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二)樂莫樂兮新相知
九月時節,秋高氣爽,天際散落着一道淺粉色的晚霞,像是少女腮邊的胭脂,它漸漸擴散在碧淨的空中,與夕陽灑下的昏黃渾然一體,如少婦蠟黃的面龐。
奉先殿內,衆人一襲缟服跪在梓宮前輕輕嗚咽,梓宮前素白的錦簾揚起,莊重威嚴。靜娴雙腿跪地已經麻木,但仍不想起身,她看着不遠處的弘軒,雙眉緊皺,雙唇幹涸,完全沒有了昔日的爽朗,弘軒打小便是姑母撫養,養恩大于生恩,而自己與他相較,雙親尚在,知己尚存,已是莫大的幸運,她心中一軟,悄悄在寶月耳旁吩咐道:“去用新汲水給七爺沏杯茶。”寶月颔首退下。
弘軒稍帶訝異的看着寶月端來的茶盞,不忍拒絕,淺嘗一口,苦澀彌漫唇邊,再飲第二口,舌尖依然苦澀,喉間卻有些澀的甘甜,他知此乃新汲水,最不易沏茶,她卻故意為之,莫非告知自己,苦盡甘來。他掃了眼颔首嗚咽的衆人滿臉盡是虛情假意,有些妃子素色缟服的袖擺中隐隐露出嫩粉的袖角,衆人之中,能感同身受的怕是只有她了。
皇上哀恸萬分,亦是一身缟服緩慢踏入奉先殿,身後的熹貴妃眼角淚痕未幹,而裕妃仍在擦拭着眼角,皇上漸漸走近梓宮,撫了撫黑漆的楠木梓宮,哀恸道:“皇後自垂髫之年,奉皇考命,作配朕躬。四十餘載,孝順恭敬,皇後突崩,朕悲痛萬分,然後宮不可一日無主,權衡輕重,朕親奉熹貴妃暫攝六宮之事,皇後喪事,着禮部善後。”靜娴望去,見各宮妃嫔面色并無驚訝,如此情景,怕是衆人早已想到,而皇位之争,怕是毫無懸念了吧。
靜娴雙腿麻木緩慢邁出奉先殿,寶月攙扶着靜娴向房中走去,臨近體順堂時,卻見弘軒站在前方徘徊,他見到靜娴後,緩緩走近,面上多了些血色,溫文爾雅道:“多謝福晉一茶驚醒夢中人。”
靜娴扯了扯生硬的嘴角:“同是天涯淪落人,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弘軒爽朗的點了點頭,道:“甚是,福晉既有如此心懷,只為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軒便不必多言相勸了。”
兩人相視一笑,宮中忌諱諸多,靜娴忙福了福身,與寶月向房中走去。
景仁宮中,熏香缭繞,染秋跪在貴妃榻旁輕輕揉着熹貴妃的太陽穴,柔道:“娘娘可是好些了?”
熹貴妃閉眼,嘆了口氣,緩道:“皇後梓宮并未安葬,皇上便在衆人面前宣布由本宮暫攝六宮諸事,本宮的确有些于心不安。”
染秋順手将案幾上的茶盞端起奉給熹貴妃,道:“娘娘何苦多想,正如皇上所言,大勢所趨,六宮不可一日無主,皇後娘娘知書達理,又怎會記恨此等小事?
熹貴妃手中端着茶盞,想起了殿前靜娴憔悴的樣子,她長長出了口氣,道:“皇後娘娘慧心巧思,靜娴進宮雖侍奉在其左右但實則卻與本宮日日熟絡,如此又避開了府中的瑣事,皇後未雨綢缪,為靜娴鋪好了後路,本宮不得不欽佩。她既是放心不下她,本宮竭盡所能便是。”
染秋不語,心中思量,熹貴妃既然可以猜透皇後娘娘的心思,可見其才情與皇後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門前太監奸細的聲音傳來:“四阿哥到。”
弘歷一襲素色缟服,大步流星進殿,朗聲道:“兒臣給額娘請安。”
熹貴妃含笑忙道:“起來吧。可是用過晚膳了?”
弘歷坐在紅木镂空的雕花金漆梅花倚上,喝了幾口茶,道:“剛與七弟同用了晚膳,也勸慰了他一番。”
熹貴妃聞言,點頭,雖宮中常常傳言定是弘歷與弘軒皇位之争,但卻并未讓兩人之間有隔閡,皇後崩逝,想必對弘軒也是一番打擊,她輕抿了一口稍稍涼卻的普洱茶,道:“皇後梓宮奉移陵寝,依照祖宗規矩,都會在兒孫中選些性情通達的妻妾守靈,五阿哥府中吳紮庫氏産後不足半年,弘軒又未娶親,如此,便只剩下了你府中的各位福晉。”
弘歷神思凝重,細細思量後,鎮定道:“兩位富察氏産後也不足半年,其餘各位庶福晉身份低微,沁雪與靜娴相比,兒臣覺得靜娴能當此大任。”
熹貴妃轉了轉鎏金的護甲,道:“姑侄情深,本宮也認為只有她才能勝任。”她望着弘歷,語氣緩和道:“只是你可舍得?”
弘歷果斷的點了點頭,道:“便由兒臣親自告訴她吧。”
靜娴閉眼,疲憊的躺在床榻上,榻旁高腳浮雕金漆燭臺上的燭火搖曳。“吱呀”一聲輕微的開門聲,少頃,房中靜的可以聽見自己喘息的聲音,靜娴發覺不對勁,忙睜開眼睛,她本以為是寶月在房中,如今卻見弘歷站在離床榻十米處,默然不語的盯着自己。靜娴看着他的目光,脊背竟然滲出一層冷汗,她忙要起身,弘歷卻走近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沉吟道:“不必多禮了,本想來看看你,卻不想吵醒你了。”
靜娴心中驚訝,故意避開他的目光,道:“我并未睡熟。”她雙手掩在袖中,本想問他近來可好,但卻無從開口,她攥了攥拳頭,開口道:“府中……”
弘歷偏巧也開口道:“你……”
兩人尴尬互望一眼,靜娴柔道:“爺先說。”
弘歷一笑:“你先說吧。”
靜娴柔柔道:“府中一切可好?”
弘歷點了點頭,語氣少有的溫柔:“甚好。”
靜娴微微點頭,等待弘歷未出口的話,卻見弘歷欲言又止,他看見靜娴憔悴的樣子,的确不忍心說出口,他起身,道:“你早些歇着吧。”
靜娴已是感覺出弘歷有些不對,忙掀被起身,走到弘歷面前,疑惑道:“爺有話不妨直說。”
弘歷頓了頓,緩緩道:“皇後崩逝,祖宗的規矩……你可再送皇後最後一程,如此也算盡最後的孝心了。”
靜娴面色不改,五髒肺腑的血流急速湧動,頭腦翁翁作響,她緊攥着拳頭,指甲叩進了掌心,欲哭無淚的感覺,她今天算是懂了,她扯了扯生硬的嘴角,盡量控制着顫抖的聲音,道:“靜娴也正有此打算,準備‘毛遂自薦’,如今,可是爺的意思?”
弘歷道:“我與額娘相商後,覺得唯你最合适。”
靜娴看着弘歷,唇角抽搐,她生澀一笑,緩緩道:“三年離別苦,望君勿念妾,願如香璎珞,常伴君身側。願君康健平安。”
弘歷心中動容,将靜娴抱在懷中,輕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旁輕道:“早些歇息吧。”
靜娴望着弘歷的背影慢慢模糊,她才松開緊攥的雙手,原本清晰的掌紋此時血肉模糊,她咬着手掌,放聲嗚咽,她難過的不是離別,而是……他親手将她送走,她的心宛如刀割。
門外廊角,弘歷偷偷望着房內的靜娴,黯然神傷,心如芒刺。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倔強,哪怕她有一點點推遲,他心內的不忍都會蓋過理智将她留下,可她還口口聲聲說着“毛遂自薦”,他不得已,想必她亦是不得已。
雍正九年十月,皇後梓宮暫奉移空靈寺。寅時天剛蒙蒙亮,靜娴退去了缟服,一襲素色羅錦天竺銀紋長裙極是素淨,發髻一只簪木白玉雛菊釵利落的挽成一個碎玉發髻,她回眸望了一眼體順堂,此情此景,物是人非,她站在最後一所宮門前,剛想踏上馬車,便聽見順福的聲音:“娴福晉,娴福晉等等……”
靜娴望向遠處,馬蹄飛揚,待停下後才看見沁雪和柔兒從馬車上下來。三人一見,還未來得及說話,便抱在一起,失聲痛哭。柔兒聲音顫抖:“姐姐一去數載,定要保重身體,寺中露濕氣重,這是幾件避潮的錦衣,姐姐且收好了。”
沁雪為靜娴拭了拭眼淚,從袖中拿出了幾個香袋,不舍道:“這裏有祛頭痛的藥方,有祛濕防疹的藥方,還有一些……”話還未完,靜娴便緊緊抱在懷中,道:“我自是懂得,雖說寺中不及府中錦衣玉食,但也沒有姐姐與妹妹想的那般潦倒,你二人定要保重。”
随行的隊伍已出發了,一旁的寶月将沁雪與柔兒相贈的東西收拾好,忙催促着:“主子,該出發了。”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靜娴踏上馬車掀起簾子,馬車向随行的隊伍追趕而去,靜娴望着沁雪與柔兒豆大的身影漸漸消逝,一別三年,而他,竟未相送,她心內五味雜陳。
空靈寺倚翠微山,紅牆圍繞,登數極臺階後便見石壁屏風遮擋住寺內景象,一位僧人帶着靜娴沿甬道向北苑走去,道旁菩提參天,香氣繞梁,房間雖不是太大,但幹淨雅致,竹藤的吊椅,落紗月影疏梅的屏風遮擋着梨木床榻,房中并未像沁雪與柔兒想的那麽濕重,想必在陽春三月,倚窗便可見北苑空地桃花紛飛,僧人緩緩道:“施主稍作歇息後,本僧便會帶施主去見師父。”
靜娴微微颔首:“有勞師父了。”
靜娴推開窗,透過一絲檀香,依昔可聞到一縷桂花香氣。她轉身踏出房間想查個究竟,寶月緊跟其後。靜娴聞香而尋,曲徑通幽,卻發現一大片桃花林的後面有幾顆嬌豔的桂花樹,她緩步剛欲走近,卻聽一個男子的聲音幽幽蕩起:“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靜娴默默不語,心中想起弘歷,一時感慨,緩兒,踏出,輕吟:“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她看見桂花樹後,他一身青衣,臨溪而立,他聽聞聲響,回眸間,眼若寒星,眉清目秀,淡淡一笑,道:“既然已相識,又何必怨天尤人。”
靜娴一笑,不知此人來歷,不語。疑惑間,卻聽見遠處急促的步伐,一位僧人急喊:“師兄,宮內來人了,師父叫你回房。”僧人走近,見靜娴站在一旁,忙雙手合十,道:“施主既然也在,那便一同去吧。”四人緩緩離去。
靜娴還未踏入房中,便見眼前之人甚是熟悉,細細回想,倒是念安寺中為靜娴解簽之人,僧人含笑道:“未想到老衲與福晉還有這樣的緣份。”
靜娴颔首,微笑道:“大師不必多禮了,佛門之地,哪裏有福晉呢,大師直呼靜娴便是。能得大師指點一二,當真是靜娴的福氣。”
僧人依舊含笑,道:“那老衲便稱福晉為娴施主吧。”他指了指靜娴身旁的青衣男子,道:“此乃老衲的俗家弟子子喬,日後便由他帶娴施主念經誦佛。”
靜娴忘了眼子喬,含笑道:“有勞子喬師父。”
子喬仍舊彬彬有禮,一笑帶過。
晨鐘暮鼓,念經誦佛,三年歲月,便要周而複始的做這些事情,雖有些乏味,但總比在府中過勾心鬥角的日子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