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不識廬山真面目
墨心因着腹中絞痛已回房中歇息,雪媛在房中守着永璜。衆人都跪在廳堂中,雖已是春季,但冰冷的石板仍透着涼氣穿進靜娴身體中。
弘歷臉色暗的吓人,嘴中一遍遍說着:“葫蔓藤,葫蔓藤。”太醫說酸梅湯中并未有葫蔓藤,但卻驗出永璜和墨心體中含有少量葫蔓藤,并且中毒卻未超過一個時辰,如此正是衆人在亭中之時被人投毒。他清冷的眼神掃視着跪在地上的人,腦中一幅幅的畫面跳過,他還是相信虎毒不食子的。府中除卻墨心,便是靜娴微分次之及雪媛産下長子稍讓人另眼相待。如此,一箭雙雕,獲利最大的便是靜娴,弘歷轉念一想,他能想到的事情,想必投毒之人也能想到,若是如此,靜娴便也成了受害之人,一箭三雕,當真是好計謀。弘歷盯着靜娴的面孔細細思量,卻與靜娴投來的目光相交,他避開靜娴的目光,望向了沁雪與凝斓,昔日一幅幅笑面如花的面孔,如今卻換做了一副副蛇蠍心腸,他嘆了口氣,終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靜娴心中難受,弘歷看自己的眼神明明帶着懷疑與探究,她如此待他,他終究無法信任她。當日武後為争寵上位,不昔将親生女兒扼殺,看來虎毒不食子終究敵不過最毒婦人心,富察墨心竟然可以害的沁雪不能生育,又何嘗不會害的永璜送掉性命,若是永璜死去,最大的獲益者當然是永琏,如此便不用費盡心思謀劃“立嫡不立長”之事,靜娴心中雖有些吃味,但更多的是氣憤,弘歷怎可如此相信富察墨心。而此事富察雪媛定也脫不了幹系,二人之中必有一人費盡心思害衆人進圈套。靜娴心中恨極富察氏的人,她心中怒氣橫生,富察氏二人兩虎相争,何必托旁人當冤死鬼。一旁的沁雪看出靜娴面色不善,偷偷拉了拉靜娴的袖口,示意不要出聲。
緩兒,弘歷扣動着食指輕敲着镂雕木槿花楠木桌,低沉的聲音響起:“都回房吧。”衆人詫異,只見弘歷起身向墨心房間走去。
沁雪拉着靜娴走出房門,餘光看了眼還未跟上來的凝斓和心蘭,悄悄對靜娴道:“此事甚有蹊跷。”
靜娴微微點頭。
入夜時分,皓月亭中一道人影閃過。
湖邊的垂柳已發出嫩芽,春光明媚,萬物複蘇。靜娴在湖邊站着,遠遠的望見皓月亭,幾日前,也是這樣的日子……如今,永璜與福晉已經好轉,可弘歷除了福晉房中,便再未踏入別人房中,甚至于對永璜,也只是讓太醫稍加照料,衆人都疑惑弘歷竟未透露半點查詢投毒之人的事情,但靜娴了解,平靜的湖面下都暗藏洶湧。
雍正九年四月,皇後鳳體違和,靜娴奉旨進宮侍奉皇後。
天色剛蒙蒙亮,靜娴便與寶月去了花園中采集晨露,寶月手捧竹筒,疑惑問靜娴:“主子今日便要進宮了,宮中什麽珍馐美馔沒有,主子偏偏受累采集晨露?
靜娴輕抖了下葉子,露珠便順勢滑落到竹筒,她對着寶月一笑:“春冬二水,春勝于冬,皆以和風甘雨為天地之正,泡茶最宜。吳淞江水現下已是難得,怕是揚子的江南零水千金也難求,姑母身在宮中,稀世珍寶,應有盡有,若是不喜用晨露泡茶,便可用來煮茶壺。”
寶月緊跟在靜娴身後,眼神充滿疑惑。靜娴望之,笑着說:“依姑母的性子,常喜用新物,但泡茶若使用新茶壺便會遺失了原有的味道,如此,将晨露與茶葉用來煮嶄新的茶壺,茶壺易吸附茶氣,如此茶壺本身的味道才能與茶相得益彰。”
寶月明白的點了點頭,歪頭道:“奴婢若學得主子一半才情,便是前世積福。”
靜娴的裙擺早已被晨露淋濕,她鞋底打着滑,慢慢挪動着往前走,她聽着寶月的話,嗤笑了一聲:“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語未畢,靜娴便被腳下之物滑的險些摔倒,她将手中的竹筒交給寶月,低頭拾起地上之物,用絲帕擦幹淨後才發現,這是一枚雕琢着蓮花的白玉,玉身通體渾白,并無瑕疵。靜娴看着此物甚是眼熟,她突然想起皓月亭中陳心蘭唱着西洲曲時,脖間隐約露出的白蓮玉墜。她小心翼翼的往前方走去,兩旁的草叢歪歪斜斜,有被人踐踏過的痕跡。兩人依舊淺步前行,已經走出草叢中,并未發現異常,朝陽初露,湖水波光粼粼,靜娴思量着是自己想多了,她剛欲轉身,便被寶月的驚叫聲吓得魂飛魄散,她忙用手捂住了寶月的嘴,順着寶月手指的方向,靠近湖邊的位置,一襲華美的紅裙在湖中展開,像一朵妖嬈的玫瑰宛然盛開,一絲絲如墨般的娟發漂浮在湖面遮蓋着女人的臉龐。靜娴膽戰心驚,拉起傻傻愣着的寶月急步奔回房中。
靜娴坐在桌旁大口喘息,寶月猶是驚魂未定。靜娴小心翼翼道:“今日之事,不可告知旁人,否則必将有殺身之禍。”
寶月點了點頭,臉色發青,忙出去備早膳。
卯時一刻,急速的步伐伴着敲門聲将本就惶惶不安的靜娴吓了一跳。寶月開門見是沁雪,沁雪發髻松垮,眉目緊皺,她望了一眼靜娴,沉了口氣道:“心蘭……殁了,今兒一早被一個奴才發現在湖中溺死。”
靜娴示意寶月關了房門,将袖中之物取出,沁雪訝異:“妹妹從何得來?”靜娴鎮定的将今早之事娓娓道來。
沁雪聽罷,忙讓靜娴收起此玉:“那依妹妹之言,她便不是溺水身亡。”
靜娴點了點頭,神色凝重,陳心蘭雖然偶爾口無遮攔,但如此性子直爽的人,倒是讓人看得透徹,不必費盡心思猜想。靜娴宛然還能看見昔日待嫁的心蘭撐蒿南塘,清歌采蓮,若不是富察雪媛向弘歷引見,想必她仍活的悠然自得。
溪薇颔首在一旁悄聲說:“奴婢去打井水的時候,聽着撈庶福晉上來的奴才們小聲說着,庶福晉脖間有一道淺色的瘀痕。若不是那些奴才離得近,看得清,旁人當真不知。”
靜娴輕拍了一下桌子,又忙吃痛的收回手:“如此,便是成了旁人的替死鬼了。”
三人說話間,便看見門前一陣腳步聲,兩人立即噤聲,寶月忙去開門,卻見柔兒面色蒼白的站在門外,兩人齊齊拉着柔兒進房坐下,又吩咐寶月準備定驚茶,柔兒輕拍了拍胸脯道:“我細心想着,反倒後怕,那日未去皓月亭的便只有我與其他幾位庶福晉,該不會懷疑到我們頭上吧。”
靜娴拍了拍柔兒的手:“妹妹放心吧,爺是知曉明理的人。”靜娴自己說着這句話的時候,心中都沒有底氣,今兒便是她去宮中的日子,偏巧又出了這檔子事,皓月亭一事,永璜在自己懷中吐血,她已是被人懷疑,如今,她去宮中,會不會有人認為她故意避嫌,若真如此,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寶月端着定驚茶步入,淺道:“剛剛聽人說在庶福晉房中搜到了一些葫蔓藤。”
沁雪悠悠道:“此人顧慮周全,心蘭當真成了替死鬼。”
靜娴憤憤:“當日心蘭只在唱曲。又哪裏投得了毒?她投毒後又會有怎樣的好處?如此總總,當真認為我們明眼人看不出來嗎?”
柔兒抿了口定驚茶,道:“怕是死無對證了。”
沁雪冥想,柔道:“若是說她投毒也未必不可,關于好處嘛!若是替人為之,待到那人得了好處,自然少不了她的好處。”
靜娴與柔兒眼神交合,暗暗點頭,靜娴凝重道:“若真如此,此人心計頗深,我到宮中之後,你二人定要小心行事。”
沁雪知曉靜娴也并不好過,這個時候去宮內侍奉,若是遇上了亂嚼舌根的人,必定認為皇後娘娘袒護靜娴,相對而來,嫌疑倒會更大。沁雪攥着靜娴的手,眸光露出一絲擔憂:“你且放心,我二人自會見機行事,倒是妹妹……”
靜娴勉強一笑,道:“一切自有姑母庇護,你二人大可安心。”
沁雪一口将定驚茶喝下,心內總是隐隐不安,寶月已催着靜娴前往宮中,沁雪與柔兒不敢耽擱,忙說了些體己話後依依不舍的惜別。
體順堂外,織錦在門前來回踱步,看着靜娴走來,眉梢一喜,忙上前一步道:“給娴福晉請安。”
靜娴一身鴨黃的斜襟散花雙碟絲緞裙,幾縷青絲垂至鬓角處,她虛扶一把,望着織錦道:“姑姑怎的在外侍候?”
織錦又蹙了蹙眉:“皇上差人送了一盆春蘭,奴婢瞧着娘娘的臉色有些不高興,今兒的藥也未喝下。”織錦在前引着靜娴向內殿走去,殿中依舊飄散着濃濃的草藥味,貴妃榻前的镂空青鸾紫檀木案幾上一盆春蘭含苞待放,皇後身上蓋着銀白攢金絲的古紋鳳飛九天外褂,靜娴還未走近,便看見皇後無力的睜開眼睛,她微微一笑,對着靜娴道:“娴兒猶如待字閨中的少女,楚楚可人。”
靜娴福了福身,羞澀一笑:“姑母慣是會取笑娴兒。”
皇後微露倦容,看着靜娴鬓若堆鴉,她望了望案幾上的一盆春蘭,緩言:“娴兒可知它的別名?”
靜娴宛然一笑:“一箭兩花者,又名雙飛燕。”
皇後眼角含笑:“本宮如你這般大時,也有着如墨般的青絲,奈何最美的年華都獻給了歲月。”她緩了口氣道:“常用蘭花浸油梳頭,可使頭發烏黑發亮。如今,偏偏是他送了這盆春蘭,可見本宮已人老珠黃,該退位讓賢了。這一盆雙飛燕,注定是要單飛了。”
靜娴思量着,柔語:“姑母芳華未逝,風韻猶存,依娴兒看,雙飛燕寓意為雙宿雙栖,皇上之所以送了這盆春蘭,并非嫌棄之意,而是希望姑母鳳體早日安康,夫妻比翼雙飛。而姑母身在病中,病中之人常喜胡思亂想,且姑母心中在意皇上,更在意皇上心目中的自己,才會想歪了。”
皇後淺笑,不語。靜娴忙端起案幾上尚有餘溫的藥,輕舀一小勺,皇後瞥了眼一旁的織錦,她心中知道織錦定是找靜娴當說客,遂蹙眉喝下。
靜娴忙遞過去一顆蜜餞。皇後緩緩道:“皇上待本宮怎樣,本宮心中明淨的。色衰愛弛,若要一個人護着你,必先讓他真心待你。”
靜娴心中明了,想必姑母已經知道府中發生的事情,不然不會将自己傳到宮中侍奉,雖至宮中,不免惹人閑話,但總比在府中任人刀俎好,聽姑母此番話,倒是說給自己聽的。弘歷的真心,她何嘗要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