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五)一入宮門深似海
乾隆元年,弘歷下令刑部将懸挂在菜市口枭示的汪景祺頭骨取下“制竿掩埋”,接着又降旨赦免了被發配的汪景祺家屬。
子喬看着錢勳達在院中練劍,迅速持劍向前,一個轉身,劍氣淩厲劈向勳達,勳達握劍抵住這一遭,回身,掃向子喬下擺,子喬冷笑一聲,運足力氣,雙臂握住劍柄,大力一揚,逃過這攔腰之斬,勳達壞笑,持劍再次襲來,子喬眉頭一皺,終身一躍,瞬間穩穩落下。弘軒在一旁擊掌笑道:“兩位賢兄寶刀未老。”
“錢兄招招淩厲狠毒,賢弟不得不退避躲讓啊。”
勳達朗聲一笑,幾人向內堂走去,“剛從宮中回來,未想到城內已是傳的沸沸揚揚了。”
勳達不語。子喬淡淡道:“皇上為籠絡人心,已将汪曾祺的頭顱摘下并将其家屬赦免了。”
“縱然是赦免了,可這幾年他們受的苦,遭受的奚落,竟都這樣一筆勾銷了?”勳達憤憤道。
“錢兄,生死在命,富貴在天,如今先帝已逝,怪也只能怪他們命運多舛了。”子喬明白此時此刻,弘軒不便多言,便只能自己勸慰勳達幾句。
“愚兄沒有賢弟如此豁達,愚兄只知有仇不報非君子。王爺禮賢下士,高風亮節,我何其有幸能與王爺成為生死之交,若有一天,肝腦塗地,在所不惜。若是王爺即位,這筆賬也就算了,我不知曉那先帝老兒怎能将皇位傳于弘歷。那便父債子償吧。”勳達滔滔不絕道。
弘軒蹙眉,嘆了口氣:“賢兄啊,皇上乃天下共主,千秋霸業,朝政內外,要一己承擔。雖是手握江山,呼風喚雨,可高處不勝寒啊。皇阿瑪是了解我的性子,才讓我過的如此消遣,我心中已是感激涕零了。”
勳達雙手分別放于兩膝上,搖了搖頭:“王爺是有這樣的能力,不過沒有這樣的心。”
“賢兄放心,若是有時機,我必向皇上提及此事,望他赦免錢家昔日無知之罪。”
勳達無奈點了點頭。
禦花園中佳木蔥茏,百花盛開,靜娴歡喜的抱着三阿哥,看着他粉嘟嘟的小臉,她忍不住輕啄了幾口,柔兒喜笑顏開道:“姐姐這樣喜歡孩子,自己也要努把力啊。”
“天不遂人願,如今有璋兒倒也好,本宮這個當姨娘的只管沒事時逗他玩玩,犯不着像你這個當額娘的如此操勞。”
“姐姐可不許如此偷懶,妹妹這個當額娘的身份卑微,璋兒只能靠你和雪姐姐這兩個姨娘了。”兩人邊說邊漫步向前走。
靜娴将永璋交給一旁的落緋,對着柔兒莞爾一笑,道:“妹妹此言尚早,母憑子貴的事不是沒有,說不定我等日後還要靠着璋兒呢。”
兩人繞過假山,卻看見石山疊築的高廊上有位佳人獨立,靜若處子,恬淡如四月春風,像一朵不染塵世的白蓮。“那是何人?”柔兒向假山上努了努嘴疑惑道。
靜娴也疑惑的搖了搖頭,兩人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穿過回廊,回眸間,卻見和親王站在那女子旁側,“可是和親王的側福晉吧。”靜娴對柔兒道。
“未想到和親王的側福晉竟有如此傾城之色。”柔兒嘆道。兩人小聲談論着向長春宮走去。
長春宮雖不似坤寧宮富麗堂皇,但也簡約大氣,幾位妃嫔在殿內寒暄了幾句,待衆人齊全後,皇後才正了正色,緩緩開口:“衆位妹妹雖然入府多年,然府中子嗣不旺,先帝在世時尚有十子,如今,皇上膝下只有三位阿哥,太後娘娘甚是憂心。本宮想聽聽各位妹妹的高見?”
凝斓輕點了點唇角的茶水,不經意道:“皇後娘娘的福分,臣妾們自是不能堪比,臣妾們只望上天垂憐了。”府中頂數皇後的子嗣最多,凝斓此話弦外之音,竟像是皇後搶了衆人的風頭。
“嘉貴人此話倒是提醒了本宮要讓內務府趕快将綠頭牌制好,日後你們是枝頭的鳳凰,還是籠中的野雞,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皇後面色凝重道。
衆人抿了口茶不語,皇後的性情雖是溫和善良,但若是沒有些震懾力,怎能統攝六宮。靜娴見狀,低眉不語。沁雪身為貴妃,見衆人不語,不得不開口道:“國喪期間,不易選秀充納後宮,臣妾愚見,可從各王府中挑選些性情品貌出衆之人納為妃嫔。”
皇後鎏金的護甲滑過膝上撚金絲的鳳紋天祥雲合外卦,她輕抿朱唇,嫣然一笑,道:“貴妃此意甚好,昔日,本宮與皇上去和親王府參加宴會時,曾記得福晉的遠房妹妹陸徽音,品行端莊,才德兼備,皇上也曾對她贊不絕口,本宮未曾想到與她竟還有這樣的緣分。”
靜娴聽罷,面不改色,她心中雖有些難受,但她知曉,這在她今後的日子中僅僅是一個開始,他從來都不屬于她一個人,以前是,現在是,将來更是。她撫了撫袖口的衣角,抿笑細細看着皇後的面容,她甚是懷疑,皇後與皇上舉案齊眉,恩愛有加,為何談起納妃嫔時竟這樣面不動色,沒有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将自己的夫君拱手相讓給她人,要嘛是皇後根本不愛皇上,要嘛就是皇後太愛皇上,靜娴抿了口清茶,擡頭間,剛巧看見非煙開口:“陸姑娘何時進宮?可是封了位份?”
“已經進了宮,只看皇上的意思了。”皇後未正眼看非煙,而是颔首端起茶盞。靜娴終于從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落寞。
“皇上既是見過陸姑娘的傾城之色,想必現下已是輾轉反側了,皇後娘娘不如挑個日子,也讓臣妾們一睹芳容。”凝斓慢條斯理道。
“日後還長着呢,嘉貴人害怕見不到嗎?”沁雪緩緩道。
“貴妃娘娘在府中的日子最長了,想必已司空見慣,臣妾們是迫不及待呢。”凝斓嗤笑一聲,望着衆人道。
沁雪到府中日子是長,弘歷對她也是恩寵有加,但就是不見沁雪懷有身孕。旁人當然不知曉沁雪不能生育,每每提及往昔歲月,無礙于在她的傷口上撒了把鹽。靜娴看不過去凝斓當衆羞辱沁雪,便慢條斯理道:“‘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徽音,即美譽,美德。臣妾只聽陸姑娘芳名,便知曉此女定是‘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嘉貴人現下迫不及待,想必日後避之不及呢。”
沁雪旋即掩嘴一笑。凝斓冷笑一聲望着靜娴:“‘娴雅,猶沈靜也,’臣妾看,這樣的封號娴妃娘娘當之無愧呢!”
靜娴的名諱中有一個“娴”字,弘歷為她冊封時,并未另選封號,而是取其名諱中的一個“娴”字,雖說位份在妃位,但無封號的妃位倒會讓人看低了一等。靜娴聽罷此話,并未動氣,若是這等小事會将她激怒,她便辜負了師父數年的一番教誨了。她冷哼了一聲,用最嬌媚婉轉的表情看着凝斓,道:“臣妾對皇上的一番盛情感恩戴德,書上言人如其名,臣妾本名有一娴字,皇上又賜一娴字,好事成雙,可想皇上是見此字再适合臣妾不過了。”
“娘娘們才學淵博,臣妾單單聽了這幾句詩詞,便已望塵莫及了。”非煙謹慎望着衆人道。
“不知各位妹妹是否還記得海氏?”皇後眸光深邃,打斷了幾人原本争執不休的話題。
凝斓瞥了眼疑惑的靜娴,淡淡開口:“臣妾自是記得那個蒙古女子,海氏熱情大方,那年的宮宴上她載歌載舞,誰人都知她仰慕皇上已久,先帝便就此将她賜予皇上,可不巧的是其母在此時殁了,先帝便允她兩年後入府,細算算日子,可是快到了呢。”
“宮中可是要熱鬧了。”柔兒淡淡插了一句話,低頭哄着永璋。
“各位妹妹侍奉皇上多年,若論資排輩,資質已屬最深,本宮希望各位妹妹在這些新人面前起到表率,秉着賢良淑德待人,宮闱和睦,一團和氣才能讓皇上在前朝安心理政,國富民強。”皇後鄭重其事的對衆人道。
衆人颔首點頭應着,凝斓揚眉面帶微笑的看了看靜娴,靜娴不予理會,将頭轉向一側,卻見玉如因着緊張,鬓角已滲出幾滴汗水,非煙倒是在一旁鎮定的抿着茶,人性顯而易見。
靜娴幾人踏出長春宮時,便見凝斓昂首走在前方,“她的嘴皮子倒是比以前還尖銳。”靜娴鄙夷道。
“現如今她的哥哥在耿管領部下做事,她難免會張揚了些。”
靜娴看着凝斓轉彎向承乾宮方向走去,才悄聲對沁雪道:“耿管領可不就是裕太妃的阿瑪?昔日宮宴時裕太妃的伶牙俐齒你我倒是見過的,如今看凝斓,倒是第二個活脫脫的裕太妃。”她緩了口氣,複道:“從府中選新人,可是姐姐的意思?”
沁雪環顧四周,淡淡道:“那日去給皇後娘娘請安,聽她無意提起陸姑娘,今日她既在衆人面前提起,想必心中早已有了定數,只等一兩個人附和,我何不遂了她的意呢?”
四月的天湛藍深遠,像是一汪靜谧的湖水,從這高高的紅牆向前望去,遼遠蒼茫,柔兒拍了拍懷中的永璋,長長嘆了口氣,道:“剛剛嘉貴人出言不遜,柔兒只能眼睜睜看着姐姐們受委屈。”
“忍一時風平浪靜,妹妹懷裏的這塊‘寶’,在未出世時,便被人惦記着,現如今,有多少雙眼睛巴不得咱們出些事兒,妹妹中規中矩,才是明智之舉。”沁雪指了指柔兒懷中的永璋,小心翼翼道。
“落緋,鐘粹宮雖從內務府調了幾個新奴才,但小阿哥的衣食住行,你定要親自過目,不可懈怠半分。”靜娴面色凝重道。
落緋鄭重點頭,接過永璋,對身邊的柔兒道:“奴婢瞧着新來的紫菱倒是伶俐,待時日長些,奴婢可讓她進了內殿服侍。”
“縱使伶俐,也不及打小跟在身邊的人。”柔兒撫了撫有些褶皺的錦衣,悵然道。
永璋“咿咿呀呀”的輕哼了幾聲,柔兒滿面溫柔的用食指撫了撫小阿哥的嘴角,小阿哥晃動着胖嘟嘟的小臉尋着柔兒的食指,“璋兒是餓了呢,妹妹只好先回宮了。”
靜娴與沁雪點頭淺笑,別了柔兒。微風吹着兩人的裙擺,高高的花盆底輕吻着青石路,一道道朱紅的宮門,一條條幽深的宮巷像是迷宮,稍不在意,便易迷失了方向。靜娴心裏有些矛盾,她細細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海氏……姐姐在信中從未提過。”
“既是已有黃氏,兆佳氏,區區一個海氏,妹妹還如此介懷嗎?”
靜娴牽強一笑,眼眸劃過一絲落寞,她總認為自己已經歷練的不在乎這些,但今日才發覺因為愛所以心底仍有一絲介意。
“幽幽深宮,佳人層出不窮,既然是皇上欽點,不知這位陸姑娘是幸還是不幸?”沁雪幽幽道。
靜娴緩緩點頭應着,沉吟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從古至今,雖說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但瞧着雪媛那件事,皇上仍是個顧念舊情的人。”
沁雪捋了捋鬓邊吹亂的碎發,眯眼望着天空掠過的幾只飛鳥,輕嘆:“縱使他是個顧念舊情的人,也要有旁人無意時候多提點着些,他才不至于忘了這些個舊人兒。”
靜娴淡淡“嗯”了一聲,長長抽了口氣後緩緩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