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二)除卻巫山不是雲
弘軒順着靜娴的目光看去,他心中“噗通”一跳,眼神慌張的望了眼靜娴,靜娴眸中閃着一絲不可思議,像受驚的小獸般慌張錯亂四處躲避,弘軒像是被人窺探了心事般尴尬,他知道如若真相大白,想必他與她連知己都做不成了。想到這裏,他用最快的速度撫平了自己顫動的心緒,拾起地上的璎珞,攤開在手掌,故作鎮定的對靜娴說:“前些日子……你不經意時落下的,可一直未有機會遇到你,我便放在身上,想着進宮若是碰見了你,也好送還。”
弘軒不提及那天還好,提及那天,靜娴更覺得兩頰燒的火熱,今日無論如何,她都逃不過面對他的尴尬了,她垂眸,微翹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在眼眸投下一縷暗影,她只輕點了點頭,“王爺有心了。”
弘軒看到她這個樣子,自己反而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他聽着靜娴口中的“王爺”,像是生生要将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他看着她蹙眉躬身擦拭着濕淋淋的裙擺,有些擔心說道:“還是喧太醫來看看吧?”
“謝王爺關心。本宮無事。不必驚動太醫。”說完這話,靜娴也被自己口中生硬的語氣吓了一跳,她擡頭看着弘軒微紅的面龐挂着一絲黯然,便忙帶着歉意沖弘軒牽強一笑。今時已不同往日,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于他、于自己都再好不過。她轉頭看見殿門前一抹明黃,忙将弘軒手裏的璎珞揣進懷裏,沖他嘟嘴吹了一個“噓”字。
靜娴腦中像有無數的小蟲嗡嗡作響,又像是有什麽東西墜着自己的心,她只感覺到此時的空氣像凝滞了一般,憋得自己有些透不過氣。她不想讓弘歷看出兩人尴尬的表情,在弘歷還未走近偏殿時,她忙喊道:“織錦。”
織錦沖弘軒福了福身,忙蹙眉走到靜娴身旁,用絲帕給她擦拭着裙擺,緊張問道:“可燙到主子了?”
此時,恰巧弘歷走進偏殿,他看着靜娴裙擺暈濕了一片,颔首彎腰間不免有些狼狽,他忙上前扶住靜娴的腰,自己彎下身子看了看,關切的詢問了幾句,便欲讓小喜子喧太醫。
靜娴忙拉住弘歷的衣袖,嬌柔婉轉對弘歷說:“皇上,臣妾無事,不必喧太醫,倒是這身衣裳無顏面君了,容臣妾回宮換身衣裳,再來服侍皇上。”
弘軒站在一旁,看着兩人情意綿綿的神情,他本就壓抑的心像是被人炸碎了一樣,幾秒過後,他才覺得撕裂的疼痛漸漸蔓延到五髒六肺,如同瀕臨死亡的人想看到最後一絲光明,但卻被烏雲死死遮住,那黎明一點點抹去漆黑的記憶來擊打着他的神經末梢。
弘軒用千瘡百孔的的心撐起一個勉強的笑容,對弘歷說着:“是臣弟有負皇兄所托,讓娴妃娘娘受驚了。”
弘歷擺手含笑,對織錦說:“快扶你家主子去換身衣裳,順便檢查下有沒有燙傷。”
“那臣妾先告退了。”靜娴仰頭間,避過了弘軒的眼神,只微微福了福身,便朝門外走去。
弘軒本想找個借口回府,奈何皇上非拉着自己下完這局棋,弘軒蹙眉望着棋盤打量,靜娴剛剛落下的一子真是峰回路轉,轉眼自己布好的星羅局竟被她破了,他心不在焉的剛落下一子,便感覺不妙,他蹙眉抿唇間卻見弘歷的唇角漸漸上揚,大有勝券在握之意,他忙凝神聚氣,謹慎落子,争取在收官之前可以贏得一子半子。
“哈哈,皇弟今日怎的心不在焉?僅以一子收場。”弘歷朗笑喝了口茶。
“皇兄半路找了個厲害人兒與臣弟對弈,攪的臣弟大失方寸。僅在收官時贏了一子已是不易了。”弘軒平日裏棋藝精湛,這是朝臣內外都知曉的,今日若是不贏此局,弘歷必定多疑,認為他故意謙讓,這樣反而會使兄弟之間的情誼緊張起來。
弘歷談笑自若,神采飛揚:“娴妃的棋藝是好,但不敵貴妃布局嚴謹。與娴妃對弈可愉悅身心,與貴妃對弈,如行軍領兵,步步為營,而與皇弟對弈,實是包羅萬象,不敢松懈啊!”
弘軒向後倚了倚,攤手一笑,濃密的烏眉如碳墨雕刻般精細,“可見巾帼不讓須眉啊。”話畢,他看着弘歷唇邊閃過的笑容,伸了下胳膊,起身,撫了撫衣擺,“臣弟府中還有事,今日便不陪皇兄了。臣弟先告退了。”
弘歷一笑擺了擺手,他望着弘軒雙手負背,散漫自在的走了出去。
靜娴回到宮中,忙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裳,坐在繡榻上蹙眉看着有些紅腫的膝蓋癡癡發呆。
織錦輕輕給靜娴塗了一層凝脂膏,淡淡說道:“主子剛剛怎不對皇上說實話?”
“本宮亦是不知,本宮只想快些離開偏殿。”靜娴用扇子扇了扇剛剛塗在膝蓋的藥膏,慢慢說道。
織錦不語,看着靜娴滿腹心事的樣子,忙向靜娴腰後塞了個涵水碧紋絲羅團墊,又在文鳶喜字銅香爐中點燃了一根檀香後慢慢退出。
靜娴仰頭看見碧水紋的頂棚,心亂如麻,她沉沉吐了口氣,聞着從鼻尖飄過的熟悉味道,一切仿佛回到了在空靈寺的日子,菩提參天,香煙缭繞,漫天花海,撫琴低吟。
弘軒回府,見只有子喬坐在內堂飲茶,他有些煩亂的仰坐在椅子上,将右腿搭在左腿上,透過四棂隔扇門窗愣愣望着澄碧的天空。
子喬見此情形,便輕輕起身,走到弘軒身側,伸出手掌在弘軒眼前晃了兩下,見他回過神,便噙着一絲笑意不語。緩兒,才道:“一切自知,一切心知。”
弘軒端茶輕抿了口,哀嘆一聲,眼中似拂過層層浮雲般迷茫,他拉着子喬讓其坐在一旁,把剛才的事情娓娓道來。
子喬面色淡然,拍了拍弘軒的肩膀,悠悠開口:“‘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既然這層窗戶紙沒有捅破,你便還是你,她便還是她。”
弘軒颔首把玩着手中的洞簫,撇了撇嘴,雙手拍了下膝蓋,起身間,又是一副往昔清新俊逸的神采,“這一世,我只随心而為。但她如此聰慧,定會察覺到一些,只怕日後會與我有些生疏了。”
“若是與你生疏,那便代表她心中知曉了你的心意,若她不想讓你知曉她心中所想,她還會如此為之嗎?有些事情模模糊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弘軒笑着摸了摸了自己的頭,打趣道:“賢兄說的是,賢弟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子喬聽着弘軒“恬不知恥”的話,剛喝到口中的茶差些噴出,他輕咳了幾聲,瞥了弘軒一眼,故意說道:“現下你該對郦秋娘的的心意感同身受了。”
弘軒轉動着手中的洞蕭直直向子喬胸前穿去,嘟囔道:“我心情剛剛好些,賢兄這是要雪上加霜?”
他與郦秋娘原本也是知己,但當郦秋娘将自己的心意昭然若揭時,他便有意時不時的疏遠了她,子喬提起秋娘,她不得不害怕這樣的感覺轉移到他與靜娴身上。
子喬側身一避,快的讓你只能看見他身後的辮子晃動了下,他卻依舊穩如泰山站在那裏。
弘軒收起洞簫,湊到子喬身邊,有些不懷好意的問道:“靜娴的棋藝可是賢兄教的?今日她竟破了我的星羅棋局。”
子喬算是了解了他的目的,他星光四射的雙眸像是春日的花海,活脫脫一副春心蕩漾的樣子,子喬不禁笑道:“能讓王爺青睐的女子自是秀外慧中,一點即通。”
弘軒看着子喬一副神氣的表情,便想壓壓他的氣勢,故意使壞問道:“貴妃的棋藝想必跟賢兄不相上下吧。”
子喬一聽,拿起香桌上果盤裏的幾粒瓜子,向弘軒扔去。
弘軒笑着接住,放在口中嚼了嚼,他環顧四周,發現勳達不在,便望着子喬問道:“錢兄可是去了凝翠閣?”
兩人正說話間,見勳達神不守舍的回來,他不聲不響坐在紫檀木松紋椅上,淡然望了眼兩人,而後盯着弘軒不解問道:“愚兄不解賢弟為何不能接受郦秋娘的感情?”
弘軒散漫的靠着椅子,兩手随意搭在旁側,但眼神卻堅毅的望着勳達,“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勳達一驚,面色驚奇問道:“莫非賢弟已心有所屬?”
弘軒抽動了唇角,面上挂着邪笑,不語。
“那……秋娘……”
“雖賢弟早早與秋娘結識,但有知音之緣,卻無夫妻之份,賢兄對秋娘一往情深,若賢兄以真心相待,假以時日,定會贏得其芳心,抱得美人歸。”弘軒毫不在意的鼓勵着勳達。
“聽賢弟一言,那愚兄便全力以赴了。”他像想起了什麽,忽而眸光一閃,走近弘軒,咄咄逼人說道:“不知哪家的姑娘何其有幸,能贏得賢弟的青睐?”
弘軒推開身側的勳達,清了清嗓子,起身負手相背,壞笑說道:“時機成熟,定會告知賢兄。”他面上的笑意如同利刀,劃過了自己滾燙的心髒,他知道,那一天,遙不可及。
靜娴躺在繡榻上竟不知不覺睡了一小覺,她醒時,見殿中已經點燃了幾支燭火,她掀起竹葉青羅錦薄被,揉了揉太陽穴,喊道:“落微。”
落微緩緩走近,扶起靜娴,“奴婢以為主子要一覺睡到明兒。晚膳都已經熱了好幾遍了。”
“本宮夢到了在空靈寺那些無拘無束、閑散逍遙的日子,便不願醒來了。”
落微淺淺一笑,吩咐青青、子衿将晚膳備好。
織錦掀起靜娴的裙擺,見微紅腫的膝蓋已經好多了,她便與落微小心翼翼扶起靜娴向花梨木圓桌旁走去。
“皇上可有來過?”
青青倒是個嘴快的,她放下盤子之際聽見靜娴問話,忙回道:“皇上今晚去了長春宮。”
靜娴面色一沉,點了點頭,纖手在桌下撫過膝蓋處,心裏冷笑了一聲。
長春宮中,墨心見到弘歷來了,先是一驚,而後心裏軟綿綿的沁着蜜糖,“皇上怎麽過來了?”
弘歷皺了皺眉,假裝微怒,從身後攬住墨心的纖腰,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冷哼了一聲,而後說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怎麽不能來?”
墨心雙頰緋紅,從銅鏡中望着兩人,心裏冒着濃濃的愛意,弘歷的口中并未有稱呼朕,這讓她忘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仿佛一切回到了大婚之夜,他滿眼柔情的揭開喜帕,與她十指相扣,他揮灑墨水,彈指之間,她便躍然紙上。“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她知曉弘歷是中意這份婚事的,她慶幸可以遇到他。
弘歷見墨心有些慌神,他拉着她的手來到銅鏡前,拾起桌上的青黛,眸中射出似水的溫柔,他淡淡的為她描着兩彎細眉,不算娴熟但也并非笨拙,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起了一首詩, “慵手描眉翠。妝罷游魚飛雁醉,江山誰與争明媚?”
“皇上……四郎的手法越來越好了。這都是從臣妾這裏實踐出的,這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了’。”
弘歷朗聲一笑,扶着她的鬓發,滿含柔情:“我允過你的,一生為卿畫眉。”
猶記得在宮內初相見時,墨心端莊淡雅,寥寥幾句,便勸服了一位正在責罰宮婢的主子。就是那一眼,他心中從有過的跳動告訴自己,這輩子就是她了,他的妻定要有一顆善良寬仁的心。他欣賞的不僅是她的容貌姿态,更是她這樣的柔表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