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流光容易把人抛
壽康中雖不似延禧宮寬敞奢華,但雕梁畫柱,冷屏綢帳也算華貴,裕太妃站在廊下,望着慈寧宮翻翹的重檐,明亮的燭光,她心中像被東西堵住一樣喘不過氣。昔日她住在延禧宮,她住在景仁宮,分別居于乾清宮東側,可見是實力均衡。可如今,她與她一牆之隔,可她是高高在上,人人敬畏的皇太後,而她卻是太妃,沒有了皇上,還要這樣的位份有何用?鬥了一輩子,陰謀詭計她從未怕過,最怕的便是讓人斷了念想活在深宮。
“主子,晚膳已經備好了。”香盈知曉自打先帝崩逝,太妃的心情一直不好,殿內的人連說話都思慮再三才敢說出口。
裕太妃走近殿內,坐在花梨木圓桌前,夾了口青花瓷盤中的清炒玉豆腐,“唾”,她剛将豆腐放在嘴裏,便忙吐了出來,她怒眉橫生的将筷子扔的老遠:“禦膳房這是要鹹死本宮嗎?”
殿內的人都吓得“噗通”跪地,香盈默默颔首道:“娘娘,奴婢再讓禦膳房重新做幾道小菜。”
“你倒是給本宮看看今日是誰主廚,本宮在宮內這許多年,從未有過此事,何不曾先帝駕崩,一個個捧高踩低的倒如此應付本宮。”裕太妃拂手将碟子摔在地上,清脆的響聲震耳欲聾,奴才們都颔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是何事讓妹妹動了這麽大的氣?”太後一襲明黃色九鳳落紋的對襟長褂,頭上的九鳳釵招搖的晃動。
裕太妃使勁瞥了眼跪在門前的太監,他竟然跪在地下忘了通傳,以至于讓太後看見自己出糗的樣子。她拂了拂袖擺,略彎了下腰身,淡淡一笑,道:“是何風把太後娘娘吹來了?”
太後自然走向正坐,緩緩坐下,挑眉一笑:“哀家怎不見得外面有風?可見是壽康宮的參天大樹,才招惹了狂風。”
“樹大招風”,裕太妃潛退了衆人,只留香盈一人在內殿,她冷笑一聲:“太後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
“先帝爺走了,宮內冷清的很,哀家想着妹妹定也是感同身受,便來看看妹妹。”太後葉眉下的深眸劃過地下的碎片:“不知何事讓妹妹動氣?”
“勞煩太後挂心,臣妾今日口胃清淡,吃着這菜味道甚鹹,便賞了香盈,誰知道她竟不小心掉落地下。”裕太妃眸光掃過太後的臉龐,帶着幾分嗆人的語氣。
“哦?禦膳房竟忘了妹妹的口味,實在該罰。”太後眨了下鳳眸,眼中掠過一絲奪人的光芒:“再鹹的味道妹妹又何曾沒有嘗過?”
裕太妃聽着太後說完的話,一時啞言無語。在雍親王府的日子,年氏一枝獨秀,她幾乎夜夜獨眠,明裏暗裏沒少受委屈,終于等到年氏薨逝,她才有了些機會上位。她的性子原本也是溫婉和善的,但宮內趨炎附勢的比比皆是,她改變不了別人,便只能随波逐流,她一步一步從裕嫔走到裕妃,她不過是想要活的再好些。那些心碎憂傷的日子,如今想起還陣陣劇痛,是啊,嘗盡了人生百态後,還有什麽東西能比淚水鹹澀呢?
裕太妃想着現下的日子,竟然從心底升出一種蒼涼,她身為和親王的額娘,日子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無依無靠的太妃太嫔,雖然阿瑪身為管領,但也是鞭長莫及,如若在宮中可以依靠一位權勢穩固的人,那又是另一番情景,好在自己早已未雨綢缪。
裕太妃勉強一笑,眼尾處凹進幾條細紋,昔日那些嫔妃用胭脂水粉堆砌的嬌麗容顏,原來歲月早已毫不留情的烙下了痕跡,“太後一語驚醒夢中人。”
太後望着裕太妃忽而轉晴的臉,讪然一笑,道:“哀家與你相處數十年,怎麽也算是知己知彼了。”她起身,撩了下裙角,對裕太妃說:“天色不早了,哀家先回宮了。”轉而又對染秋道:“你吩咐着小秦子去禦膳房再為太妃做幾道小菜,記住,口味定要清淡。”
裕太妃起身,雙手交疊福了福身,眼中的一種傲然如冰天雪地孤立獨生的雪蓮,她看着起身的太後并未有挽留之意,連虛僞的客套話都免了,“臣妾謝太後關心,太後慢走。”她原本因着怒氣憋紅的面龐轉眼間變得淡然而鎮定。
“娘娘,您喝口茶壓壓火。”香盈小心翼翼的端着茶盞遞到裕太妃面前。
裕太妃面無神情的接過茶盞,直直望着殿前守門的太監,眼神閃着淩厲的殺氣,香盈會意,知曉他今日是躲不過了,忙喊道:“小李子。”
小李子筆直的身子明晃晃抖了下,遂彎腰颔首小步走到殿內,他心裏早已感覺不妙,忙知趣的“噗通“一聲跪地,道:“主子饒命。奴才絕對沒有下次了,主子饒命……”
裕太妃搓了下手指上的護甲,冷哼一聲,語氣不帶一絲同情的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是你已知錯,那便将地下的東西吃完,此事就算了了。”
“謝主子,謝主子饒命。”小李子忙伏地蹭到桌邊,捧起地上粘稠的碎沫豆腐渣便往嘴裏塞。
裕太妃柳眉一挑,眼中刮過淩厲的怒火:“本宮看你是沒聽清楚本宮說的話,本宮命你将地上的東西吃了。”
香盈眉心一皺,眼中一驚,那地上……地上除了豆腐的碎渣,還有打碎的玉碟碎片,且不說将這碎片吃下,便是将它放在口中嚼幾下,也會鮮血淋漓,若是咽在肚中,定會腸穿肚爛……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靜觀其變了。
裕太妃低頭喝了口茶,擡頭間看着小李子猶豫的表情,便鄙夷說道:“怎麽?你不是讓本宮饒了你?”
小李子心髒劇烈的顫抖,他知道若吃下這東西,還有些機率存活,若是不吃下,怕是死無全屍了,他小心翼翼撿了片碎瓷,放入口中,嚼了幾下,只聽細碎的瓷聲磨過唇間,尖銳的棱角刮着他的舌苔,劃着他的牙龈,他的左唇角留下了一絲斑紅,而後是右唇角的血絲順着脖間往胸前淌去,他緊握住雙拳,面目已然疼痛的扭曲。頃刻間,已分辨不出哪裏是雙唇,他整個下巴都流淌着濃濃的腥紅,小李子咕嚕一聲将口中之物咽下。香盈不忍看見這樣殘忍的畫面,她剛欲閉起眼睛,卻聽見小李子一聲幹嘔的聲音,随即他便捂嘴起身向殿外奔去。
裕太妃不屑的看了一眼,喃喃道:“若是壽康宮的奴才個個都這樣松懈,連門都守不住,本宮還要他們作甚?”
香盈不言不語的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忙沖走進來的月萊使了個眼色,月萊會意,淡淡道:“奴才們是被娘娘的威嚴震懾住了,才未做好份內之事。娘娘何必跟那奴才動氣,氣壞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裕太妃不予理睬,轉身向屏風後走去。
太後從壽康中出來時,本想直接回慈寧宮,可卻突然想去養心殿看看皇上。
養心殿的燈火通明,門口的奴才本有些無精打采,擡眼間看見一抹明黃,忙一個機靈的喊道:“太後娘娘駕到。”
弘歷本在批閱奏折,忽聽門口的通傳,忙放下朱筆,對走近來的太後恭敬一笑:“皇額娘怎麽這麽晚來了?”
“哀家剛去壽康宮看了看裕太妃,本想回宮,可念着皇上近來夜以繼日的忙于政務,便來看看皇上。”太後望着弘歷,眼神流露出濃濃的慈愛之情。
“皇阿瑪‘以勤治天下’,朕剛登基不久,朝中諸事,難免生疏,若不勤家理政,恐負皇阿瑪所托。”
太後面露贊許,點了點頭。
“皇額娘怎的想起去了壽康宮?”
太後抿唇,轉而長長吐了口氣道:“先帝在的時候,裕太妃便與哀家争了一世,如今雖是大局已定,但哀家也不得不留心着些。她阿瑪身為管領,不免與各位将軍走的近些,和親王雖安分守己,但近日也接觸朝政,榮親王雖是閑散逍遙,但門客衆多,雖然兄弟情深,但聖祖爺在世時,八子奪嫡傷及慘重,這……衆觀全局,皇上也應早些準備着些。”
弘歷面色凝重,旋即溫和一笑,濃密的睫毛掃過深不見底的黑眸,“皇額娘不用擔心,兒子心裏有數兒。”
太後破顏一笑:“那哀家便可頤養天年了。”
“如今大局已定,兒子思量了許久想早些立太子,這也可穩穩朝心。”弘歷看着太後眉眼間的笑意,便想趁這時候提提此事。
太後手端茶盞微微停在半空,緩兒神态自若望着弘歷道:“不知皇上意欲何為?”
“兒子認為立賢不立長,永琏雖是垂髻之年,但聰明貴重,氣宇不凡。定是人中之龍。”弘歷談及永琏,神采飛揚。
太後上揚的唇角緩緩移平,她低眉掠了下漂浮的茶葉,淡淡道:“墨心前些日子來給哀家請安,哀家瞧她面色憔悴,便多問了幾句,原來是永琏犯錯,惹了墨心憂心。”
“皇額娘說的事,朕知曉,小孩子頑皮,難免犯些錯誤,日後嚴加管教定能成大器。”
太後勉強一笑,不語。
弘歷看見太後面色有些凝重,沉默頃刻,複道:“不過……頑皮歸頑皮,撒謊倒是讓人擔憂,那便再觀察些時日再議吧。”
太後的面色緩和,淡淡道:“皇上不及而立之年,過些時日再議也可。”她起身,看着面容有些倦意的弘歷,心疼的對他說:“夜裏風涼,皇上勤加理政是好,但也要保重龍體。”
“恩,兒子知道。”
“那哀家便先回宮了。”
弘歷點了點頭道:“兒子恭送皇額娘。”
染秋扶着太後走在漆黑的宮道裏,雖是有個小太監在前面掌燈,但也有些寒森森的,她看見前方有幾盞若隐若現的燈火,心中正吃驚,便聽見太後問:“這麽晚了,是誰在宮中走動?”
染秋搖了搖頭,道:“可能是守夜的奴才吧。”
一陣夜風襲來,不禁讓人的毫毛立起,染秋看着前面越來越清晰的身影,一個小太監掌燈走在前方,另一個小太監在後面推着車,思量間,兩人便走近了她們的身旁。
“奴才給太後娘娘請安。”掌燈的奴才打了個千兒。
染秋瞥了眼她身後的車才發覺不對,那車上躺的明明是一具屍體,染秋忙用手擋在太後面前,緊張對掌燈的太監說:“還不快推走,現下是夜裏,別驚了太後娘娘。”
小太監知趣,忙沖身後的太監招了招手,車輪碾過青石板咕嚕嚕作響,染秋不禁回頭望了一眼,冷飕飕的風正巧将蓋在屍體上的白布揭開,那張在昏黃燭火下露出的臉,唇邊似還流着未幹涸的血跡。
“染秋,是誰?”太後好奇問道。
染秋一驚,脊背發涼,吞吞吐吐道:“娘娘,是……是壽康宮的小李子。”
太後清冷的語氣在夜空中飄蕩:“這樣才像她的性子。”
夜空中回響着幾聲烏鴉的叫聲,地上只投射着幾人的影子,像幽靈般穿梭在宮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