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六)翠竹山曲水流觞
沁雪挽着靜娴最後一個走出內殿,“妹妹莫要憂心,現下還不是太壞。”
靜娴冷笑一聲,“姐姐是沒有看到皇上眼底的冷漠,那比牢獄之災更讓我心寒。”
弘歷在甬道中快步走着,猛然一停,吓的王公公趕緊躬身站在一旁,他是在生靜娴的氣,她在他面前緘默不語,即使要還她清白也無力着手,而旁人卻一個個的為她說盡好話。他突然想起剛剛對墨心說的話有些口重,踟蹰間,他向回走去。
弘歷悄聲走近殿內,讓奴才禁止通傳,卻聽見花瓷說道,“娘娘,昨日巧兒與惠兒在廊下說了些“皇上為娘娘畫眉”的話,奴婢喝止後,便見娴妃從廊下走過,可想她該是聽到了。
弘歷本想壓壓靜娴的小性子,但聽到此話,才更明白為何靜娴昨晚失常,她難道真是心存嫉妒?弘歷聽罷,悄悄走了出去,一切如常。
永壽宮內異常安靜,幾個下人都悶頭做事,落微端茶上來時眼睛紅腫, “主子罵奴婢幾句吧,主子這樣,奴婢于心不安。”
靜娴疲憊的嘆了口氣,望着落微自責的樣子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像今日這樣恐怕是遲早的事。”
沁雪一仰頭将其他人遣下,她拉着靜娴的手緩緩說道:“妹妹若是自暴自棄,豈不是讓他人稱心如意了?”
“不知怎地,每每以為自己遇事能夠靜心凝思,但看見那些醜陋的嘴臉後,我便連解釋都懶得開口。”靜娴清冷的眼眸如冰山中傲然獨開的一枝雪蓮。
“妹妹這是在說氣話,自古帝王疑心頗重,聖心難揣。妹妹若與皇上鬥這氣?需知吃虧的是自己啊。”沁雪知道靜娴心氣高,性子倔強,弘歷句句話疑心,靜娴才生氣不辯解。
靜娴心緒混亂,她起身燃起一根檀香,回頭看着沁雪眼中的擔憂,才牽強一笑,“是娴兒有負師父所托,未能處事不驚,也徒增了姐姐擔憂。”
“妹妹非聖賢,雖在空靈寺學習佛性練就了些心性,但宮中人心複雜,妹妹心中有七情六欲的牽絆,又怎能像得到僧人般有空如塵埃的心境。當日子喬也只将佛禮傳授給你,若是心境,還要你在日深月久的日子裏自己慢慢體會和歷練。”沁雪語重心長的一番話,淡靜的如空谷幽蘭般發人深省。
“姐姐說的是,深宮寥寥,娴兒的脾氣若是不改,怕是只會惹禍上身。只是……一味的退讓,只會一味的改變,當改的面目全非時,也就不是原本的自個兒了。”
沁雪抿了口茶,清淡的眼眸幽深遼遠的望着前方,“所以深宮中留到最後的都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癡兒。癡了一世榮華,癡了一生情誼,癡了那本不該奢求的榮寵,或許早早走的那些才是有福氣的人。”
靜娴靠緊了些沁雪,挽着她的胳膊,親切的笑容如六月的栀子花惹人憐愛,“姐姐,你總能在我身邊點醒我。”
沁雪輕柔的撫摸着靜娴的頭,自從靜娴誤食安神茶後,她心懷愧疚,從那一日起,她便暗暗發誓自己要用生命護她一生周全。
“娴兒想起一事要告知姐姐,昔日柔兒驚胎時,有奴婢掃院撿到了幾個鈴铛,前些日子我與柔兒在禦花園清談,卻看見秀答應在遛鹦鹉。而那只鹦鹉腳上栓的便是同樣的鈴铛。”
“難道……是秀答應?”
靜娴忙搖了搖頭,複道:“秀答應說這只鹦鹉是儀答應所贈。”
沁雪面色稍帶驚訝,沉思後旋即說道:“在王府時喜用鈴铛系在鞋上的只有心蘭,這樣小巧的金鈴铛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平常的奴才們是不會有這物件兒的。偏巧柔兒驚胎時,儀答應與秀答應已在王府。”
“可秀答應與儀答應兩人……秀答應膽小怕事,儀答應言談謹慎,但就算再完美的人也終有敗露的時候,姐姐如何看待呢?”
沁雪一笑,與靜娴四目相對,兩人各自持茶輕抿。
翠宇山上茂林修竹芊芊,萬竿墨竹直起,曲水潺潺繞竹籬,盈盈缱绻竹花香,舞蝶蹁跹掠過,才子執杯朗笑,如一幅逍遙空靈的仙卷般鋪散在凡間。
弘軒坐在水渠旁,伸手取過水渠中的酒杯,自在的咧嘴一笑,吟道:“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觞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誰說無絲竹管弦,賢弟看那是誰?”勳達看着悠哉的弘軒,向側旁一仰頭。
弘軒看着前方走來的秋娘,先是一愣,而後望了眼策淩與子喬,見兩人都是疑惑的搖了搖頭,心中思量着絕對是勳達派人叫了她過來,他便撇嘴看了眼勳達,打趣說道:“‘只要功夫深,鐵柱磨成針’啊。”
策淩與子喬皆是持杯朗笑。
“秋娘見過七爺,見過各位公子。”郦秋娘一襲淺粉色寶嵌紋的月華長裙,袖口繡着淡綠的藤蘿葉,裙身片片蘭花彰顯雅靜的氣質,她福身作揖時,逐雲髻上的花钿輕顫,如蹁跹的輕蝶兒落在發上。
弘軒一笑,自然出口:“秋娘不必多禮。”
子喬那日只是遠遠望了郦秋娘一眼,雖看不清神态,但形态已是讓人銘記,今日一見,已知曉勳達為何魂牽夢繞,子喬緩緩起身,施了一禮,“在下慕子喬,姑娘芳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秋娘婷婷玉立,微微一笑,盈盈開口:“慕公子便是那日七爺口中未進凝翠閣的朋友吧,慕公子稱小女子為秋娘便可,諸位不會怪秋娘擾了諸位的雅興吧。”
“臨流而彈,曲水流觞,豈不快哉?”勳達毫不掩飾的眼含濃情望着秋娘說道。
秋娘含笑,故意找了個離弘軒近的位置坐下,望着渠中漂流而近的酒杯,柔道:“不如秋娘為各位彈奏一曲,以此助興。”
“甚好。”策淩拍手道。
秋娘起身,将筝放于石桌上,纖手一撥,婉轉起音,清幽的音色在竹林上空回蕩,若竹林聽雨,雙手琶音,緊湊連貫,如青石落水,左右手輪撮,如竹葉瑟瑟作響,她眉間淡然,棕黑的深眸泛起層層秋波,彈奏間,她不時望着弘軒,偶爾與他眼神相撞時,又含羞低首撫弄琴弦,一副少女懷春的心思坦然布公。
弘軒看着眼前的秋娘,眉拂春山,笑靥勝花,舉手投足淡然雅靜,她亦是一個才德兼備,數一數二的女子,只是他心底卻燃不起對她的那份熾烈,他可以與她品茗論詩,同游清談,但卻不能與她挽手相依,傾心相許。弘軒想到此處,腦中便浮現出“同是天涯淪落人”,對于她的心,他只能回應一句“感同身受”。弘軒閉眼,唇角上揚,聆聽此曲,如置身于花海,佳人曼妙輕舞,風掃蝶影,好不自在。一曲畢之,衆人皆拍手稱好。
勳達疑惑問道:“在下見識淺薄,不知此曲為何名?”
秋娘起身,輕柔的袖擺抹過琴弦,“此曲為秋娘閑時編奏,取名《蘭亭序》,今日在衆位面前獻醜了。”
策淩輕念了一句《蘭亭序》,拽了下弘軒的袖擺,“秋娘此曲,甚是應景。”
弘軒回首瞥了眼策淩,也應道:“人間清音,一洗煩憂。秋娘的琴技又上一籌了。”
秋娘抿唇,望着弘軒嫣然一笑,若山石旁林溪而生的嬌花,驚豔動人。
弘軒餘光看了眼勳達,忙回身看着遠處渠水中緩緩漂移的酒杯若有所思,他映在渠中的倒影缥缈虛幻,他看着水面,竟恍惚映出一張揮之不去的笑臉,他輕笑一聲,卻發現衆人都望着自己,他忙拾起漂到自己面前的酒杯,掩飾說道:“賢弟想起古人曲水流觞作詩助興,今日咱們也效仿古人以行酒令助興可好?”
弘軒看着衆人點頭,她端杯思索後神采奕奕,連臨旁的花草都失了顏色:“三水在旁江海湖,三走在旁逐逍遙,若不是逐逍遙怎游遍江海湖。”
“哈哈,像王爺的性子。”策淩盤膝而坐,豪氣逼人,看見他的樣子便想起了戰場上金戈鐵馬,兵刃相見時仍舊精神抖擻的傲骨男兒。
策淩看着從上流緩緩漂近的酒杯,迫不及待的拾起,橫眉揚起,豪爽說道:“三頭在上官宦家,三王在旁琉璃瑆,若不是官宦家怎佩得琉璃瑆。”
勳達仰頭一笑,指了指策淩,“驸馬的詩盡是皇家風範。”
秋娘端莊坐在渠旁,溫婉的笑意漂灑在清渠上,“原來是驸馬爺,秋娘初次與大人相見,便舉得大人氣度不凡,如今,更是覺得文如其人。”
一絲笑意劃過策淩的唇邊。
勳達摘了一朵臨近身旁的茉莉花在食指與中指間轉動,餘光偷窺着秋娘,卻見秋娘将頭偏向一旁與弘軒清談,他神色有些黯然,看着在自己面前打轉的酒杯,思慮頃刻拾起道:“三草在上茉莉花,三心在旁惜惆悵,若不是惜惆悵怎把弄茉莉花。”
弘軒轉動着手中的洞簫,側頭看着勳達的神情,哭笑不得。秋娘聰慧靈性,他雖是心有所屬但也不忍傷害無辜,她從瓷碟兒中取出一塊糕點,遞給勳達,“秋娘廚藝不精,錢公子莫嫌棄。”
勳達喜不自禁,忙取過來,吃了一口,豎起拇指,“秋娘不但才思過人,廚藝也是十分驚人啊。”
衆人一聽都七手八腳的取了點心細細品嘗,弘軒面露贊許說道:“與秋娘相交多年,竟不知秋娘廚藝了得。”
勳達亦是洋洋得意,像是衆人稱贊自己一樣欣喜,談笑間,子喬取起渠水中的酒杯,悠然自得說着:“三木在旁梧桐樹,三心在底患思念,若不是患思念怎觀望梧桐樹。”
秋娘回眸間見子喬神态怡然又似有千千結,她起身欲向上游再放幾盞酒杯,偏巧繡鞋榻上了裙擺,她驚叫一聲,柳身向水渠傾斜,弘軒眼急手快,伸手一攬,便美人抱懷,他癡愣間,想起那日在念安寺他亦是這樣救了靜娴一命,或許,緣已早定,弘軒放手,退後一步,整了整長衫。秋娘淺施一禮,颔首向上游走去。
“依賢兄愚見,秋娘對賢弟情根深種,賢弟何不坐享齊人之福?”勳達雖是心中有些別扭,但想起那日弘軒已有心儀對象,便抿笑打趣。
“坐享齊人之福?何不曾王爺又惹了桃花債?”策淩抱拳做出了一個佩服的動作。
弘軒瞥了眼勳達,悠哉搖起扇子,散漫的盤膝,含笑說:“賢弟只認一生一世一雙人。”
秋娘緩步走近,聽見策淩此話,心中有些忐忑,她坐地,拾起剛剛漂流而下的酒杯,輕柔吟道:“三王在旁玲珑環,三人在旁俏佳侬,若不是俏佳侬怎喜歡玲珑環。”
弘軒知曉秋娘的才情,聽着她吟出此詩已不驚訝,他想着自己剛剛說過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心中倒有了些許壓抑。
子喬看着弘軒的神情,偷偷湊近他耳旁道:“可想知道靜娴曲水流觞的行酒令?”
弘軒立刻清眸閃光,烏眉輕揚,秋娘吟詩後轉頭看見弘軒這樣的神态,以為弘軒對自己終究上了些心,她暗自抿唇偷笑。
子喬泰然自若,小聲說道:“三絲在旁绫绡紗,三女在旁嫩嬌娘,若不是嫩嬌娘怎配得绫绡紗。”
弘軒聽罷,不禁在心裏暗暗傾慕,他悠然自得的望着樹上的兩只鳥兒,翠竹環繞,怡情自然,若不暢游大好河山,豈不是辜負了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