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人生自是有情癡
靜娴坐在桃花林的石桌旁纖手托腮,石桌上的書卷被風吹的嘩嘩作響,她來寺中許久,可弘歷并未親自寫過一封信,靜娴心內有些糾結,子喬看着心不在焉的靜娴,輕咳了幾聲,靜娴緩過神來,欲言又止,緩兒,她才問道:“師父,我這樣的感情算是起起落落嗎?”
子喬背手而立,緩緩道:“‘佛曰: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漲落,浮浮沉沉方為太平。’”
靜娴面色從容,淡淡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師父是讓靜娴達到如此境界?”
子喬搖了搖頭,他尚且還不能斷情斷愛,靜娴又怎能做到如此境界。他淡淡望着遠處,道:“要到那種境界是何等難啊!只望你知曉‘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随性,随緣便好。”
靜娴偷偷望了眼子喬,他遙望着遠處,順着他的方向望去,可見幾處參天樹木中微露的廟頂,房檐上的螭吻俯視人間百态。靜娴長長嘆了口氣,将石桌上的書卷翻回到被風打亂的那一頁,惘然若失的繼續翻着經書。寶月站在靜娴身側偷偷望着那抹淡青色身影,黯然神傷。
小輪花攀如意圈紋的紅木桌上放着棋盤,盤局之上,棋子參差而據,弘歷手持黑子三思而落,弘軒含笑,手捏白棋又以相對,局勢漸開,弘歷拍膝朗聲一笑:“七弟的棋藝又見長了。”
弘軒恭敬道:“承讓承讓,我僅僅以兩子險勝。可見這些時日四哥定是勤學苦研了。”
弘歷一笑,收起盤中棋子:“我只是無事時與沁雪下棋打發些時辰,不比七弟,打小便棋藝精湛,朝中的老臣都自嘆不如呢。”
弘軒端起桌旁的茶喝了一口:“我自是比不得四哥有如此豔福,如花美眷個個天資聰穎,無事時對弈一局,琴瑟和鳴,清歌賦詩,當真是羨煞旁人。”
弘歷哭笑不得:“聽七弟的話,倒是提醒了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七弟早已到了婚配年齡,我明兒便啓奏皇阿瑪,為七弟選個福晉。”
弘軒神色一緊,忙擺手道:“四哥還是饒了我吧,我只願一生一世一雙人,女人多了麻煩便會接踵而來,有那些閑空我寧願游山玩水。”
弘歷看着弘軒緊張的神态,朗聲大笑。弘軒無奈假笑,右手把弄着一粒白色玉子。弘軒出府時,天邊的晚霞包着一顆鹹蛋黃,像一綢彩錦般絢麗。弘軒騎在馬上,雙手牽着缰繩,雙腳一蹬,徑直往前方奔去,街上馬蹄飛揚,待轉角處時,弘軒忙勒緊了缰繩,駿馬嘶吼一聲,兩腿擡起,又平穩落地,弘軒騎馬徘徊在交叉路口,他已是許久未去空靈寺,本想着不去見她便會控制住思念,可未想到思念越來越濃。剛剛在府中與弘歷對弈時,他總是心神不寧,倒像是自己欠了四哥什麽東西一樣心虛,不然以他的棋藝,又怎能險勝兩子。他搖了搖頭,終于拿定了主意,向右邊小路奔去。
子喬剛剛用過晚膳,正欲去院中看看含苞欲放的牡丹,剛邁出房門,面前便迎來一人,眉眼含笑,輕搖着手中的扇子,他瞬間合扇,抱拳道:“幾月未見,兄臺別來無恙啊!”
子喬假意瞥了眼弘軒,道:“我以為兩年之內你都不會邁上空靈寺了。”
弘軒一笑置之。兩人坐在石凳上敘舊。
月影山移,弘軒望着不遠處的房間,他拿出腰間的洞簫,悠揚的韻律響起。靜娴剛欲躺在床榻上,但聞窗外熟悉的簫音響起,心中便猶豫此時出去是否合适,可她想知道弘歷的消息,她顧不了那麽多了,忙掀被起身,一頭墨發自然垂下,肉粉色的浣紗裙裹着纖細的身姿,織錦見靜娴起身,已經會意,她忙拿起屏風後的素色藕絲琵琶襟上裳給靜娴披上,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靜娴望着弘軒站在石階上遙遙望着月色吹奏,弘軒眼角的餘光已見到地下投射的身影,他停止了吹奏,回頭見是靜娴,織錦在靜娴身後福了福身,弘軒點了下頭,笑容如春風和煦:“可是把你吵醒了。”
靜娴搖了搖頭,走近幾步,與弘軒并排而立:“我聽見簫聲,知曉是你來了,便出來道聲謝。”
弘軒面色疑惑,又瞬間清楚,他緩緩一笑,轉過頭去,他知道靜娴說的是自己所送的“敬亭綠雪”。但是看到她出來,他心中仍舊有些竊喜:“許久未見,近來可好?”
靜娴點了點頭,也問道:“七爺可好?”
弘軒一笑:“我既站在這裏,當然安好。”
靜娴臉色一紅,本想直接問弘歷可好,但又怕失了禮節,如今問了七爺,又多此一舉了。她颔首笑了聲,複道:“四爺近來可好?”
弘軒算是清楚了靜娴剛剛的用意,他把玩着手中的洞簫,對靜娴道:“我今兒還與他下棋,他好的很。”
靜娴心中終于有了着落,她含笑着又與弘軒聊了幾句,見天色已晚,便與織錦回了房,織錦回身時,見弘軒獨自一人站在石階上,面色黯然。
次日,寶月舀茶葉時,不小心撒在了地上,一旁的織錦忙悄聲說:“姑娘小心些,平日裏只有受寵的妃子才能喝上這等昂貴的茶。”
寶月有些吃驚的說:“七爺待主子真好。”織錦忙捂上了寶月的嘴,可不巧已被剛剛邁入房中的靜娴聽見,她皺了皺眉,責備着寶月:“如今在寺中也就罷了,若是回到府中,你說話定要小心,府中那些人甚是喜歡無事生非,如今我身在空靈寺便是拜他人所賜,你還不長些記性嗎?”
寶月不語,低頭将茶奉上。靜娴心中不忍,拉着寶月的手,緩緩道:“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名為主仆,實則姐妹,回到府中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不得不小心行事。”
寶月聽見回府,心中不是滋味,眼中淚花四濺:“寶月明白,日後定當小心謹慎。”她抽泣着說:“主子,回到府中,是否日後便沒有機會再來寺中?”
織錦遞上絲帕為寶月擦拭着淚,靜娴知曉寶月心中所想,她淡淡道:“待回到府中時,你已快到了婚配年齡,我定會給你找個好人家。”
寶月慌忙搖着頭,跪在地下,攥着靜娴的裙角哭道:“主子不要嫌棄寶月,寶月定會好好聽織錦姑姑的教導,寶月還要侍奉主子一輩子。”
靜娴忍不住,面上已是兩行清淚,織錦忙扶起跪地的寶月,靜娴緩緩道:“我怎會嫌棄你,你若不願意,我必不會強求你。”
寶月感激的點了點頭,靜娴忙讓她下去擦了擦臉。織錦無奈的望着靜娴,嘆道:“寶月姑娘也是一個執着的人。”
這幾日,寶月一直心事重重。靜娴本約了子喬在桃花林中學習古琴,但她今日不知怎了,甚是困倦,她便潛寶月去林中知會子喬一聲。
快至五月,林中桃花漫天紛飛,子喬站在桃樹下仰望蒼穹,他淡青色的長衫上沾了幾朵花瓣,寶月輕輕走近,子喬略聞腳步聲,轉身回眸,寶月颔首臉色緋紅,柔柔一笑,淡淡一語:“主子昨晚沒有睡好,有些困倦,便讓寶月來知會先生一聲。”
子喬點了點頭:“好。”
寶月轉身欲走,但又想起她與子喬間少有的獨處,她不忍放棄這難得的機會,她小心翼翼的走近,淡淡望着子喬,輕輕道:“寶月有一事求先生幫忙。”
子喬疑惑望着寶月欲語還休的樣子,道:“姑娘但說無妨。”
寶月出了口氣,鎮定自若:“‘寶月’二字,俗不可耐,望先生可以賜名。”
子喬微微一愣,淡淡一笑:“名諱只是一個代號,姑娘何須如此介懷?”
寶月偷偷絞着手中的絲帕,眼含希望的望着子喬:“我小時候,家中貧困,老爺夫人心慈仁厚,将我留在府中,‘寶月’二字便是額娘将我送到府中時所更換的名字,每每想起這二字,我便會想起那日額娘痛心疾首的樣子。如今,額娘、阿瑪相繼逝去,我只想重頭再來,求先生可以成全。”
子喬惋惜的嘆了口氣,想了想,輕念:“‘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你便叫落微如何?”
寶月欣喜的點了點頭:“我在府中曾有一個好姐妹叫‘溪薇’,先生起的名字甚好,如今聽上去,我們便像親生的姐妹。”
子喬聽見“溪薇”的名字,生澀一笑。寶月告別了子喬,欣喜回到房中,将事情原委告訴了靜娴,靜娴既無奈又擔心,情之一物,害人不淺。這樣的情愫如何能将它扼殺在搖籃呢?她不能,她也沒有這個權利,只能看落微的造化了。
雍正十年六月,靜娴收到沁雪的第二封信,信中所言弘歷、弘軒随兵抗擊準噶爾。靜娴惶惶不可終日,每天清晨一柱清香,每日重複的都是“君安、君安。”直至她收到清軍将準噶爾擊敗的消息時,心中才落了地。
傍晚時分,靜娴與子喬在院中閑談,忽聽一聲清朗的聲音傳來,兩人回眸,見是許久未見的弘軒,他面色有些黝黑,身體更顯得精壯,靜娴含笑福了福身,子喬拍了下弘軒的胸脯,笑道:“戰場上練得倒是結實多了。”
弘軒神采飛揚,口若懸河的講起兩軍交戰的戰景,他邪邪一笑,望着二人道:“準噶爾從聖祖爺時便侵犯我大清領土,上個月又命小策淩敦多布領兵三萬劫掠察罕瘦爾、克魯倫、塔密爾,我大清的将士乃鐵铮铮的男兒,個個一腔熱血,奮勇殺敵,他準噶爾只得遣使求和。”
他喝了口桌上的茶,望着子喬,複道:“此次随兵時,我與額驸策淩一見如故,他當真是武藝高強,百步穿楊。”
子喬望着弘軒道:“看你這個樣子,定是又交了一位生死之交。”
弘軒微笑點頭:“懂我者,子喬也。”
靜娴看兩人說完話,才插了一嘴道:“四爺可好?”
弘軒心中本有些興奮,但聽見她口中之話後,猶如被人澆了涼水般掃興,可他面上還是挂着那不變的微笑:“四哥甚好,你不必擔心。”
靜娴笑笑,繼續聽着兩人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