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三)知音與我同相續
晨起,梳洗罷,靜娴因在為皇後娘娘守喪,發髻上并未佩戴朱釵,鬓邊只插了一朵白色的山芙蓉,顯得落落大方。她随意用了些齋飯便去偏房等待子喬。
子喬倒是很守時,他懷中捧着一摞經書,看着微福了福身的靜娴,微微一笑,道:“如今在寺中,福晉就不必多禮了。”他将經書放在紅木雕花桌上,複道:“在寺中可還住的慣?”
靜娴微微一笑:“子喬師父既是說在寺中不必多禮,那直呼靜娴便是。寺中雖不及府中羅衾繡榻,但鳥鳴山幽,寧靜祥和,靜娴睡的極是香甜。”
寶月利落的将茶放在桌上,道:“公子請喝茶。”
子喬忍俊不禁,道:“我乃俗家弟子,姑娘以‘公子’相稱,怕惹來非議,姑娘直呼在下子喬便是。”
寶月鬓邊微紅,颔首低頭,吞吞吐吐道:“那……寶月不敢直呼師父的名諱,看師父猶如教書先生,博學多才,寶月便稱師父為‘先生’可好?”
子喬颔首一笑。
靜娴心中思量,寺中不及府中把守森嚴,但仍有守靈的官兵在寺中值守,子喬雖是俗家弟子,但觀其形,聞其言,高深莫測,且他亦是貌比潘安的年輕公子,若每天與這樣的男子誦經超拔,不免惹人閑話,府中的那些小伎倆她早已司空見慣,但仍不免不未雨綢缪。靜娴輕抿了口淡茶,道:“靜娴愚鈍,在念安寺承蒙大師指點一二,而後又與師父結緣,師父雖為佛門中人,然古語雲‘男女授受不親’,若你我朝夕相對,不免惹人非議,有損師父清譽,還望師父破例,收下愚徒,如此,既免去了師父的處境,又成全了愚徒求學之心。”
子喬心中默默贊許着眼前的女子,不得不說她有着一顆七竅玲珑的心。他淡淡一笑,指了指桌上的茶,道:“徒兒還不奉茶?”
靜娴一笑,忙将茶水奉上。寶月在一旁忙不疊的道:“恭喜主子,恭喜先生。”
靜娴望了眼寶月,她眼中射着耀眼的光芒,寶月打小跟随在自己身邊,如此豆蔻年華,少女懷春,她心中知曉,也定會給她找一個彼此真心相待的如意郎君。
子喬點燃了丹鳳銅爐中的檀香,靜娴展開面前的《地藏經》默默讀起,希望能讓姑母明白因果道理,破迷開悟,消除業障,使她的魂靈得到淨化。
晚間用過晚膳,靜娴本想翻着詩卷看看,寶月在一旁碎碎念:“主子誦讀了一天的經文,如今還要看書,仔細了眼睛。”
靜娴放下詩卷,想起白天在偏房誦讀經書時角落放在一把古琴,便悄悄讓寶月取來。月色如華,她将古琴放于苑中的石桌上,抹掉了琴身的積灰,輕撥了一聲,音色略澀,但寺中能有一架古琴供自己消遣,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她索性坐下,撫琴,右手撥彈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曲調緩慢沉穩,她閉眼,右手一陣急速的滾佛,凄涼感傷,一曲完畢,她驀然睜眼,卻見一道人影投射在石桌旁,她回眸淺笑看着子喬。
子喬擊掌慨嘆:“空山月下徘徊,思念故人之情,一曲《憶故人》再符合不過了。”
靜娴不安道:“師父不會怪我偷偷取了古琴吧。”
子喬坐在石凳上,朗朗開口:“此等低劣的古琴當真辱沒了娴兒的琴技。”
靜娴腼腆一笑,道:“師父莫要再笑話娴兒了。”
子喬笑了笑,道:“娴兒技藝卓絕,當師父的亦是臉面有光。”
靜娴不想讓子喬再打趣自己,她想了想,壞笑着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娴兒當真疑惑師父為何口出此言?”
子喬木然一笑:“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娴兒又為何口出此言?”
靜娴臉色瞬間變暗,又轉瞬即逝,她本想打趣一下師父,未曾想被師父打個回馬槍,但師父既能說出這句詩,定是有一段不忍回首的戀情。她慨嘆:“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子喬搖了搖折扇,起身道:“夜涼了,明日還要誦經,娴兒早些歇息吧。”
次日清晨,子喬早早便到偏房了,靜娴見到镂雕藤蔓的紅木桌上,放着一架雕刻着疏影落梅的仲尼式古琴,靜娴撫摸着古琴,但見漆底的梅花斷紋,便知此琴定是價值不菲。
子喬看着靜娴驚訝的神情,笑道:“此琴名為梅花落琴,娴兒琴技高超,若以此琴彈奏,才叫物以致用。”
靜娴不勝欣喜,愛惜的撫摸,但轉念一想,師父既有如此名貴的古琴,想必琴技超群,她總覺得師父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但又不想揭開他的瘡疤,于是,她淡淡一笑,道:“娴兒不知何時有幸,能聽師父演奏一曲?”
子喬無論何時,嘴邊都挂着一道笑容,她聽聞此話後,嘴角仍舊挂着笑容,不語。
因着空靈寺倚靠翠微山,所以寺中的氣候稍稍涼了些,十一月份才至,靜娴已經圍上了厚厚的錦裘,房中已是架起了火盆,她想起昨兒彈奏《幽蘭》時有個泛音竟失了音準,便讓寶月捧起古琴,自己換了一襲蜜水粉的浮花雲羅長裙,外罩一件米白撚金錦裘,兩人去往子喬的房間。
靜娴與寶月走至子喬房門前,寶月輕聲敲了敲門,子喬清朗的聲音傳來:“請進。”
待寶月推門而入,卻見雕刻着藤蔓蒼蘭的花梨木桌前坐着一個熟悉的人,靜娴先是一愣,而後踏入福身道:“七爺安好。”
弘軒起身,輕點了下頭,淡雅如風,道:“福晉安好。”
子喬忙讓靜娴坐下,靜娴微微點頭,眼神疑惑,遂問:“師父竟與七爺相識?”
子喬早已想到靜娴會問出口,他把弄着手中的茶蓋看着弘軒,弘軒與子喬已是舊時,又逢皇後娘娘崩逝,便來寺中守孝緬懷。弘軒輕聲一笑,道:“我們乃莫逆之交。”
靜娴會意一笑,一個心境高遠,一個敬賢禮士,倒好比伯牙子期。靜娴将古琴放在桌上,道:“娴兒昨兒彈奏《幽蘭》時有個泛音竟頻頻失了音準,還請師父指點一二。”
弘軒看着靜娴面前的梅花落琴,聽聞此言,看着子喬打趣道:“子喬,你竟敢收了福晉做徒兒,當日福晉的一曲《春江花月夜》震懾滿座,你小心弄巧成拙,成了千古笑柄。”
靜娴在一旁忙解釋道:“七爺擡愛了,靜娴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算不得琴技卓絕。”
弘軒面帶笑容喝了口茶,子喬淡淡一笑,不懷好意望着弘軒:“那由你教娴兒便是。”
靜娴一愣,她不知弘軒也會彈奏古琴,弘軒也是一愣,兩人都望着子喬,卻見子喬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靜娴只好期待的看着弘軒,道:“有勞七爺了。”
弘軒知曉子喬已是多年未彈奏,他亦不會輕易彈奏,弘軒便從容的起身,望了兩人一眼,道:“那軒便獻醜了。”他坐在古琴旁,左手起,右手抹弦,音奏緩慢,輕撥散音,如宏如鳴鐘,淡撥泛音,如珠落玉盤,空谷幽蘭,素淨雅致。一曲畢之,靜娴仍在陶醉,似乎可聞見滿室幽蘭的芬芳。
子喬笑着道:“你這琴技不減當年。”
靜娴驚訝,想起弘軒剛剛說的話,不免面色緋紅,道:“七爺一曲《幽蘭》,如行雲流水,天籁之音,日後靜娴真不敢在七爺面前賣弄了。”
弘軒撫了撫面前古琴,望了眼子喬,對靜娴說:“軒常與子喬相交,不過耳濡目染罷了。”
靜娴含笑,轉念一想。師父究竟是何方高人呢,弘軒的琴技已是如此精湛,師父的琴技想必登峰造極了。
子喬淺笑不語,三人相談甚歡,弘軒走的時候,夜幕已經垂下。
靜娴來到寺中已三個月,每日除了誦經念佛,偶爾與子喬吟詩作對,日子過的也算惬意,她身上披着柔兒送的錦衣,看着窗外漫天清雪,想起同樣是一個下雪的日子,她們三人秉燭夜談,義結金蘭。又是一個下雪的日子,他告知她姑母過不了三秋。如今她站在這裏,想着往事,多年之後,想必也想着此情此景。
寶月輕聲推門而入,雖是壓住了腳步,靜娴仍可聽見她步伐有些紊亂。寶月唇邊帶着笑容,道:“主子,宮內來人了。”
靜娴疑惑,快速冥想,絕不能為府中之人。她跟着寶月向外走去,遠遠的卻見那人站在廊下,朝這邊望來,靜娴一見是她,忙加快了腳步,激動喊着:“織錦姑姑。”織錦忙要俯身行禮,卻被靜娴扶起:“寺中不必講究繁文缛節。姑姑怎會來寺中?”
寶月接過織錦的行囊,三人邊說邊向房中走去。織錦喝了杯暖茶,淡淡道:“皇後娘娘殡天後,奴婢便想着侍奉福晉,可奴婢知道,皇後娘娘在天之靈,定是念着皇上的龍體,奴婢在皇上身邊侍奉了幾個月,如今,皇上龍體安康,織錦便不複皇後娘娘所托了。”她頓了頓,輕抿一口熱茶,複道:“奴婢知道,娘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福晉與七爺,七爺在府中,衣食住行尚且周全,可福晉……前些日子,奴婢便向皇上請旨到寺中侍奉福晉,也好陪皇後娘娘最後一程。皇上便允了。”
靜娴深知織錦是忠心不二的,有她陪在自己身邊,日後在宮中定能顧慮周全。她看見織錦身後背着的物件,忙問道:“這……可是古琴?”
織錦将黑布去掉,一架古筝赫然呈現在面前,靜娴驚嘆,道:“這不是那日在殿中所彈奏的古筝嗎?”
織錦點了點,道:“這筝本就是娘娘的,如今娘娘走了,七爺便讓奴婢拿來給福晉,說是福晉可以留些念想。”
靜娴心想,他倒是一個細心的人。她讓寶月在火盆裏加了幾塊碳,又對織錦說:“府中可還好?”
織錦神色一暗,靜娴見到心中一沉,急着問道:“可是雪姐姐與柔兒不好?”她見織錦搖了搖頭,心中才稍稍安心。複道:“四爺怎麽了?”
織錦緩緩開口:“早些天,庶福晉的小格格惹了風寒,爺本想着太醫開些藥總該好起來,便沒有找宮內的太醫,可沒想到,入夜時小格格就這樣早殇了。”
靜娴聽罷,對富察氏有些同情,但想起在府中的那些日子,她矛盾的又将那點同情心沖刷掉了。她看着織錦,道:“然後怎樣了?”
織錦複道:“因着将近年關,又是一個早殇的小格格,爺便讓人葬了,又請些人做了法事。可爺心中不免愧疚,竟是身染風寒,卧床不起。奴婢出宮的時候碰巧遇到了宮內的李太醫回太醫院,他說四爺除了身染風寒,心中已經久郁成結,不過福晉放心,太醫說只要靜養些日子便會好轉。”
靜娴聽罷,心中不免擔憂,雖然他如此待她,可她心裏還偏偏念着他,她走進丹鳳銅爐,點燃了三根檀香,心中默默祈求,願君安康,長命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