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一)夜半無人驚悚時
幽綠的藤蔓纏着竹竿,爬山虎鋪滿了房子旁側的紅木窗棂,弘軒在房中擡筆一揮,“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子喬站在旁側,嗤笑一聲,道:“一念執着!”
“若是遇到了可以愛的人,又不能把握該怎麽辦呢?”弘軒放下筆,端起一旁的茶喝了口。
“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你與我不同,我孑然一身,可以癡守一生,你呢?你身為皇親國戚,哪些事可以為之,那些事可以不為,你心裏比誰都清楚。你能獻出的只是一顆癡心。既然開始時就知道不能得償所願,何不早早結束?”子喬淡定自若道。
弘軒嘆了口氣:“唉,說的容易,做起來是何等難。”他抖了抖手中的扇子,複道:“前些日子去給皇阿瑪請安,他曾無意提起內管領魏清泰家的小女兒……”
子喬拱手,含笑,故意道:“恭喜恭喜。”
弘軒瞥了眼子喬幸災樂禍的樣子,轉身坐在藤椅上,悠哉悠哉,緩兒道:“賢兄言之尚早,她如今不及金釵之年呢!待到大婚之時,賢兄再賀喜也不晚。”
“我看着你如今甚是享受,可見你不是個癡情種兒,倒是個多情種兒。”子喬點了點弘軒在紙上寫的詩句。
弘軒嗤笑一聲,把弄着手中的佛珠,道:“皇阿瑪只是提及,旁人都不知,待到她及笄之年,誰知道又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何必當真?”
子喬輕哼了一聲,抿茶不語。
“靜娴走後,你倒是清閑的很,不如随我去府中住些日子,上次在念安寺錢兄如此沖動,你若不去,我不敢保證他又會做出什麽事情。”
“當日的事情他還一直記挂,冤冤相報何時了呢!”子喬語氣淡淡。
“是我們愛新覺羅家欠了他。”弘歷悵然道。兩人各懷心事,許久不語。
這幾天,府中甚是平靜,但靜娴有種預感,這是風雨前的寧靜。
“主子,主子,聽聞月汐昨晚守夜的時候被吓到了。”落微忙不疊的跑進房中。
靜娴接過織錦奉上的水晶梨吃了一小口,轉頭看着落微,毫不吃驚的問:“僅僅是她吓到了?”
“奴婢只聽旁人傳言,說是昨晚聽到了一首曲子,正是蘭主子最喜歡唱的《西洲曲》,那曲子在晚間裏聽到甚是遼遠空曠,也有些瘆人呢!”
靜娴捂嘴笑了聲,道:“你說的倒是你親耳聽到了一般。”
“奴婢只是聽說。”落微恭敬道。
“聽聞那橫死的人,戾氣大的很,他非要找幾個伴才會善罷甘休。”靜娴鎮定自若,撫着食指上的蔻丹,擡眼望了下落微,落微會意,主子是讓她把這傳言傳的愈烈愈好。
凝斓在繡架前娴熟的穿針引線,聘竹在一旁亦是細細叨着月汐昨晚受驚一事,凝斓聽罷,面不改色,淡淡對聘竹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若是真有冤魂,為何三年前不報?”
“可……可主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奴婢還是将這個平安符挂在門上,也好求個安心。”聘竹小心翼翼道。
凝斓無奈搖頭,原來靜娴等人想的是這一招,她倒想看看,接下來還有什麽好戲要上場。
晚間的時候,黑雲壓頂,狂風大作,一處清冷殘敗的別苑裏,兩個奴才抖抖擻擻的跪在火盆前燒紙,破敗的窗戶紙耷拉在窗棂上,“蘭主子,我們只是奴才,即使看見了些不該看的,也人微言輕啊。你不要來找我們。”
“對對,蘭主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奴才給你多燒些紙錢。”
大風卷起的火星漫天飛揚,快要落下的紅木門“啪”的一聲落地,兩人吓得大叫一聲,忙環顧了下周圍,“鈴鈴鈴,鈴鈴鈴……”“你……你聽到了嗎?那是什麽聲音?”
“我聽說蘭主子喜歡把鈴铛縫在繡花鞋上……這會不會……”鈴聲越來越近,兩人膽顫心驚的靠在一起,緊閉雙眼。外面雷電交加,雨點“啪啪”的擊打在窗紙上,傾盆大雨掩蓋了一切聲音,兩人的心揪在嗓子眼,脖間灌的盡是涼風,他們總覺得眼前有東西盯着自己,一種被動的感覺要将他們揪着的心撕裂,他們剛想睜眼看看周圍,就感覺身旁飄來一陣冷風,讓人不寒而怵,随即,便沒了知覺。
次日,凝斓和雪媛在花園中漫步,聽見有兩個修剪樹木的奴才竊竊私語,“你說昨晚是她來了嗎?”“你……你別提了,一提起來我就毛骨悚然。”
“你們在說什麽?”雪媛面色嚴肅的看着兩人跪在地下瑟瑟發抖,道:“說,你們昨晚看到了什麽?”
“奴才……奴才看見蘭主子冤魂索命來了。”
凝斓大聲一呵:“冤魂?冤從何來?”
兩人面面相觑,不語。
“再不說便拉出去亂棍打死。”
“媛……主子,當日奴才們将蘭主子屍體打撈上來後,發現她脖子……脖間有一道瘀痕。”
雪媛與凝斓二人面色鐵青,凝斓故作鎮定道:“你們這等污言穢語,何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竟被鬼神之說吓傻了?”
二人忙不停磕頭,戰戰兢兢:“奴才什麽都沒有聽見,也什麽都沒有看見,奴才今後就是一個啞巴。”
凝斓擺擺手,潛退了兩人,轉頭看着驚魂未定的雪媛道:“姐姐可也相信這等荒謬的言語?”
雪媛生澀一笑,心不在焉的和凝斓向內堂走去。
墨心微微蹙着雙眉,看着黃氏拿出來的畫,心中劇烈的顫動,畫中一位女子持扇而立,顧盼生姿,脖間隐隐露出一塊蓮花玉佩,不是很乍眼,但雪媛看後,險些掉了手中的茶盞。
“此畫妹妹從何而來?”墨心鄭重其事問道。
靜娴眼神疑惑望着沁雪,剛巧碰到沁雪投來同樣疑惑的目光,兩人狐疑的看着黃氏。“今早醒來時,便看見廂房的門前放着這樣一幅畫,妾身不知是何人,便取來給福晉瞧瞧。”非煙有些慌張道。
“快到心蘭的祭日了,想必是有些奴才整理祭品,不小心落下了這幅畫。近來常聽府中有些閑言碎語,妹妹們都是學過四書五經,不信荒謬言論的人,莫要人雲亦雲。須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墨心慢條斯理,字字清晰對衆人道。
衆人散去,靜娴悄悄吩咐着落微,便與沁雪回到房中,沁雪悄悄問靜娴:“可是妹妹安排的?”
靜娴眼神狐疑,搖了搖頭。複道:“黃氏果真不似尋常的人。她明明聽見了你我的言談,今日又故作姿态?”
“莫非她倒想順水推舟?或是……找個靠山?”沁雪疑惑。
落微輕輕推門,看着靜娴搖了搖頭,道:“煙主子言辭冷淡,說今日身體不适,待身體好些,便登門拜訪。”
靜娴沖落微擺了擺手,對沁雪道:“我怎看着她是想自保,如今只有她在心蘭住過的舊院,若她還是鎮定自若,又有誰會相信冤魂索命,有她這一舉,倒是為我省了許多麻煩。這樣既成全了你我,又保全了自己,真是兩全其美的方法,而且……聽落微剛剛的話,黃氏倒不是個好接近的人呢。但這個聰明的主兒,我們不得不防。”
沁雪輕輕點頭,回頭看着溪薇:“你的歌聲倒好過心蘭,不過倒是辛苦你了,熬了好幾晚。想必今日雪媛定是吓的不清,晚間你便好好歇着吧。”
“還不是多虧了兩位主子的好主意,先散播謠言将衆人的心理防線擊倒,後又讓那兩個心虛的奴才親身體會,如今,又有煙主子無故拿出來的畫卷,想必心虛之人已經是吓破了膽了。只是……煙主子将此畫承上,主子不怕媛福晉看出了名堂,品出是主子加害于她?”溪薇條條有理道。
“就算她看出了名堂,可黃氏到府中不久,并未與咱們往來,她總不會認為黃氏與咱們是一夥的,那黃氏承上畫卷,不是更有了說服力?”靜娴字字清晰道。
溪薇輕輕點頭。
雪媛自打兒那日看見畫後,便卧病在床,惶惶不可終日。她将脖間的白玉扯下,看見玉身後一道紅色的血沁,她忙捂住了胸口,曾有人說過,帶有血沁的玉,上面是帶有記憶的,也許會記載着許多恩仇,甚至會長期生病或夢魇。她想起那個奴才緊緊掐着心蘭的脖子,心蘭的臉由紅轉紫,但是她的眼睛一直是死死睜着,緊緊盯着她們,直至眼珠充血還沒有閉上。夢中的她嬌柔豔麗,一襲紅色的煙籠裙拖地,嬌豔的紅唇,大紅的蔻丹,可當她慢慢走近時,她才看清她那嬌豔的紅唇上滿是血跡,流到了脖頸,流到了胸前,直至将白色的煙籠裙染成了紅色,拖曳了一地血痕。在無數個夜裏她都會大叫着“放過我,別來找我。”她受夠了這樣的折磨。
夜深人靜,靜娴早早便上了床榻,她剛剛有了睡意,還未進入夢境,便被落微焦急的聲音驚醒:“主子,主子,柔主子,驚胎了。”靜娴忙起身,披了件衣服就跟落微向柔兒處奔去。
柔兒的房中積聚了衆人,沁雪早早就在裏間兒了,弘歷和墨心在外間等着,墨心忙吩咐着花瓷:“如今夜裏,衆人不便都來,你且去告知她們在房中候着便好。”
花瓷聽罷,看了看房外漆黑一片,猶豫的望着墨心,吞吞吐吐,順福一眼便看出花瓷是不敢走夜路,便忙替花瓷去傳了話。
靜娴急匆匆的趕着夜路,差些撞到邁出門的順福,她未多理睬,忙邁入房中,看弘歷和墨心在這兒,便急急行了禮,得了弘歷允許,才急急進了裏間兒。柔兒痛苦的呻吟聲回蕩在寂靜的夜裏。
“落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娴主子,奴婢……奴婢只是聽見主子大叫了一聲鬼,有鬼,便急匆匆的奔來,可……主子已經這樣了。”落緋帶着哭腔道。
靜娴狐疑望着皺眉的沁雪,猛然拍了下床檐,道:“有人想濫竽充數。”
沁雪看着柔兒大汗淋漓,床褥已經沁滿血跡,她真怕柔兒血崩,一旁的穩婆撕扯着白布,柔兒幾度昏厥,靜娴心疼的在她耳旁輕輕言語:“柔兒,你不要放棄,他還想看看這個世界,他還想叫你一聲額娘,你在努力些,再努力些……”
“啊……啊……姐姐……若我……保全孩……子”豆大的汗珠順着她的臉頰混合着淚水流進頸間,她雙手死死抓着白蓮混銀絲的錦緞繡枕,原本像白蓮花一樣純淨纖柔的柔兒如今像一朵嬌豔火辣的紅玫瑰。靜娴緊緊握住柔兒的纖手,緊緊的握住,像是同她一起體會着這種痛楚。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震徹夜空,痛苦的喊聲後是一聲清脆的啼哭,一個胖嘟嘟的男嬰滿身血跡被穩婆抱在懷中,靜娴和沁雪眼中含淚,口含哭聲的笑着,為柔兒的堅強,也為小阿哥的新生,更是……想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