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一箭三雕驚波瀾
靜娴手捧琺琅白玉蘭的暖手爐靠在榻上,房中放了兩個火盆,她仍是覺得冷,人愈是長大便愈害怕失去,靜娴得知姑母在世的日子不過屈指可數時,她心內除了不舍,更多的是惶恐。若姑母逝後,熹貴妃自然而然便會晉為皇後,若是如此,弘歷繼承大統的機會怕是早已注定,而無論自己為嫔或為妃,終究是離不開這深宮了。
寶月輕輕推門而入,她兩手放在嘴前呵着氣:“主子,今兒可是大寒,當真可以滴水成冰了。奴婢剛剛碰見花瓷,她說爺今兒到福晉處用膳。”
靜娴将手上彈花緞子的裘衣向上拉了拉,柔道:“那你一會兒便去雪姐姐與柔妹妹那裏,讓她們晚間過來用膳,彼此也好有個伴兒,順便吩咐着小廚房做幾道她們喜愛吃的菜。”
寶月邊應着,邊在火盆裏加了幾塊炭。
晚間的時候,沁雪披着依蘭花的紅緞錦裘來到靜娴房中,伫然站在那裏,宛若昭君出塞。靜娴看着溪薇在門前抖了抖傘,遂問:“外面可是下雪了?”
沁雪将錦裘遞給寶月,緊了緊懷裏的暖手爐,道:“白天雖是天寒地凍,但怎麽着也有些陽光可以取暖,如今可真是漫天飛雪,若不是妹妹盛情邀請,我當真懶得出門了。”
靜娴忙牽起沁雪的手欲在懷中暖着,誰知沁雪忙抽回雙手,緊張道:“妹妹上次小産後,身子甚是畏寒,日後若不注意,恐怕後患無窮。”
靜娴笑着點了點頭。牽起沁雪的手,兩人坐在紅木圓桌旁,她嗅着這種清凜的味道,眸光一閃:“世人皆到白頭偕老難,我看并非如此。”
沁雪疑惑的望着靜娴,靜娴指了指窗外,莞爾一笑:“下雪的時候不打傘一起走,便可白頭偕老。”
沁雪一笑置之,心中思量,如若此生能與他這樣一次,便足矣。
靜娴看見沁雪臉色微變,忙将暖手爐放在腿上,握着沁雪的手道:“昨兒聽七阿哥所言,覺得頗有趣,便學來了,不想卻惹了姐姐傷心。”
沁雪搖了搖頭,勉強一笑。兩人聽見門前有腳步聲,便忙尋聲望去,沁雪忙在桌下拉了拉靜娴的袖擺,示意不要提及此事,靜娴明了的輕拍了下沁雪的手。棂花隔扇門前,柔兒抖了抖錦裘裙擺的沾惹的輕雪,靜娴忙起身拉着柔兒坐在一旁,嬌柔道:“妹妹再不來,你最愛的八寶野鴨便失了原味了。”
柔兒忙伸頭望了望桌上的菜肴,紫砂陶罐中盛着山藥羊肉湯、白瓷翠蘭的碗中盛着蓮子棗仁粥、粉彩一字淺盤中盛着野鴨桃仁丁、陶瓷浣花檀中盛着茄幹兒曬鹵肉、粉彩蓮花碟子盛着清蒸玉蘭片、青瓷小彩碟中盛着幾塊金糕卷。桌上各種豐盛的佳肴不禁使人饑腸辘辘,柔兒淺淺一笑:“雖是雪天難行。如若柔兒不來,豈不是錯過了娴姐姐的一番盛情款待。”
房外,月色清冷,孤輪漸沉。房內,三人含笑,吟詩飲酒,“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嬉笑間,已是亥時,靜娴打開窗子,見此時漫天飛雪,倒是越下越大,而屋內卻喜樂融融,她不想饒了如此雅興,便叫寶月多備了幾床被子,她回頭看見稍有些醉意的兩人道:“今晚咱們便擠在一張床上可好?”
柔兒微帶紅暈,嬌俏可愛,她忙點了點頭。沁雪聞言,依舊笑靥如花,若一朵醉人的秋海棠,她眸中微光閃過:“小時候我便與妹妹擠在一起,那時,無論刮風下雨,你總知道身邊有個人陪伴,便不害怕。如今,即使身邊每晚有幾個守夜的奴才,但仍覺得空空蕩蕩。此刻才明了,有再多的人也不敵有一個人能使自己心安。”
靜娴心中何嘗不是,她眼中酸澀,緩緩言:“‘姐妹情深自有緣,相依相伴賦詩篇。輕香四溢誰堪賞,夢在心中盡秀娟。’靜娴願與姐姐、妹妹二人世代交好,永世不棄。”
沁雪與柔兒聽罷,都有義結金蘭之意,三人齊齊跪地,鄭重宣誓。透過窗子,但見空中一輪孤月,大雪飛揚,這晚,三人睡的極是香甜。
如此寒冷的冬天在三人相互依偎中悄悄逝去。陽春三月,春寒料峭,小花園中的桃花嬌豔似火,蘭花悠然飄香。皓月亭中石桌上的碟子裏噴香的芸豆卷饞的永璜垂涎三尺。富察雪媛輕點着永璜嘴角的糕點渣,遠遠的看見福晉及懷抱永琏的花瓷朝這邊走來,富察墨心已身懷有孕近八個月,她穿着寬松的對襟褂子,暗紅色薔薇萦繞褂角,高聳的飛檐發髻上插着一支飛星簪,看上去雍容華貴,韻味十足。富察雪媛轉身領着永璜迎了上去:“雪媛給福晉請安!”
墨心微微一笑:“妹妹請起。憋悶了一整個冬季,今兒風和日麗,也該出來逛逛園子了。”
雪媛含笑應着,摸了摸永琏的小臉蛋,笑着說:“真羨慕小孩子,無憂無慮的,有額娘疼着,阿瑪護着。”
福晉看着一旁的永璜,傻頭傻腦,甚是可愛,她摸了摸永璜的頭,淺笑拿了塊點心送到永璜的小手裏,對雪媛說:“孩子長大了,也有愛人護着,孩子老了,定有他自己的孩子護着。兒孫自有兒孫福,妹妹倒是不必擔心,永璜這孩子生性純良,自是有福之人。”
富察雪媛心想着“心性純良”這幾個字,在皇室倒是最怕這樣的性格。永璜比不得永琏,不僅僅有正室與妾室之分,更有弘歷的愛與不愛之別。她振了振心神,轉頭吩咐月汐上些酸梅湯。
墨心撫摸着圓圓的肚子,望了望雪媛的肚子,柔道:“妹妹如此喜愛酸食,想必此胎又是一個小阿哥。”
雪媛笑意漾在唇角,嬌柔道:“前些日子,每每晚膳若無椒芥,便無法下咽。我本想着姐姐該是喜飲酸食,便讓月汐取了來。”雪媛心裏思索着,四爺與福晉伉俪情深,來日四爺若真繼承大統,立嫡子與立長子之勢雖要聽信些朝中大臣之意。如若福晉再産下一子,二中取一,勝券在握。她這一胎并未有身懷永璜時的孕期反應,直覺告訴她此胎定是女兒。如若這樣,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原來姐姐們在這裏,我們正尋着姐姐們呢。”未見其人,遠遠的便聞陳心蘭嬌媚的聲音傳來。明豔的桃紅色裙裝綴着淺紫色羅蘭,濃厚的唇色掩蓋了虛小的年紀。心蘭身旁的凝斓身穿五色夾花緞紋芙蓉錦的褂子,兩鬓壓發的彩絲米珠輕搖,她笑意淺淺微微福身。雪媛望着心蘭打趣道:“以妹妹的本領,就是挖地三尺也會找出想找的人。”
墨心讓兩人坐下,又轉頭吩咐花瓷:“倒是也把娴福晉她們叫出來逛逛園子吧。”
“福晉甭吩咐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了。”衆人望着心蘭指着的方向望去,靜娴和沁雪應該是看到了亭中的衆人,正往這邊走來,說來也巧,靜娴極不情願的被沁雪拉來逛園子,卻偏偏碰見她最不想見的兩個人,早知就該像柔兒一樣,偷懶小憩一下。她轉頭望着靜娴,只見她蹙了蹙眉,緊握着手中的絲帕。
兩人齊聲道:“給福晉請安。”同時也免了庶福晉們的禮。
墨心淺笑道:“自從娴妹妹上次病疹後,太醫說有孕之人免疫稍低,我便不敢探望妹妹,如今已是有許久未見娴妹妹了,妹妹的身體可康複了?”
“勞煩福晉挂心,有雪姐姐在,一切周全。”旁人倒是沒有注意,以沁雪的才智當然可以聽出其意,言外之意她這個福晉不過空擔心,倒是沁雪是實實在在的操心。沁雪輕輕觸碰了下靜娴放在石桌下的手。墨心一笑置之。
雪媛端起酸梅湯輕抿一口蹙了蹙眉。她看見蹙眉的雪媛,笑着問衆人:“是否太酸了?”
凝斓也蹙着眉。心蘭望了眼面前的酸梅湯,搖頭道:“我打小便最不喜酸食。”
靜娴與沁雪嘗後皆是蹙眉。
墨心吩咐花瓷:“去取些冰糖”。
雪媛哄着一旁的永璜,不在意的說:“最近也不知怎的了,上次喝冰糖蓮子粥,倒是放了好幾塊冰糖也不甜。”
墨心微微吃力地将永琏放在自己腿上,望着雪媛道:“怕是妹妹太喜甜食了吧,前些日子貴妃賞了些上好的冰糖,我本想着用來炖冰糖燕窩,現下衆姐妹可以先嘗嘗鮮兒。”
靜娴極少說話,她逗着雪媛懷中的永璜,永璜小手抓着靜娴的絲帕,掙脫開雪媛的懷抱要往靜娴懷裏鑽,永璜抓不到絲帕,小臉急的紅撲撲的,衆人笑着永璜的樣子。靜娴遂把永璜抱了過來,靜娴雖與雪媛偶有口舌之争,但永璜畢竟是小孩子,又如此可愛,靜娴只對事不對人,大人之間的事情又何必遷怒無辜孩童,她将絲帕遞給永璜。永璜甩了兩下又去抓靜娴頭上的攢珠。
富察雪媛寵溺的用絲帕點着永璜額角的汗珠:“這小娃娃,倒是個喜新厭舊的主。”
衆人大笑。
靜娴望着桌上的芸豆卷甚是可口,便端起白瓷玉蘭碟舉到永璜面前,永璜塞得滿嘴盡是,極不老實的在靜娴懷中蹭着,沁雪見靜娴手中的碟子搖搖欲墜,便欲接過來放在石桌上,誰知永璜一急,胡亂掙紮中,靜娴便打翻了整碟的芸豆卷。
凝斓微眯起眼睛,輕瞥了一下,不語。雪媛忙責備着永璜,永璜委屈的噘起小嘴,但仍不肯離了靜娴懷中。墨心忙讓人清理了地下的糕點,而一旁的沁雪忙替靜娴理着裙上的糕點渣子。
靜娴餘光掃了下永琏,她不敢看的仔細,她怕那張和弘歷一模一樣的輪廓,若是她的孩子還在,小腹也該微微隆起了。一想起這些,她就覺得眼前的富察墨心如此刺眼。
心蘭柳眉微揚,顧盼生姿,嫣然一笑:“不如心蘭給姐姐們唱首曲兒,以消消暑氣。”
衆人稱好。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舀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花瓷趕着碎步走到墨心身旁,手捧檀木錦盒,道:“福晉,冰糖取來了。”
墨心甚怕擾了心蘭的清歌,噤聲以手指了指瓷盤中的砂糖,示意大家食用。
靜娴舀了幾塊放在酸梅湯中攪了攪,看着永璜急切的樣子,便用小勺喂着永璜。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靜娴似乎可以看到昔日心蘭撐船南塘,蓮香撲鼻,一曲畢之,衆人皆是驚嘆心蘭繞梁之音。直至永璜大哭着抓亂了靜娴的發髻,攢珠散了一地,衆人才驚訝望着永璜嘴角流下的血。雪媛一把奪過永璜,大叫着“太醫太醫”,沁雪忙在一旁扶着驚慌失措的靜娴,心蘭一曲中了卻聽見衆人亂作一團,忙尋其因,墨心微微捧腹蹙眉,只是吩咐着速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