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一)憶君心似西江水
壓抑了一天的雨到晚間才落下,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打在窗子上擾的人無法入睡。窗外的宮燈被風吹的搖搖晃晃,靜娴索性打算晚些睡,她坐在繡架旁悠閑的繡着一幅春蘭百展圖。
織錦捧着一盞燭火放在了繡架旁,“主子睡不着,奴婢可陪主子說說話,在夜裏繡花是會傷了眼睛的。”
靜娴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溫柔一笑,“昔日姑母睡不着時,你都陪她說些什麽?”
“先皇後左不過是說些小時候的事情,小孩子天性使然,都會成群結幫出些鬼點子偷逃出府去玩耍,因着這事先皇後倒被額娘責罰了多次。”織錦笑意盈盈的沉浸在往事中。
靜娴面色泛上了一層親切的笑容,腦中幻想着自己小時候的樣子,眼中滿是愉悅,“本宮小時頑皮,也常常被額娘訓斥。現下想起,昔日承歡膝下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如今,一別數年未見父母,當真想念至極。”
“一入宮門便時時事事都由不得自己了,來日主子若身懷龍裔,夫人便可進宮了。”
窗外的雨聲漸小,嘀嘀嗒嗒打在美人蕉上,倒滲出了幾分江南婉約的氣息。人在深宮,回憶的都是小時候的荒唐行為,那時的真性情怕是一輩子都記憶猶新。而甭管是怎樣的人,在這深宮中終究會磨練的失了棱角,靜娴想着姑母的一生,從天真頑劣的孩童到溫婉端莊的皇後,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靜娴想着姑母,便覺得自己是另一個複制品,以前她只随心而為,但想起冷宮的樣子,想起姑母的後半生,心裏便空落落的沒有安全感,尋常的女兒家可以依靠夫君,可她的夫君偏偏是最不能依靠之人,看來一切都要從長計議了。
靜娴聽着織錦的話,無奈的扯了下嘴角,內務府已經挂上了自己的牌子,但是……皇上并未有來,她望着織錦,輕輕問了一句:“皇上可是在養心殿?”
織錦搖了搖頭,看着靜娴的眼神,有些緩慢的說:“皇上去了鐘粹宮。”
現下嘉貴人禁足,秀答應有身孕,儀答應被打入冷宮,自己又剛剛解禁,便只剩下了貴妃,純嫔等人了,皇上去柔兒那裏也是好的,畢竟柔兒是有阿哥的人,這樣想來想去,愈發覺得自己孤獨無所依了。
“去鐘粹宮也是好的。三阿哥早早便會發音了,皇上對永璋雖不及對永琏好,但畢竟是連着血緣呢。”靜娴意味深長緩緩說着。
織錦點了點頭,聽外面的雨聲淅淅瀝瀝,覺的時辰已經很晚了,便走向床榻鋪好了被子,“主子,早些睡吧,現下這天仍舊悶熱,夜裏恐怕還有場大雨,奴婢便在外面守着您!”
靜娴深邃的黑眸閃着晶瑩的亮光,她害怕雷電交加的夜,更害怕偌大的宮殿只剩了她一個人,織錦是懂她的,有她在,她便安心,她望着織錦卷翹的睫毛打着眼尾的細紋,關心說道:“織錦你多披件衣服。”
織錦輕輕一笑,吹滅了床榻旁的燭火,悄聲走了出去。
這一夜靜娴睡的極是香甜,但弘歷卻輾轉反側,其實,他本打算去永壽宮,但想着靜娴的小性子,不知會不會又将兩人的矛盾激化,他在永壽宮門前繞了一圈,便去了鐘粹宮,可躺在這榻上,便覺得生疏,自打純嫔生産之後,他便極少寵幸她,他總覺得純嫔不甚在乎自己,而是一門心思都在永璋身上。
雨後的空氣缱绻着淺草的清新襲面而來,草葉上卷着晶瑩的雨露熠熠生光,靜娴一掃前些日子陰霾的心情,她饒有興趣的叫上落微打算去禦花園采集些晨露。雨水次之,當然不易泡茶,她是想着前些日子沁雪着人送來了一盞新茶壺,便覺得不可浪費了這般機會。
“主子昨晚可睡的好?”
靜娴緩步在禦花園草地中尋找一片幹淨的落腳之地,“本宮知道織錦在外守着,當然睡的香甜。”
“啊?主子說什麽?姑姑昨晚是回房睡的。”落微不解的說道。
靜娴一怔,旋即明白了織錦的用意,原本你認為做不到的事情其實都可以做到,只是你缺少了嘗試的勇氣,于是便一直鎖在自己的假象中。
“哦,無事。本宮以為昨兒是織錦守夜。”織錦說了幾句簡單的話打發了落微。
落微娴熟的取着露水,有些吞吞吐吐說道:“主子,奴婢……奴婢有句話想問主子。”
靜娴看着落微臉上浮上的紅雲便猜出幾分,可她想聽落微親自說出口,便沖她點了點頭。
“主子回宮後奴婢從未聽過先生的消息,不知……不知先生可好?”落微不敢正視靜娴的眼睛,但每日牽腸挂肚的心緒擾的自己不得安寧,反正主子也是知曉自己的心思,索性大膽問出了口。
靜娴神情複雜,但又不忍心隐瞞她,思量後便緩緩說:“師父現下住在榮親王府,逍遙自在着呢!”
落微的笑意如鮮豔的染料暈染在面龐,只是知曉了他的一些消息,她便心滿意足了。她舉起盛裝了滿滿露水的竹筒,沖靜娴顯擺的一笑,如纖柔的垂柳拂過水面,輕柔的攪動人心。
“這段日子忙得竟将慶貴人忘得一幹二淨了,不知她腳傷是否養好了?回頭你去給她送些補品,本宮是體會過受冷落的日子,想必她的日子也不好過。”靜娴想起那些日子,仍舊心有餘悸。
落微有些不情願的說道:“主子是親善仁厚,可慶貴人是自個兒找罪受,主子倒替她操心。”
“誰知曉她又是個什麽樣的主兒,本宮只做本宮該做的事,接受不接受便是她自個兒的事了。你現在愈發會頂嘴,倒真該讓你去辛者庫受罰幾天你才會聽話。”
“奴婢不過是心疼主子罷了,主子可不要送奴婢去辛者庫,小路子本是被嘉貴人送去了辛者庫,但沒過幾天,便溺水而亡了,主子說這巧不巧?”
靜娴冷“哼”一聲,一切不過在意料之中,嘉貴人中計遭受禁足,當然不會饒了小路子,“若是小路子還活着,本宮當真不知以後該如何對付嘉貴人了。”
落微抿唇接過靜娴手中的竹筒,“主子,快到請安的時辰了。”
靜娴點頭,“那便回了吧,本宮正要換身衣服。”
今日長春宮中格外肅靜,殿中只有純嫔,海貴人和秀答應,靜娴到的時候皇後剛剛從內殿走出,她疑惑沁雪從未遲來過,為何今日還未到殿中,正擔心的時候,便見皇後開口:“一清早翊坤中的人便來禀報,說是貴妃染了風寒,畢竟是醫者不自醫,本宮已經讓太醫去了。”她看見幾人的面色緩和些,便複道:“本宮怎麽覺得今兒這麽冷清,近日宮中發生了太多事,貴妃的生辰快到了,便借着這個機會好生熱鬧熱鬧吧。”
“是啊,自打先帝爺殡天後,宮內許久未熱鬧了,不過,現下未過三年,皇後的意思可是一切從簡?”純嫔望着皇後語氣平平的說道。
“現下多個州縣發生水災,貴州的流民都就食沅州,前幾日皇上已經免去了沅州的額賦,咱們身在後宮,雖是無能為力,但若是一切從簡當然最好,貴妃身染風寒,這事便交由娴妃先張羅。”
皇後的穿着并不是太華麗,甚至簡約的以通草絨花為飾,僅僅一支龍華攀鳳金釵還是太後所賜。
若是不想起陳年舊事時,靜娴的确是敬佩皇後的風範。她不能推脫,又不能欣然接受,但總要表示下矛盾的心情,她起身謙言慎行,“臣妾無德無能,不敢受此重托。”
“娴妃便不要推脫了,皇上夜以繼日操勞國事,本宮總要想想法子為皇上分擔解憂,現下只有你可當此重任,有什麽難處只管與本宮說,純嫔若不是要照看三阿哥,倒是可以出些力。”她颔首抿茶後漆黑的雙眸浮上一縷深沉,“宮內的人越來越少了,看來喪期過了,該是廣納妃嫔了。”
海貴人眼中射出的光芒倒有些緊張,“皇後娘娘不必憂心,過些日子,慶姐姐身體康健了,總也能出份力。”
皇後靠在了椅背上,似是松了一口氣,“是啊,本宮倒把慶貴人忘了,花瓷,你便去鹹福宮看看慶貴人腳傷養的怎麽樣了?貴妃生辰那日她是定要出席的。讓她早早準備着些。”
靜娴轉頭看着皇後,回道:“臣妾定當竭盡所能去操辦此事。”
皇後滿意一笑,如春日的牡丹盈盈盛開。
靜娴從長春宮出來,便與柔兒急步要去翊坤宮看沁雪。
靜娴幽幽沖柔兒講:“看來慶貴人無多少日可以避寵了。”
“避寵?姐姐說是慶貴人故意摔傷?這是為何?”
靜娴問道:“可能是天性使然吧,你看她不染塵埃般清新脫俗的性子,像是争名奪利的人嗎?”
“這哪裏說得清楚,就算清新飄逸,進了紫禁城,也終究是如蓮生污泥了。可不知她是會出淤泥而不染,還是會随波逐流呢。”
悶悶的熱風拂過靜娴淺笑的唇瓣,似乎在吸允着甜蜜般不舍離開。
靜娴望着床榻上睡着的沁雪,她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的繡敦兒上,柔兒将桌旁香爐中撒了些水,靜娴看着沁雪的眉頭深深擰起,緊拽被角,輕聲呢喃了句“清寒”,靜娴吓得一愣,忙擡頭看了看柔兒,見她未聽見,心中才稍稍平靜,她怕沁雪又胡言亂語起來,此事是少一個人知曉便少了一份風險,估摸着沁雪一時半會兒是不能醒了。靜娴便悄悄吩咐了溪薇幾句,與柔兒離了翊坤宮。
這不是天涯海角的距離,在沁雪與子喬間卻比天涯海角更遠,靜娴很少聽見沁雪提及師父,原來不是害怕提及,而是害怕提及後心裏如潮湧般的抽搐無法平息,這樣的情,只能在夜半無人中低語,或是在睡夢中自然道出。靜娴的心中亦是不能平靜,她不忍心沁雪日夜忍受相思之苦,她一定要讓他們見一面,哪怕一個眼神的交彙,讓彼此知道她還在,他還好。
錯錯亂亂的思緒擾得靜娴頭痛欲裂,她趴在桌上,聽着小信子的話不言語。
“主子,好幾天了奴才都看見皇上在永壽宮外悄悄徘徊,可一會兒的功夫便走了。”
原來弘歷是想着她的,可能是怕自己怨他才不進來,她擡頭看了眼牆角的古琴,慢慢說:“今晚若是皇上再來,你便偷偷告訴本宮,不可讓皇上知道你看見他徘徊在宮門口的事。”
小信子點頭後一溜煙便無了蹤影。
戌時,小信子匆匆忙忙的跑到殿外沖織錦點了點頭,織錦心領神會沖一旁的靜娴說:“皇上來了。”
靜娴起身一揚衣袖,娴熟的調弦起音,空靈的琴音在夜空中更顯凄涼孤獨,“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弘歷站在宮牆下聽着殿內穿出冷寂的音律,心也跟着糾在一起,他是不知該不該踏進去,他怕她對自己失望的眼神,畢竟自己對她失去了信任。踟蹰間,他的腳像是不聽使喚般朝永壽宮內邁了進去,那低沉婉轉的琴音傾訴着她的相思相憶,他拒絕不了這樣的魔力。
靜娴看着走進來的人一笑,若夕陽中漸逝的晚霞拂過面上,又如北鬥星閃耀在空中般明亮璀璨。弘歷看着她絕美的笑顏,情不自禁的深陷在花海中,靜娴不想再問什麽,既然他能來,她便好好珍惜此時,她算懂了,在衆星捧月的後宮,不抱希望便永遠不會失望,滿足便是一輩子要學會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