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悲莫悲兮生別離
春暖花開,百花齊放,靜娴悠然的望着體順堂院中一株含笑含苞欲放,真真是“自有嫣然态,風前欲笑人。”她轉頭看見寶月在身旁,舉起右手腕,淺笑道:“我那金邊海棠的鏈子你放在哪裏了?”
寶月細細思索後道:“奴婢記着主子進宮那日,并未佩戴。可是留在了府中吧。”
靜娴總覺得進宮那日明明佩戴在手腕,但轉念一想,近來精神恍惚,怕是自己記錯了,遂沒有追問下去。
寶月站在一旁,眼神中少有的不安,她吞吞吐吐道:“主子……府內傳話,說是庶福晉生了。”
靜娴心中稍有不安,但卻沒有上次墨心生産時心中煩悶。她盯着寶月道:“可是母子平安?”
寶月點了點頭,複道:“庶福晉産下一位小格格。”
靜娴聽罷,心中不免羨慕,一男一女,如此,便湊成了一個“好”子。每每提及孩子時,她終究是過不去心中的那道坎兒,她時時想,如若她的孩子還在,會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亦或是一對龍鳳子。靜娴輕輕搖了搖頭,理了理裙擺,轉身像殿內走去,待她步入殿中後,卻見姑母身後的六棱棂花隔扇窗虛掩,想必剛剛的情景已被姑母盡收眼底。她裝作不在意的端起藤蔓羅盈香幾上的藥碗,向躺在貴妃榻上的姑母走去。
皇後稍稍坐起,接過靜娴手中的藥碗,輕舀了舀碗裏濃黑的藥汁,蹙着眉喝了一小口,擡頭望了望靜娴,緩道:“昨晚可是沒有睡好,怎的臉色有些蒼白?”
靜娴聞言,忙道:“昨兒夜裏風大,吹的窗子作響,娴兒被吵醒後便再無睡意。”
皇後掩嘴輕咳了幾聲,道:“日深月久習慣便好了。”她又淺舀了一勺藥,緩兒,複道:“你與四阿哥成親已是有些日子了,為何身子還是沒有動靜?是否找太醫診過脈呢?
靜娴生澀一笑,無奈道:“是娴兒福薄,恐怕上天還未賜予這樣的福份吧。”她手中擰着絲絹,複道:“雪姐姐的醫術姑母是知曉的,娴兒又何必讓太醫請脈惹人笑話呢!”
皇後微微點了點頭,喝下碗中最後一勺藥,道:“沁雪的醫術本宮自是放心,只不過……她入府邸的日子比你還久……”皇後不語,頓了頓,道:“府內也好,宮內也罷,他不能時時陪在一個女人身旁,有個孩子陪在自己身邊,你總會有個希望,日子也總會好消磨一些,不然當真是漫漫長夜,風雨擾夢。”
靜娴将空碗放在托盤裏,伸手取過撒花羅錦祥雲如意被蓋在了皇後身上,颔首柔語:“春季風涼,姑母莫要着了風寒。”她起身朝隔扇窗走去,輕輕将窗關嚴。
皇後明了,靜娴性子聰慧,已是知曉了自己是在勸慰她不要因着庶福晉誕育小格格一事難過,遂不語,閉眼假寐。
靜娴端着托盤輕輕退出,心內思索着,若是自己因着府內又添新生兒難過,弘歷的庶福晉這般多,豈不是要被活活氣死,此情此景,她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印在姑母眼中,怕是惹了些誤會吧!
在宮內已是一月有餘,宮內的日子比之府中,倒是清閑的很,靜娴除了在體順堂侍奉皇後娘娘,身為熹貴妃的兒媳,倒也常常去景仁宮請安,一來二去倒是與熹貴妃的關系也親近了一些。
“錦園處處鎖名花,步障層層簇绛紗。斟酌君恩似春色,牡丹枝上獨繁華。”五月的牡丹最是嬌嫩,靜娴倚在浮雕藤蔓纏南天竹的楠木床旁,手中一卷折疊厚厚的詩書已快被翻至末頁。寶月急匆匆的步入房中,鬓角的發絲稍稍零亂,她喘着粗氣道:“主子,福晉難産,皇後娘娘讓您先回府中照看着。”靜娴心中一驚,忙放下手中的書卷,與寶月急步踏出。
殿中,織錦輕捶着皇後的小腿,緩言道:“上次庶福晉生産,娴福晉稍有難過,這次福晉生産,娘娘怎的不避諱了?”
皇後沉吟道:“雖說娴兒心中有芥蒂,但若是四阿哥有幸繼承大統,富察氏便是一國之母,後宮之主,娴兒今日不忘禮節,它日亦不會落人口舌。”
織錦眼露欽佩:“娘娘思慮周全。”
靜娴還未至府門前,便見到府外兩串大紅燈籠随風搖擺,甚是乍眼。沿着熟悉的回廊行走,遠遠便見廊外幾個庶福晉交頭接耳,沁雪與柔兒眼尖,回眸間,見是靜娴,忙欣喜的迎了上來,道:“妹妹(姐姐)怎的回來了?”
靜娴反握着兩人的手,道:“聽聞福晉難産,皇後娘娘讓我回府照看。”她又小聲詢問:“現在怎樣了?”
沁雪一笑:“福晉剛剛誕下一位小格格,倒是和庶福晉一樣,兒女齊全了。”五月時節,正是牡丹盛開,牡丹盛,盛牡丹,富察氏是何等的福氣,花中牡丹生牡丹。
柔兒淺笑道:“姐姐已與我們有些時日未見了,我們倒是先回房中說說話兒,晚間便來給福晉道喜。”
靜娴環顧四周,不見弘歷,心想着弘歷定是在福晉房中。遂與兩人回了房中。
沁雪眼神示意溪薇将房門關上,悄悄道:“妹妹在宮中可好?”
靜娴忙點頭:“眼不見心不煩,甚是清淨。那日投毒的事如何了?”
沁雪與柔兒臉色一暗,沁雪端起茶輕抿一口:“死無對證,兇手可不就是陳心蘭。”
靜娴皺眉道:“爺當真這樣說?”
沁雪與柔兒齊齊點頭。靜娴的心涼了一大半,從前他認為弘歷是目達耳通的人,可是現在卻讓他失望透頂。靜娴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見敲門聲。溪薇開了門,見是順福:“給各位主子請安,爺得知娴福晉回府,讓奴才來請娴福晉到書房。”
靜娴剛剛涼卻的心瞬間暖了一半,她說不清現在心中的滋味,參雜着失望,竊喜等等。書房中,弘歷一身玄色長袍,背手站在楠木桌旁,聽見開門聲,他并未回頭,只是手微微動了下。靜娴奇怪,但依然柔柔道:“靜娴給爺請安。”
弘歷轉身盯着靜娴,緩兒,冷冷開口:“近來可好?”
靜娴聽着弘歷的語氣,心中本就不舒服,她言語中也參雜了一些冷漠,道:“甚好。”
弘歷走近了一些,擡起靜娴的右手腕,眼角一絲疑惑:“今日怎的沒有戴鏈子?”
靜娴淡淡道:“去宮中時,将鏈子忘在了府中。”
弘歷冷笑,他将攥緊的右手慢慢打開,一條金邊的海棠鏈子呈現在眼前,他慢慢開口:“我在湖邊的草叢中拾到的。”
靜娴面色驚慌,心中訝異,她反複回想,那日與寶月晨起采露,在草叢中發現了玉佩,又在湖中發現了心蘭的屍首,可巧是那日弄丢了鏈子,如此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靜娴故作鎮定的看着弘歷,字字清晰:“爺可是來興師問罪的?”
弘歷冷笑,轉身坐在镂空松鶴楠木椅上,不語。
靜娴眼神堅毅,将那日情形娓娓道來,言罷,她複道:“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弘歷起身,将靜娴的手掌攤開,把鏈子放在她手心,淡淡道:“收好了。”靜娴望着弘歷漸漸遠去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靜娴深怕沁雪與柔兒擔心,因此并未将此事告知沁雪與柔兒。
靜娴回到宮中時,已是夕陽西下,天邊幾縷粉色的晚霞,襯得夕陽格外昏黃。人生在世,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她想起姑母說的那句話,若要一個人護着你,必先讓他真心待你,今日,他疑她,她便知曉,她與他,哪怕連知己都談不上了。
細雨濛濛,垂柳漾在岸邊,靜娴坐在漢白玉的石階上望着湖心裏的蓮花,寶月在一旁撐着油紙傘,她知曉自從上次從府中回來後主子便心不在焉,寝食難安,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她望見不遠處的天空一片烏雲正慢慢襲來,還未開口叫主子回殿,便聽見主子輕吟:“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一句爽朗的聲音緩緩而來:“六月栀子白如霜,七月荷花盛池塘。福晉如此感傷,豈不是對不起滿塘的妖嬈。”
靜娴聞言回頭,見是七阿哥,忙起身微福了福身,淺笑:“讓七爺見笑了。”
弘軒淡淡一笑,道:“福晉在宮中已有些時日,想必也想念府中的姐妹,我向皇額娘請安時,會提及此事,讓福晉回府中呆些時日。”
靜娴知曉弘軒故意避及弘歷,提及府中姐妹,是怕自己難為情,但想起弘歷,她便沖淡了回府的念頭。靜娴忙擺了擺手,道:“多謝七爺體諒,靜娴在宮中侍奉一是姑侄情意所在,二是替四爺盡孝道。待姑母身體康健,靜娴才可安心回府。”
弘軒點頭,笑了笑,他指着即将壓到頭頂的烏雲,淡道:“若是再不回體順堂,我們怕是快成落湯雞了。”
靜娴笑笑,三人急步往體順堂走去。
靜娴喜歡站在窗前望着遠處的景色,紅的豔,綠的嬌,黃的嫩,白的潔。這幾個月竟是在如此煎熬中飛逝而過,靜娴至景仁宮請安時遇見了幾次弘歷,兩人相視時除了少有的話語,甚至有些尴尬。雖是姑母與熹貴妃未細問他們之間的事情,但若她們想知道,怕不是難事。靜娴看着姑母身子已是大好,心內不免有些欣喜。
姑母靠在繡着浣花夾竹桃的圓枕上緩緩開口:“本宮突然想吃綠茶糕了。”
靜娴莞爾一笑,吩咐着一旁的寶月去禦膳房準備。皇後看着一旁的靜娴,伸手輕輕撫摸着她的額頭:“娴兒好似清瘦了些。今晚好好的回房中歇息歇息,讓織錦在榻旁守着便是。”
靜娴每每想起弘軒的話,便不由的起了身雞皮疙瘩,于是剛至九月,她便寸步不離的守在皇後身邊。靜娴淺淺一笑,搖了搖頭:“娴兒甚怕夜半無人,如今只是找姑母作伴罷了,姑母莫要嫌棄娴兒。”
皇後勉強一笑。
入夜時分,靜娴趴在榻上,睡意漸深。皇後好不容易才說服了靜娴回房中歇息。靜娴并未睡熟,夢中的心蘭面目扭曲,弘歷神色懷疑,姑母漸行漸遠……醜時,便聽見房外紛紛擾擾,靜娴猛然坐起,向房外沖去,剛巧碰見正欲進房的寶月,她面帶淚痕,顫抖着拽着靜娴的袖擺,抽泣道:“主子……皇後娘娘……殡天……”
靜娴心中猛然一抖,忙向殿中跑去。只見殿中到處飄揚着白色錦簾,姑母安詳躺在床上,一旁的織錦垂首含淚,靜娴嗚咽着跪倒在地,她未想到今晚一別已是永恒。她輕輕觸碰了下姑母的手,還稍有些餘溫,可見是剛走不久。
“皇額娘”一聲嘶啞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靜娴猛然回頭,見是弘軒眼眶紅腫。他跪在榻前一遍遍的說着:“兒不孝,未能送皇額娘最後一程。”
靜娴聽見弘軒這樣一講,眼淚更是止不住,如此,在宮中,她便再無可親之人,她望着香幾上的春蘭,雍正九年九月,姑母……終是未熬過三秋,而這雙飛燕,也注定要單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