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一往情深深幾許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晨起看旭日東升,迷霧缭繞,暮晚看夕陽西下,月影山移。一天天一年年就這樣逝去,靜娴想着永琏定是能獨立行走了,永璜定是會背四書五經了。她在寺中的這些日子,靜心禮佛,況且又有子喬在身旁,耳濡目染,她現在的心性已是極高,想着在府中的那些事情,她的心內平靜如水。她的琴技已是比筝技還娴熟,她的棋藝亦是十分精湛,她要在回府之前讓自己發光發亮,若不能讓他完完全全愛上自己,便讓他離不開自己。
雍正十一年,靜娴收到沁雪的第三封信,另附一張柔兒的親筆簡畫,畫中的常春藤攀附着一朵并蒂蓮的枝幹,常春藤代表友誼,花開并蒂,定有姐妹不離不棄之意。而沁雪的信中又提及弘歷被封為和碩寶親王,弘晝被封為和碩和親王,弘軒被封為和碩榮親王。
雍正十二年三月,靜娴收到沁雪的第四封信,信中提及她已經從使女中超拔為寶親王側福晉。靜娴将信合起,放進盒子裏,心中欣喜,沁雪總算熬到了這一天,雖說沁雪不在乎這樣的身份,但身為皇室的人,尊卑分明,有個位份總避免少看了一些人的臉色。靜娴掐着手指算,她回府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心內既盼望又害怕。
雍正十二年十月,靜娴收到沁雪的第五封信,信中提及柔兒有了身孕,又提及守靈三年已到,十月底會有人接自己回府。
靜娴望着窗外的月色已沉,但仍舊無心安睡,她想起前幾日前師父說的話“一切事情,皆有定數”,若是一切早已經命中注定,她還在祈求什麽呢?
幾日後,靜娴不安的坐在銅鏡前,落微将她的秀發挽起一個芙蓉歸雲髻,落微本想在她的發髻上插一支流雲挽月簪,但仔細一想,未免有些招搖,她回首折了花盆裏的一朵芙蓉,插在了靜娴的鬓發旁,粉色的芙蓉與她耳垂的白色珍珠剛好相映,她小巧的面上,遠山黛眉揚起,眼若秋水漾漾,唇若朱砂豔豔,一襲珊瑚紅的琢花柳葉裙外罩雙碟白紋錦衫,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滿意的點了點頭。織錦剛巧端了早膳進來,她看着靜娴從屏風後走出,驚訝的瞪大了雙眼,緩兒,才道:“主子以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現在是傾國傾城的佳人。”靜娴含羞一笑。她看桌上已擺好早膳,只微微動了幾口,便撂下了筷子。
午時陽光明媚,晃的人眼生疼,落微在房門口徘徊,眺望,就是不見有宮內的人來寺中,她焦急的望着織錦,織錦亦是心內不安。靜娴閉眼坐在石凳上,子喬在一旁淡淡品茶。午時已過,幾人仍舊是這樣的姿态。落微終是忍不住了,她對幾人道:“我去寺門口看看。”織錦看靜娴不語,便沖落微點了點頭。
落微還未下石階,便見階下的順福急急奔來,落微激動迎上,忙問:“怎的才來?主子可是等急了。”
順福忙将信遞上,道:“皇上身染重病,王爺與福晉都去了宮中,怕是今日不能接主子回府了,個中緣由都在信中了,奴才還要回去交差,不能去給主子請安了,那就勞煩姑娘了。”
落微心中一震,慌忙點頭,接下信箋,忙向房中奔去。
靜娴早已感到事情不會如此順利,當她看到落微持信步入時,心內反而多了些安穩,她看完信箋,随手放在了桌上,面色平靜的不帶一絲表情,她回首對子喬福了福身,又對落微與織錦說:“回房吧。”子喬看着此時的靜娴,寵辱不驚,心內思量,她日後定會成大器。
寒冬臘月,靜娴正窩在床榻看《孫子兵法》,落微把火盆往床榻旁挪了挪,轉身又坐在凳上縫制冬衣,她們都以為今年的冬天會回府中,可……計劃沒有變化快,只得抓緊時間趕制冬衣,不然寺中的冬天當真難過。
次日,天上飄着零星的輕雪,落微用掃帚在門前掃出了一條路,她抖了抖掃帚,正打算回房,忽聽遠處一聲“寶月”,她回頭,見是溪薇扶着沁雪艱難的朝這邊走來,她驚喜欲狂,忙沖房內高聲喊着:“主子,主子,您快看誰來了。”
房中的靜娴與織錦迷惑不解,便向房外走去,待她看清不遠處的人時,她欣喜若狂,忙向前方奔去,慌忙中險些摔倒,還好被織錦扶住,沁雪一身粉紅的錦裘,依舊雲淡風輕,她眼中含淚緊緊攥着靜娴的手,道:“妹妹受苦了。”
靜娴抽泣着,兩人緊緊相擁。靜娴拉着沁雪向房中走去:“姐姐怎會來寺中?”
沁雪解下了錦裘,交給落微,坐在木凳上,望着靜娴道:“本該兩月前接妹妹回府,可那時候皇上重病,王爺阿哥日以繼夜守在病榻前,如今病情好轉,王爺便讓我來接妹妹回府。”
靜娴不知所措道:“姐姐也不早些來信,看我什麽都沒準備,怎能面見王爺?”
沁雪一笑,拍了拍靜娴的手掌:“妹妹風華不減當年,天然之态便最好。”
靜娴猛然想起山後的梅花,她含笑道:“山後的那幾株梅花當真是饒有自然态,姐姐可願随我再觀最後一次?”
沁雪點頭,靜娴忙叫落微取來錦裘,兩人聽見“落微”的名字時有些不解,一路上,落微便向沁雪兩人解釋此事,落微當然是隐去了感情,只講自己是為重頭開始而另取新名。但靜娴與織錦諱莫如深的笑意,沁雪早已猜出幾分。
下雪路滑,幾人慢慢向石階上走去,沁雪忽然想起一事,忙對靜娴說:“榮親王曾與我一起來,欲為皇上祈福。”
靜娴颔首,弘軒已經多日未來寺中,以弘軒的為人若是知曉她回府的時日,定會相送,想必今日……
兩人沿着石階繼續前行,轉彎後,透過枯枝但見一人站在梅樹前,一襲淡青的錦裘在銀白之間格外顯眼,靜娴拉着沁雪的手,眼中含笑道:“這是我師父。”
沁雪放慢了腳步,半晌未語。
子喬轉身間正見靜娴幾人邁上最後一級石階,他本欲上前打個招呼,卻盯住眼前那一縷幽粉不舍得移動,他怕又是一場清夢,她眼眶微紅,緊抿雙唇,放佛一切又回到了往昔,她嘟着嘴拽着他的衣襟問:“清寒,你為何喜歡賞梅?”“因為看到它便想起你。”“那若與我長相厮守,便不必賞梅了。”“若能與你長相厮守,便與你一起種梅、賞梅。”“那若不能……便每月十五去念安寺見面。”如今多年未見,她看見他癡癡的站在梅樹前,傻傻的像是等待一個未完的結局,她品味着嘴角流進的鹹味,前塵往事一起浮現在腦海,“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如今他還站在原地,可她早已不知所終……
靜娴望着兩人的神态,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她來寺中許久,從未見師父題詩作畫,就連教她古琴時也只是言傳,她不敢相信,但看着沁雪的神态,兩人的眼神,她終于不得不相信,師父便是沁雪口中封筆的大清才子慕清寒。靜娴忙潛退了旁人,悄悄讓幾人在旁邊把風。她在一旁站着有些尴尬,便摸了摸頭,轉身對兩人說:“我先下山整理妝容。”靜娴邁下了幾級石階,但又忍不住回眸望了眼亭旁石階上的兩人,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他們兩手相扣,相偎相依,她悄聲吩咐着溪薇與織錦幾句,便忙拽着落微下了山。
沁雪依偎在子喬懷中輕輕問:“你怎會在這裏?”
子喬淡淡一笑,望着臉上挂滿淚痕的沁雪道:“養父、養母相繼過世,我便随空雲大師到了寺中。”
沁雪心中一緊,問道:“在寺中可好?”
子喬笑了聲:“春花秋月夏杜鵑,冬雪寂寂溢清寒。”
沁雪了解清寒的性子,他如此執着的一個人,他的一生終究是被自己耽誤了,自己是何其幸運的一個人,這輩子能讓他傾心相許。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說再多的話都是多餘的,她只想感受着他懷裏的溫度,她本想問問那日在念安寺射箭之事,但轉念一想,她的他從不會做出如此魯莽的事情。
靜娴回到房中,見落微神色恍惚,便自己換了身羅衫,輕輕拍了下落微的肩膀。落微勉強一笑,便扯動了眼中的淚:“先生這樣的男子只有雪主子那樣的女子才能堪配,是落微癡心妄想了。”靜娴用絲帕擦了擦落微臉上的淚,未語。
靜娴見落微悄悄收拾着包袱,便只身一人走出了房間,她站在滿是枯枝的桃花林中,搖搖望去,忽見那幾株梅花若隐若現,她終于知道師父為何總喜歡站在這裏遠眺,怪只怪自己不善于觀察。她嘆了口氣,自己碎碎念“人生自是有情癡”。
“你又感嘆了?”靜娴被這個聲音吓了一跳,她忙拍了拍胸脯,不回頭也知曉此人定是弘軒。她故意說道:“王爺早已知道了內情,當然不會感嘆。”
弘軒爽朗一笑,道:“此事非同小可,我怎能不守口如瓶?還望靜娴莫要怪我欺瞞之罪。”
靜娴淺笑:“剛剛是與王爺開玩笑,靜娴恭喜王爺榮封之喜。今日一別不知何時相聚,望各自珍重。”
弘軒一笑,心中難過。天色沉沉,兩人忙向房中走去,路上正巧遇到下山的沁雪與子喬,四人并排而行,男子風度翩翩,女子婷婷玉立,當真是兩對璧人。
子喬見到靜娴欲收起的梅花落琴,神态自若道:“離別在即,我便以一曲《高山流水》贈別吧。”
靜娴面露驚訝,沁雪神态自若,弘軒一幅翹首企盼的樣子。子喬落座,調了調琴弦,緩緩撫琴,韻律便緩緩流出,旋律不斷跳躍,如高山之巅,雲霧缭繞,清澈的泛音掠過,如溪落山澗,韻律悠揚,如行雲流水,接連的幾個滑音,猛滾,如驚濤拍岸,七十二滾拂流水,如餘浪擊石,尾聲旋律由低上揚,流水潺潺,曲尾,收音,幾人面色各不相同,子喬從容撫弄了下古琴,将其收起。
靜娴此時才知,自己竟不如師父一半的琴技,沁雪面色緋紅,眼露傾慕之情,弘軒朗聲一笑,擊掌道:“大開眼界,大開眼界。”子喬一笑拂過。
窗外已是烏雲沉沉,幾人不敢再耽誤時辰惹人懷疑,收拾好了包袱忙向山下走去,沁雪的步伐緩慢,每走幾步,便會回頭遙望,她看見他屹立在寺頂,像是一棵堅韌不拔的青松,她眼中含着淚,他的話還在耳旁回蕩“你若安好,此生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