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偷得浮生半日閑
靜娴坐在榻上,神情怡然的取了塊果盤中撥好的山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她擡頭對織錦說:“如今陸氏與海氏已經封了貴人,你便備些禮品讓小信子送過去吧。”
織錦點了點頭,出去時正逢上青青坐在廊下打盹,一旁的落微忙上前點了點青青的頭,指了指院下花盆中掉落的幹枯花瓣,道:“躲在這裏偷懶,你倒會享福,永壽宮大大小小這麽多瑣碎事,你若不長些眼力見,何不曾讓我們事事教你如何去做?”
織錦看青青垂頭站在那裏,她輕輕拽了拽落微的袖擺,而後對青青說:“落微這樣說你,也是一片好心,你若不自個兒機靈些,難不成想永遠在殿外打掃?”
青青眼帶淚痕的點了點頭。
織錦将帕子遞給青青,緩緩道:“你去把小信子叫來吧。”她看着青青碎步走遠,便轉頭對落微說:“姑娘今日的火氣怎這樣大?青青雖有些偷懶,但做事也算仔細。都是為主子做事,還是和氣些好。”
“姑姑不知,她平日裏偷懶也就算了,可皇上每每來宮中時,我見她到勤快,不知她安了什麽心?莫不是她想着當了娘娘就可高枕無憂了?她有這心思倒也好,只是別偷雞不成蝕把米,拖累了咱們主子。也不知內務府怎的選了她送過來。”
“姑娘莫要亂說,咱們且先觀察一陣子。”織錦說罷,忙沖趕來的小信子招了招手,兩人去了庫房。
四月的京城,楊柳依依,大街小巷依舊繁華,小商小販依舊擺攤吆喝的,莺莺燕燕依舊站街攔客,衆人并未因先帝先逝而悲痛,也未因新帝登基而歡喜,他們需要的只是吃飽穿暖,江山安定。弘軒與子喬和勳達走在街上,惹得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都羞的以扇遮面,又不免嬌羞問了句身旁丫鬟三人的來歷。因着勳達身世與文字獄有牽連,與弘軒相處不免會惹來非議,所以在外,勳達便用假身份,這樣一來,倒是與許多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擦身而過了。
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子甩着絲帕剛要上前攔住弘軒,便被身旁的另一個女子拽了回去:“你找死啊,不知道他是郦姑娘的人啊?”
那女子一捂嘴,驚訝道:“那他便是榮親王了?”
“是啊,縱是連郦姑娘都看不上的人,你還在這攪合什麽?”
郦秋娘本是京城中的的名妓,小時因着家窮被賣到凝翠閣,但她并未因此而同流合污,她小小年紀便用端茶倒水後客人賞的銀子買筆墨紙硯,因着私藏賞銀一事她沒少挨老鸨的教訓,昔日姑娘們都笑她愚拙。待她到了接客的年齡時,已出落的婷婷玉立,其才情與京中的才女不相上下,她為了自身清白,竟三次在客人面前吞金,一時芳名竟是傳遍京城,再無人敢輕薄她,有多少達官貴人敬佩她出淤泥而不染,欲為其贖身,可奈何她都拒之門外,現下她自己開了一間茶樓,樓中的女子都是雅妓,她們無事賞花品茶,撫琴彈筝,倒也逍遙。因着她卓約多姿,才思淵博,堅貞不屈,京城中人人也敬之為“郦姑娘”。
三人聽着這女子口中之話,神态各異,子喬忍不住看了弘軒一眼,慢慢道:“你何時成了郦秋娘的人?”
子喬不問還好,這一問,勳達終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弘軒聳了聳肩,無奈搖了搖頭,忙打岔道:“驸馬爺都等急了。”子喬和勳達一笑,三人忙向臨風軒走去。
臨風軒的雅間裏甚是別致,淡雅墨蘭的畫卷,竹藤編織的藤椅,幹淨的高腳案幾上擺放着幾支菊花,“策淩兄倒是守時的人。”弘軒輕揚衣擺後落座。小二看見幾人落座後,忙麻利的奉上茶點,一疊疊精致的水晶盤邊全以落梅點綴,子喬望了望周圍,端茶輕品,緩兒,看着弘軒道:“ ‘梅蘭竹菊’乃花中四君子,這裏一個小小的雅間都費勁了心思,也虧你有這等閑情逸致找到了這裏。”
“子喬兄若梅般凜然獨生,一身傲骨,錢兄若蘭般空谷幽明,清高不凡,策淩兄若菊般淩霜自行,不趨炎勢,而賢弟若竹般篩風弄月,無拘無束。如此,梅蘭竹菊,豈不是彙聚一堂?”弘軒搖了搖手中的玉扇,眼若星燦。
勳達哈哈一笑,朗聲道:“那我便借王爺的光,也附庸風雅一回。”他頓了頓,眼中盡是笑意,複道:“不知何時能借賢弟的光,一睹郦姑娘芳容呢?”
策淩不知個中緣由,疑惑望着子喬和弘軒,弘軒面色微帶尴尬,輕咳了咳,端起桌上的茶盞欲喝,策淩一把抓住弘軒的手,揚頭道:“王爺可是惹了什麽風流債?”
“哪裏是什麽風流債,只是紅顏知己罷了。賢兄未聽過以訛傳訛嗎?”
“那便說說你們如何相識的?”勳達壞笑沖策淩使了個眼色,策淩也随即在一旁附和。
弘軒合扇,面色猶豫,眼神沉沉望着窗外,凝眸回憶,緩兒,無奈道:“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一次外出游玩,我正在亭中提筆寫詩,剛巧她走過時聽見我口中所吟詩句,便相邀聚之,時而久之,便成了朋友。”
“竟是這等機緣巧合?”策淩笑道。
“本就是這樣簡單,可卻被京城之人傳成了那樣,現下看着她倒讓我覺得有些尴尬。”弘軒正了正身子望着衆人振振有詞。
“不知能否傳到宮中?皇上是否也有耳聞?”子喬淡淡道。
弘軒知曉子喬的意思,他聽罷心抖了一下,面色有些緊張,若是傳到宮中,靜娴會不會認為自己是到處留情的人。他有些糾結的把弄着茶蓋,不自覺又冷笑了一聲,若她真認為自己是這樣的人,那算是白白認識她了。
“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勳達一語便擊中了弘軒的心,他尚有些溫度的心,如今涼冰冰的,這句話說的是郦秋娘,可說的何嘗不是自己呢?
子喬看了看弘軒瞬間變化的面龐,字字清晰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既是說流言蜚語,又何必在意許多?”
“賢弟這話說的對。”勳達起身站在窗邊,伸頭望了望不遠處的凝翠閣,轉身望着衆人道:“那我們便到凝翠閣坐坐。”一語畢之,只留三人空驚訝,勳達已起身向外走去。
出了臨風軒,子喬看着不遠處的凝翠閣,停步,指了指對面的棋社,道:“我雖俗家弟子,但這煙脂粉客的地方也不便入內,我便在這裏等你們。”
三人點了點頭踏入凝翠閣中,閣中的牆壁上到處張貼着詩畫,偶爾幾縷幽香拂過,環繞閣中,不似青樓般俗豔,又不似公侯家堂皇,只是讓人覺得身在這種環境,可以随心随性,一盞幽茗,忘卻塵世。三人繞着旋梯上了二樓,“姑娘,七爺來了。”她掀起門前的珠簾,但見一位女子身着蜜水粉夾竹桃繡紋的煙籠紗拖曳長裙,墨發細細蕩在腰間,從背後望之,已是風姿綽約,郦秋娘聽見那位女子的話,緩緩轉身,手持茶壺,眼眸汪汪似溪澗潺潺流水,櫻唇若腮邊胭脂,右手持壺露出的一節小臂如羊脂玉純淨,她沖弘軒一笑:“七爺來了。”
弘軒看着她已泡好的茶盞與桌上剛剛夠數的茶杯,揚眉含笑疑惑問:“你怎知我今日會來?”
秋娘一笑,望着弘軒身後的兩人道:“兩位初次來凝翠樓,不知是否喜歡喝這‘日鑄雪芽’,若是不喜,我便叫人換茶。”
勳達已有些愣在原地,他終于明白那些達官貴人為何争相追逐,這樣談吐優雅,姿色傾城,縱使見過一次,已今生難忘,他有些吞吐:“不必勞煩姑娘再換,此茶甚好。”
“公子叫小女子秋娘便好。”
弘軒望着勳達的表情有些呆滞,便望着秋娘,輕笑道:“這是策大人,這是……”弘軒本想告知秋娘勳達的假名字,可不想勳達口快,忙岔道:“在下錢勳達。”
秋娘福了福,柔柔道:“既是七爺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兩位不必客氣。”
勳達飲了口茶,情不自禁道:“‘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此情此景,甚是甚是。”
秋娘有些驚訝的望了弘軒一眼,勳達能說出此話,弘軒也甚是驚訝,“錢公子一詩,倒讓我想起昔日與七爺相見之時。如今,已是三年有餘。”
策淩與勳達聽罷,才想起剛剛竟忘了問弘軒他那日吟的什麽詩,現下,勳達卻有些尴尬,不知所措。
“昔日相見,也未曾想能與你成為知己。”弘軒語意雙關的說道,他不想讓衆人誤會,如今有了時機,他便句句暗示着她。
秋娘付之一笑,眼神似有說不完的話,她起身,淺淺道:“若兩位大人不嫌棄,秋娘便獻上一曲,供三位賞悅。”
她優雅落座,隔簾而奏,衆人雖看不見她的神情,但曲中纏綿婉轉,盡是相思之情,但從她發的第一個音,弘軒便已知曉,這曲《鳳求凰》好是好,只是用錯了時間與人物,既是聽過靜娴那樣的琴音,還有何音可以入得了自己的耳朵,震懾住自己的心?他草草聽完,敷衍擊掌。
秋娘似看出了弘軒的神态,但她依舊看着擊掌的兩人淺笑不語,弘軒喝完了最後一口茶,起身站在窗邊看了看對面的棋社,秋娘的目光便随着他轉動,“七爺是要下棋?”
“哦,不是,只是有位朋友不便進閣,便在對面等候。”他望了眼秋娘,對勳達與策淩道:“子喬恐怕有些等急了,咱們還是先走吧。”
兩人點了點頭,秋娘笑着下樓相送。一旁的婢女小聲跟另一婢女道:“剛剛還聽到七爺問姑娘為何知曉他今日過來,七爺是不知姑娘每天都備好了一切。姑娘如此好的人,七爺怎就不上心呢?”
“唉,七爺是皇親貴族,想必有難言之隐吧。”
秋娘下樓時隐隐聽到此話,旁人都知曉的事,他偏偏不提及,是不懂還是裝不懂,難道真是為了自己這樣的身份才不觊觎一絲希望?但若是顧忌她的身份,當日便不能相交,也不能相知三年。
子喬看着幾人進了棋社,迎上前淺笑問道:“怎樣?”
策淩亦是淺笑不語。
勳達似乎還沉浸在美夢中,癡笑道:“無與倫比。”
弘軒轉了轉手中的玉扇,撇頭望着一側,嗤笑一聲,在子喬身旁小聲絮叨:“不及某人。”
幾人踏出棋社時,子喬回眸望了眼凝翠閣,但見門邊伫然站着一位女子,眉梢說不完的濃情,眼角流不盡的蜜意,子喬輕嘆了一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