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雲中誰寄錦書來
次日,靜娴正在用午膳,卻聽見有人敲門,寶月開門後見是子喬,他手捧一個包裹,笑着遞給寶月,對靜娴道:“是府內派人送來的。”
靜娴起身,慢慢打開包裹,見幾件折疊整齊的錦裘上放着一個琺琅金邊撒花的并蒂蓮錦盒,她心中隐隐作痛,前塵往事一齊湧上心頭,她見盒底附着一封薛濤小箋,瞧這筆跡定是沁雪執筆所寫。她忙打開信箋,一股熟悉的墨香撲鼻而來,一遭別離苦,相逢在夢中,那些日子,他對她疑心,她對他失望,她以為日後便要與他冷面冷言,可未想到他決絕送自己來此,竟是為了将計就計,他情非得已時她卻萬念俱灰,愧疚也好,寵愛也罷,她是如此滿足于他這一點點的挂念,她将金邊海棠的鏈子帶在手上,走近書桌前,尋了幾張蘭花小箋,執筆書寫“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她折疊好後裝進信封,交給了子喬。
子喬見靜娴打開信箋時,心中一震,向後退了幾步,望着靜娴落寞的神情轉為欣慰,他知曉她心內的結算是打開了,他接過靜娴遞來的信,疑惑問:“娴兒不喜用薛濤箋?”
靜娴已偷偷拭幹眼淚,緩緩道:“每每看見薛濤小箋便想起微之薄情,薛濤癡心錯付。”
子喬聞之,嘆道:“‘知君未轉秦關騎,日照千門掩袖啼。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世人皆為相聚易,卻又怎知這一次的離別,也可能是訣別。”
靜娴見子喬若有所思,在一旁未語,許久,問:“七爺可是來了?”
子喬緩了緩神,看着桌上未吃完的齋飯,對靜娴道:“他昨晚便留宿寺中,你難道未聽見整晚的簫聲?”
靜娴一愣,心中訝異七爺精通的樂器真多,她嫣然一笑:“聽是聽見了,倒不曾知曉是七爺。”
寶月在一旁收拾着碗筷,插嘴道:“古有弄玉吹笙引得乘龍快婿,七爺莫不是要引得佳人相聚?”
靜娴瞪了寶月一眼,怪她言語不謹慎,寺中只有她們幾位女子,今晚又要與弘軒合奏,這一番話未免惹人誤會。寶月嘟了嘟嘴,低頭端起碗筷向外走去。織錦在一旁微笑不語的擦着木桌。
子喬裝作未看見靜娴剛剛的神态,他懷中揣着靜娴的信箋,朝門口走去:“待七爺下山時,正好将你的信箋送到府中。我便先回房了。”
靜娴剛要伸手攔住子喬,但一想弘軒如此聰敏,怎會親自将信送到府中惹人猜忌。她旋即一笑,望着子喬的背影,但心內始終有些忐忑不安,她不知道這一步是成全了自己,還是成全了他。
子喬回到房中,見弘軒仍舊看着棋盤上的棋子思考,他便故意将信箋扔到棋盤上,弘軒吓了一跳,擡頭看着子喬,大聲說:“幹什麽?你是怕輸,故意要攪了棋局?”
子喬撇嘴,兩個酒窩深陷:“誰輸還不一定呢?”
弘軒看着棋盤上的信箋,疑惑的問:“這是什麽?你要給她的?可瞧着這筆記倒不像你執筆。”
子喬撩衫而坐,淡道:“是靜娴給你四哥的。”
弘軒面色黯淡,想起那天他問她是否記恨四哥,他還記得她說“他不負我,我定不負他,他若負我,便休想我再回頭。”四哥與自己無話不談,四哥府中的事情他也算知道些許,看靜娴的性子絕不是先低頭的人,看這封信……想必兩人已冰釋前嫌。他心內說不出來是喜是憂,就是不舒服。他将信收好,指了指棋盤:“不下了,都被你攪亂了。”他回首取來放在案幾上的洞簫在兩手間把玩。
戌時,月色潋紗,從子喬房間的木窗遠遠望去,正巧可見寺後那幾株梅花,雖看的不清晰,但在月色下盛白一片,如夜明珠般閃着熒光。
子喬聽見細碎的腳步聲,開門見靜娴披着府中新送的亞青色錦裘,頭罩着錦裘的圍帽,一圈貂毛圍住了她小巧的玉面,弘軒從子喬身後探出,見是靜娴,臉上挂着笑容,不拘禮節道:“你倒準時。”
靜娴一笑,進門後,解開錦裘遞與寶月,搓了搓凍麻的雙手,将古琴擺在桌上,又端起桌上新倒的香茗喝了口:“很久未喝到敬亭綠雪了,如今是借了七爺的光。”
弘軒望着靜娴一笑,子喬坐在木椅上看着弘軒的神态,淡淡抿了口茶,假意對着寶月道:“技藝卓越,繞梁不絕,今晚我們定會大開眼界了。”
靜娴望着子喬和寶月的神态,無奈搖搖頭,抿嘴一笑。纖手撥了幾下琴弦,調了調音準,沖弘軒點了點頭,弘軒一管洞簫放在唇前,幾個輕巧的波音流暢而出,靜娴一抹琴弦,琴音綿遠悠長,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琴音一轉,笛音附和,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婉轉悠揚,如花落幽潭,海霧遮月,簫聲綿綿,琴聲低沉,琴簫合奏,相得益彰,兩人收音,一曲畢之。
子喬擊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寶月驚呆的望着兩人,嘴微微張開。
弘軒的眼角眉梢盡是欣喜,他緩了口氣,道:“以前只聽到靜娴彈奏古筝,今日聽罷琴音,真不知說什麽好了。”
靜娴抿嘴笑道:“筝音上揚,琴音低沉,原來在府中的教琴先生便說靜娴的筝技要好過琴技,但靜娴偏愛古琴低沉之音,今日一曲,靜娴只是迎合七爺的曲調,沒有贻笑大方已感到慶幸。”
弘軒撇了下嘴,笑道:“你那先生定是怕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他又指了指身旁的子喬,對靜娴說:“這位師父才叫真人不露相。”
子喬望着兩人,唇邊帶笑:“說你二人便好,如今怎扯到了我身上?”
四人齊齊哄笑,又聊了許久,靜娴望着窗外月色漸暗,燭火已微弱,便別了子喬與弘軒。
子喬看着還傻傻癡笑的弘軒,倒了口茶,遞給弘軒,不經意道:“有些事情,趁還來得及,早早節制了以免日後鑄成大錯。”
弘軒接過茶盞,聽着這話,知道子喬是在說自己,他鎮定自若,許久,嘆了口氣,道:“我想要控制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控制不了。”
子喬拍了拍弘軒的肩膀,苦笑:“她是你四哥的女人。”
弘軒嗤笑一聲:“她又何嘗不是四哥的女人?”
子喬背對着弘軒,透過窗子,可見那幾株梅花,月月年年常在,他理了理思緒,淡淡對弘軒說:“她與她不同。”
弘軒無奈一笑,是的,她與她不同,她的心裏滿滿的盡是四哥,正如那句話,他不負她,她今生便不會負他。而自己,只是一個離席的第三者。
年關将至,幾日後,弘軒回府時路過四阿哥府,便悄悄尋了個路人将信箋給了門口的奴才,他才踏馬而去。大年三十那天,宮內設宴,殿外煙花絢爛,殿中觥籌交錯,一派盛世祥和,弘軒在殿外透風,靜谧的月光籠着漢白玉的石階,凜凜寒風,偌大的宮殿卻比不得在空靈寺舒服,山珍海味卻比不得粗茶淡飯,此時此刻,他們定是相談甚歡,樂不可支。他悄聲吩咐了近身随從後,在回廊中靜靜望了會兒那一輪瓊漿,才打了個哈欠,又無奈的回到了殿中。
空靈寺中,靜娴與子喬坐在火盆旁看織錦用紅紙剪着窗花,寶月接過剪好的窗花貼在木棱交叉的窗上,道:“看着姑姑剪的窗花,寶月便想起……”她回頭見靜娴眼眶已紅,忙将那幾個字生生吞進了口中。
靜娴緩和了下心情,仔細看着手中的窗花,慢慢說:“原來在府中時,每逢除夕守歲,我便會在額娘膝前看她剪窗花,現下是觸景生情了。”
織錦忙放下手中的剪子,不知所措:“奴婢本想着剪幾張窗花逗主子一樂,未想到卻惹了主子傷心。”
靜娴拭了拭眼角的淚,搖了搖頭,淡淡一笑。子喬在一旁安慰着靜娴:“每逢佳節倍思親,此乃人之常情。”他起身,推開木窗,一陣寒風竄進房內,但見窗外月光淡淡,銀裝素裹。子喬指了指空中的玉盤,擺擺手讓靜娴到窗前,“思念一個人的時候,便望着空中的月亮,若是她也在那邊望着月亮,你們便可以感應到彼此。”靜娴唇角勾着一絲微笑,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心內不禁覺得好笑,師父竟像哄小孩子一般,但他就是有那種魔力,他無論說什麽,自己心裏都會信服。靜娴見時辰已到,忙跪地将手掌合十,默默念叨着“願父母康健,郎君千歲。”
四阿哥府中,弘歷與墨心去了宮中赴宴,沁雪便與柔兒共度除夕,兩人對酒當歌時,想起偏遠寺中的靜娴,不免心懷凄涼,回憶那日三人把酒言歡,無話不談,好不痛快。入夜時分,沁雪與柔兒站在院中,亦擡頭望着空中,誠心祈福。不求光耀門楣,但求平安度餘生。
幾日後,靜娴看着桌上的一罐敬亭綠雪,抿嘴一笑,她那日只是無意提了一嘴,沒想到弘軒倒是有心了,她忙叫寶月收起,倒不是自己小氣,是怕旁人看見後惹了誤會。織錦望着桌上的物件,唇角含笑,瞬間眼神又有些憂慮。
雍正十年,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個寒冬終究是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逝去,積雪慢慢融化,也許是在山中的原由,春天來得格外早,樹梢一點點嫩綠點綴,整片的桃花林胭粉一片,走在林中,花瓣飄飄灑灑落在肩頭,靜娴稱它為“桃花雨”。靜娴最喜歡在林中的石桌上撫弄古琴,聞花香馥郁,觀落英缤紛,品敬亭綠雪,憶往昔歲月。浮生如斯,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