頭說時,衆人還含笑聽着,待聽到什麽“月杖校尉、彩毬兵長”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寶華大長公主揉着肚子,笑道:“哎唷,不得了,等我回府中,也要按着你這套來,給他們分別做了撫琴侍君、吹簫郎君……”
凡與兵馬相關的,不管看起來多麽滑稽,總是有些敏感,穆明珠自提出賞賜要求之後,雖然面上逗趣笑着,說
話也有幾分無賴放誕,但其實一顆心始終提着,謹慎觀察着皇帝的神色,好在這一要求可進可退,縱然皇帝不允,也滿可以用“你還是安心讀書/習武/誦經”等由頭給她擋回來,一來一回,卻不露猙獰,體面、安全。
皇帝穆桢此時也忍不住笑了,虛點着穆明珠額頭,嗔怪道:“多大了還沒個正形?今日現眼到諸位長輩面前來了。”她微一沉吟,一來是今日這場比賽的确精彩;二來是穆明珠退了預政後沒有正經事做,每日招貓逗狗也說不過去;三來是此時氛圍正好,不過一個玩樂之用的職銜,給出去也就給出去了,異日便是收回來也不難。
“好。”皇帝穆桢笑道:“那朕就看看你這位擊球将軍,能調教出怎樣的賽手來。”
“母皇您就瞧好吧。”穆明珠得她一語允諾,心中一松,面上卻不敢懈怠,仍是明朗笑着,道:“再有三場比賽,整個大周都會知曉,女兒這擊球将軍并非浪得虛名,母皇真乃‘知人善任’。”
一個玩樂的事情,給她煞有介事一說,好似朝廷重事一般,惹得衆人又都笑了。
皇帝穆桢近來心事重重,給穆明珠引得笑了兩場,也覺暢快,便命宮人搬了椅子來,就置于她腳下,以一種恩典的姿态,和氣道:“今日累了你,來朕身邊坐。”
穆明珠依言上前坐下,餘光中恰能看見母皇朱紅色的袍服,那袍上金線織就的龍鳳,好似欲躍然而出、遨游九天。
開場賽事過後,便是衆人獻上祝壽賀禮,宮人一一唱名,送賀禮的官員在引導下一一入內。
穆明珠在這樣的時刻,能單獨坐于皇帝身旁,是一種殊榮。
穆武坐在他父親穆國公身後,獨眼時不時盯着穆明珠的方向,流露出嫉恨之意。由不得他不去想,若是今日這一場賽事贏的是他,那麽此時坐在皇帝身旁,接受百官朝賀的人,不就會是他了嗎?
冗長繁雜的祝壽終于接近尾聲。
“底下官員都來過了吧?”皇帝穆桢問道。
李思清道:“是……”
話音未落,卻有宮人上前小聲道:“左相大人今日也來了,就在外面候着。
”
既然有鸾臺右相蕭負雪,自然也還有一位鸾臺左相。
這位左相韓瑞也是三朝元老,年近七十,乃是極為忠心的周氏舊臣,因資歷老、人望高,俨然是周氏舊臣的領頭羊。因他年事已高,除政務之外的慶典活動,等閑便不勞動他來。
皇帝穆桢得了消息微微一愣,與李思清對視一眼。
但人已經到了高臺下,總不能不見。
一時左相韓瑞入內,他是個矮小的老頭,面上皮膚像是風幹了的橘子皮,的确已經老了,然而腳步卻還穩健快速。
“臣韓瑞,恭賀陛下聖壽,有畫作兩幅相贈。”韓瑞身軀矮小,嗓門卻洪亮。
宮人便把他呈上的畫卷,托至皇帝面前,細細展開。
底下衆人看不到畫作內容,穆明珠就在皇帝身旁,卻看得清爽。
只見第一幅畫作中,水災肆虐,船只房屋都毀于怒浪之中,人們在水中浮沉,只露出腦袋來,眼看着都救不得了;第二幅畫作就更狠了,畫的乃是赤裸了上身的男人與女人,有的在剝樹皮吃,有的在賣子女,還有人手上綁了繩子,不知是自賣為奴,還是給官差捉了去。
韓瑞在底下道:“這是臣于揚州搜羅來的佳作,獻上以賀陛下聖壽。”
就是普通人生辰的時候,收到這樣的賀禮,都要在心裏破口大罵。
皇帝穆桢卻只是點一點頭,平和道:“韓卿的忠心,朕已深知。今日這些壽禮中,尤以韓卿所獻最佳。”便命宮人收起畫作,毫不聲張,非常安靜低調的把這事兒處理了。
“思清,你送韓卿出去。”皇帝穆桢含笑親切道:“朕改日再同韓卿敘話。”
若不是穆明珠就坐在皇帝身邊,親眼看到了畫作內容,大約會真以為韓瑞送上了什麽聖壽圖。
而皇帝穆桢在處理完左相突然出現的事端後,非常自然得轉向寶華大長公主,玩笑道:“衆人都有賀禮,獨你沒有,想來是有好的,要留到最後給朕?”
寶華大長公主便一指穆明珠,笑道:“我的賀禮在哪兒呢!小殿下用了我的人,給陛下排了私宴上的歌舞,倒是會借花獻佛。可憐我這個正主倒是看不得了。”
“哦?”皇帝
穆桢起身,道:“你同來便是。”
随着皇帝起身,外面便上演了最後的大奏樂,列隊的宮女于歌聲中起舞。
“駕六龍乘風而行……”
“東到海,與天連……”
“上到天之門,來賜神之藥……”
宏大聖潔的歌唱祝壽聲中,穆桢坐于皇帝禦辇之上,在兩側俯首衆人的恭送下,緩緩向苑門外而去。
穆明珠所乘的辇車,就在皇帝之後。
她隔着層層從人,望向前方那個朱紅色袍服的背影。
母皇的背影挺直而堅韌,胸中裝着天下的煩難,面上卻只是平和而鎮定——這便是為帝王者,當有的胸懷。而她看起來身體康健、精神矍铄,至少還可以再穩坐皇位十數年。
前世此時誰都不曾想到,三年後皇帝穆桢會重病不起,并因此失權、于宮變中喪命。
穆明珠垂下眼睑,盤算着等會兒私宴上欲達成之事,思緒随着辇車的晃動而飄搖,忽然想到還有齊雲去揚州的事情未曾解決,想到揚州,眼前仿佛又浮現了左相韓瑞所獻的那兩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