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塵世白浪兩茫茫
靜娴接過穩婆懷中已經洗幹淨的男嬰,撚手撚腳的抱在懷中,她往柔兒臉龐湊了湊,柔聲說着:“柔兒,你是個偉大的額娘,小阿哥将來定如你一般堅強。”
柔兒無力抽動了下嘴角,細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滿眼愛憐。
“娴妹妹先讓柔妹妹歇歇,王爺和福晉還在外面等着呢。”沁雪激動道。
靜娴忙抱着孩子走了出去,她望着弘歷焦急的眼神,唇邊含笑道:“恭喜王爺,喜得貴子。”
弘歷緩步向前,娴熟的接過孩子,面上盡是慈愛。墨心也在一旁喜笑顏開:“王爺,給小阿哥取個名字吧。”
弘歷颠着懷中的小阿哥,緩緩應道:“‘乃生男子,載寝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那便叫永璋吧。”
弘歷将孩子交付給靜娴,溫柔道:“告訴柔兒,好生養着身體,明日我再來看她。”
靜娴點了點頭,看着弘歷漸漸走遠,心中有些酸澀,她的痛苦竟換來他的一句“明日再來”,若今日換做躺在床上的是她,是否也是這句話?回憶那日墨心産後,弘歷卻在房中相伴,她的盛寵,終是無人能及,琏者,宗廟之器也,璋者,玉器也,孰輕孰重,已見分曉。看來不是男人薄情,而是女人多情了。她看着懷中的嬰孩,不知是喜是憂,她轉身進了裏間兒,笑着對疲憊的柔兒道:“恭喜妹妹,王爺給小阿哥賜名為永璋,璋字從玉,王爺是希望小阿哥溫潤如玉呢。”
柔兒無力擡了下眼皮,嘴角上揚。幾根絲發黏在鬓邊,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浸染而成。沁雪聞到房中一種血腥味,回首在香爐中焚上一根沁香,熏香袅袅缭繞房內,柔兒踏實的緊閉雙眼入了夢。
幾日後,靜娴和沁雪坐在床榻旁,細細詢問柔兒受驚一事,提及此事,柔兒面色瞬間毫無血色,她定了定心神,看着兩人緩緩道:“那日夜裏風大,我看見窗戶被風吹開了半扇,便起身要去關窗,誰知……誰知我聽見……一聲聲的鈴铛聲音,我便想伸出頭瞧瞧,可……可還未……伸出頭,便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飄過……我瞬時間便覺得腹部絞痛,然後便失去了知覺。”
落緋悄悄走近靜娴,緩緩道:“娴主子,這是我第二日清掃院子時,在窗底撿到的。”
靜娴接過落緋手中的物件,一粒黃豆大的鈴铛“鈴鈴”作響。靜娴沖沁雪一笑,搖了搖手中的鈴铛,轉頭看着柔兒道:“妹妹看看,這就是所謂‘鬼神’留下的東西,前些日子,我與雪姐姐讓溪薇假扮心蘭的鬼魂,引得虧心之人上鈎,我們想着妹妹孕中不易操勞,便未将事情全部告知妹妹,可未想到,竟有人趁機濫竽充數,陷害妹妹。”
“這人倒是睿智,她這樣濫竽充數,便是知道我們不敢讓人将此事查清,若查清楚此事便等同于引火***。”沁雪邊逗弄着小阿哥邊對兩人道。
“若是這虧心人為之,想必已經揭穿姐姐們的計謀,若不是這虧心人為之,這事情想必更難辦了。”柔柔弱弱的道。
“若不是那虧心人為之,想必虧心人的日子更不好過了。但妹妹放心,但這件事情我定會查個清楚,不會白白讓妹妹受了委屈。”靜娴鎮定的道。
柔兒颔首貼了貼永璋的小臉,溫柔道:“他是我心頭的肉,我只要他好,便再無所求了。”
“子憑母貴,妹妹好了,小阿哥自然就好。”沁雪柔柔一笑。
“有你們這兩位蕙質蘭心的姨娘,自是不敢有人欺悔他。”
兩人齊笑。
榮親王府內,弘軒高舉酒杯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不醉不歸。”
額驸策淩豪爽大笑:“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他轉頭看着舉杯的子喬,面色微帶驚訝:“佛家弟子也能喝酒?”
錢勳達看着策淩滑稽的表情,差些将口中的酒噴出來,他擡手抿了下嘴旁的酒漬,對策淩笑道:“子喬乃俗家弟子,更何況‘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嘛!”錢勳達乃錢名世的兒子,昔日年羹堯居功自傲,被雍正帝以九十二條大狀,勒令自裁。而錢名世與年羹堯在鄉試時結交,錢名世曾贈詩谀頌年羹堯戰功赫赫,在年羹堯被誅後,錢名世當然在劫難逃,雍正以“曲盡谄媚,頌揚奸惡”為由将他革職逐回原籍,并将“名教罪人”四字制成匾額挂在錢家中堂上,每逢初一、十五便讓地方官員查看後呈報,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樣的侮辱,讓錢家的子子孫孫都無臉見人,也讓錢勳達心中的仇恨日益加深。
三人聽着錢勳達口中的一番話,幹脆一笑。
“這等小杯,真是不過瘾。可是王爺小氣,怕我等喝沒了府中的佳釀?”錢勳達挽袖倒酒,望着弘軒故意說道。
子喬指了指錢勳達手中的清松葉紋犀牛角杯,道:“錢兄須知,白酒用犀牛角杯而飲,雖少了芳冽之氣,但味道最醇美無比,而玉杯或瓷杯雖能增酒之色,卻只有犀角杯能增酒之香。
策淩拱手而笑:“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賢弟見識淵博,為兄不過一介匹夫,賢弟這等才情,入了佛門倒真是可惜了。”錢勳達感嘆道。
子喬微笑,與三人碰杯後,仰頭喝下。沉靜的夜空陡然挂着一輪殘月,像是她柔媚的眼睛閃着光,他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思念一個人的時候,便望着空中的月亮,若是他也在那邊望着月亮,你們便可以感應到彼此。”他醉了,為她醉倒。
弘軒見子喬仰頭,神情落寞。忙将三人酒杯斟滿,岔開話題,談男兒志在四方,談戰場上金戈鐵馬,勝者王敗者寇。可當人散酒無時,他便一個人站在桌旁,望着桌上散落的宣紙,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有美人兮,玉佩瓊琚,吾夢見之。”“有美人兮,招不至、幾回凝伫。”“有美人兮山翠外,誰共霜橋月壑。”一張張紙錯落重疊,連他自己都不知,何時寫了這麽多,他亦不知,對她的情何時這麽深了。
一個多月就這樣過去了,自從柔兒被吓到後,府中的傳言更是五花八門,一到夜間,府中各人便早早回了房間。靜娴着一身淡藍刺繡的梨花散裙坐在廊下,院內一株株米蘭已經盛開,清香四溢,落微緩緩走來,道:“主子,月汐在門外,說是媛福晉請您去一趟兒。”
靜娴意味深長一笑,起身,與落微出了門。
雪媛半倚在床榻前,掩嘴虛咳,這幾個月來,她反複受着內心的煎熬,她曾認為是靜娴引她上鈎,但自得知柔兒受驚一事後,她改變了想法,縱使靜娴再聰慧,她亦不會忍痛讓柔兒當犧牲品,有鬼也好,無鬼也罷,心蘭本就是她害死的,一命償一命,這是理所應當的,她正思考間,卻見靜娴緩緩走來,像一朵初綻的蓮花般幽靜。
“媛姐姐身體可好些?”靜娴客套的問道。
雪媛潛退了旁人,她面色蒼白,沖靜娴咧唇一笑:“今日沒有旁人,娴福晉說話不必繞圈子了。”
靜娴沒有想到雪媛今日竟開門山,她坐在夾竹桃的紅木椅上,面色緩和的望着雪媛,未語。
“當日我是在酸梅湯中加了胭脂紅,我早先便知道熹貴妃賞賜給福晉的冰糖中含有罂粟,二者混合,若是查出結果,福晉也逃不了嫌疑,可未想到,王爺竟然那麽信任福晉,我只好找個人代替……心蘭變成了替死鬼。”雪媛緩緩述說。
靜娴眸光一閃,激動問:“你說你把胭脂紅下在了酸梅湯中?”
雪媛冷笑一聲:“時到今日,我何必再欺瞞你?永璜年幼,事事都是我這個做額娘的犯下大錯,我只望你日後不要加害永璜……”雪媛一席話還未說完,月汐便推門而入,急切道:“主子,王爺來了。”
墨心皺眉,急切的咳了幾聲,指了指偏門,對月汐說:“快帶娴福晉出去。”
靜娴看着雪媛的神情很是疑惑,而她心中也有許多疑惑還未問完,就忙被月汐連拉帶推的拽了出去,臨出門時,只聽到雪媛一句:“不要叫旁人知曉你今日來過,一定不要……”
弘歷緩步走近床榻,他望着榻上的雪媛,面色沉重道:“昨晚睡的可好?”
“妾身纏綿病榻數日,不過熬日子罷了,又談何好壞呢?”雪媛虛弱道。
弘歷冷峻的眼光掃了眼面色蠟黃的雪媛,冷冷道:“昨夜我曾來過,卻看見你大汗淋漓,口中呢喃,可是做了什麽惡夢?”
聽見這句,雪媛竟是哭笑不得,昨晚她整夜未睡,弘歷來否,她怎會不知,弘歷既然來了,想必一切事情他都知曉了,即使隐瞞也是于事無補,她對着弘歷冷淡道:“王爺想知道什麽,便直問吧。”
弘歷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後,才會得到答案,但未想到,她竟如此痛快,他理了理神淩厲,語氣不帶一絲憐憫:“你定知曉我要問的話?”
雪媛面色并未有異常,她咧嘴笑了聲,幹裂的唇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那斑駁的血跡像是朱砂般豔麗,她幹幹脆脆道:“是我。”
弘歷本想詢問雪媛究竟是如何投的毒,但轉念一想,她竟然都承認了,如何投的毒又有何關系?他竟然有些心痛的望着雪媛,眼神略有鄙夷:“昔日小格格早殇,你每日以淚洗面,讓人望之悲恸,你既有如此憐愛之心,又怎忍心讓永璜以身犯險?”
雪媛面上的兩行清淚緩緩流進嘴角,苦澀的鹹中夾雜着一絲血腥,像是絕望的味道。她怎會忍心讓永璜以身犯險,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日,她看着弘歷站在福晉床榻旁對她講着信任的話語,她便知道,她永遠都不能去掉這個心腹大患了,可她哪裏知道,弘歷是因為太醫沒有在酸梅湯中查出葫蔓藤才對墨心如此信任。但還好,她起碼讓靜娴失了寵。
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況雪媛是弘歷的第一個女人,弘歷轉身,背對雪媛,問道:“月汐深夜将葫蔓藤埋入地下,可是你指使的?”
雪媛冷笑一聲:“那些便是陷害心蘭後,剩下的葫蔓藤,我本想着日後還會用到,便偷偷封存,可……小格格去了後,我便無心再害人性命,便命月汐将它埋了。”
弘歷心中憤憤,憤怒的是自己身邊竟有這樣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不忍的是她做了這麽傷天害理的事情竟都是為了永璜的前程,他不是沒有見過宮中的明争暗鬥,可他對身邊的女人終究是有些不忍,畢竟,在那些個漫漫長夜中,她是他的枕邊人,弘歷皺眉,不怒自威,他甩了甩手,重重摔門而去。
雪媛望着他憤然的背影,勾唇笑着,“哈哈”大聲笑着,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到胸前,落到錦被,無數個夜晚,她都夜不能寐,她怕夢裏的心蘭,夢裏的小格格,也怕夢外的那些女人,更怕睡夢中的一句驚喊會讓枕邊的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終究是塵世白浪兩茫茫,悲歡離合自承擔。她顫顫巍巍的起身,用最大的力氣将白绫向房梁上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