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山雨欲來風滿樓
延喜宮中,裕妃倚在貴妃榻上假寐,榻旁的紫檀镂空小桌上的琉璃盞與她頭上的九釵鳳相映成輝。微風卷起繡着大朵翠蘭的裙角,彌漫一室幽香。月萊手捧精致的紅錦盒小步進入內殿,看見要自己禁聲的香盈淺淺一笑,随後轉身欲出。
“進來吧。”乍然想起的聲音如空谷幽蘭,碾碎一室寧靜。
“月萊不好,擾了主子歇息。”月萊垂眸望着榻上欲起的裕貴妃施禮。香盈将團福暗紋绛紫的團墊倚在裕妃腰後,漫步至前接過月萊手中的紅錦盒奉給裕妃。裕妃輕巧打開,盒中一枝并蒂蓮宛然盛開,裕妃将其拈起,暗紅的蔻丹豔過并蒂,她眸光一閃,花開并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折下了其中一朵大的,将另一朵放置盒中,看着依舊跪在地上的月萊,冷冷道:“物歸原主”。
裕妃心裏盤算着,且不說其它阿哥,僅弘歷與弘軒就是兩個讓人頭疼的,“弘軒一棋,弘歷一劍,旗鼓相當,且試天下”這是她無意中聽見宮女太監私傳的話,弘晝偏偏就是個不成器的,詩詞歌賦,音律書畫,雖說都通曉,偏偏是沒有一樣精通。她邊盤算着邊心煩的蹂躏着手中的并蒂蓮,狡兔也有三窟,如若現在不未雨綢缪,事情轟然而至時怕只能緣木求魚了。
裕妃對月萊低語幾句,擺擺手将其潛退。
将至十月,金風飒飒,四阿哥府中,靜娴在沁雪房中,兩人難得悠閑地繡着絲帕,靜娴的絲帕上一朵蝶戲水仙,活靈活現。花梨紋的紫檀木桌上兩盞香茗,悠然飄香。溪薇與寶月見到門前之人剛要福身,門前之人微微一笑,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兩人不要出聲,她悄步走近,緩緩道:“品香茗,賞錦花,兩位姐姐如此雅興,怎的不叫上柔兒。”蘇佳柔兒乃雍正時入侍四阿哥藩邸,為格格(庶福晉)。
靜娴與沁雪聞聲,擡頭見溪薇與寶月在一旁抿嘴不言,柔兒嘟着小嘴站在兩人面前假意怒嗔。靜娴瞥了一眼寶月,對着柔兒莞爾一笑:“我與雪姐姐不過打發日子,柔妹妹錦瑟年華,怎能如此糟蹋了?”
溪薇已将沏好的茶放在柔兒桌前,柔兒淺嘗了一口,緩言:“若是每每都有‘舒城蘭花’奉上,我當真願意舍棄了錦瑟年華。”
沁雪将手中的絲帕放下,也輕抿了口茶,她笑着說:“舒城蘭花是前些日子裕妃娘娘賞賜的。”複言:“妹妹倒如此好賄賂。”她假意扭頭看向靜娴:“你我可要小心了。”
柔兒急的滿面通紅,忙解釋道:“我自是說不過兩位姐姐,但柔兒對姐姐們坦誠相待,定是會與姐姐們同甘苦共患難。”蘇佳柔兒性子單純,自從入侍府中,每每與金凝斓口舌之争時都是靜娴替其解圍,久而久之,不免與靜娴、沁雪走的近些。
靜娴聽着沁雪剛剛的話不似那麽簡單,好似有意試探柔兒。但聽着柔兒如此信誓旦旦。靜娴對着柔兒安慰一笑:“雪姐姐逗樂子的話妹妹何必認真。”
柔兒嬌笑着,拽着靜娴的袖擺:“還是娴姐姐好。”她輕叩着茶蓋,婉言:“我剛剛在園子遇見了花瓷,她正奉福晉之命取了安胎藥送給媛庶福晉。”
靜娴微微吃驚,剛挑起的針便紮到了食指,她忙含在嘴中。“妹妹(姐姐)沒事吧?”沁雪與柔兒齊齊出口。兩人見靜娴搖了搖頭,安下心來。
沁雪疑惑着看着柔兒:“庶福晉可是有了身孕?如此竟是與福晉有身孕的時間不相上下。”
柔兒點了點頭,無奈道:“ ‘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此情此景,姐姐們還要如此消磨日子。”
三人嘆息不語。
沁雪甚是避諱在靜娴面前提及府中福晉格格們有身孕之事,奈何不知者無罪,她又不能怪罪柔兒。待柔兒別後,她只得婉言安慰靜娴。她看着靜娴飛針走線将最後一針收尾後,不禁贊嘆:“‘花随玉指添春色,鳥逐金針長羽毛。’妹妹的刺繡當真巧奪天工。”
靜娴付之一笑。将絲帕展開細細觀看:“山水仙寓意美好時光,欣欣向榮,如此最适合柔兒不過。”靜娴望着沁雪微微一笑,複言:“紅月季象征真摯純潔的愛,我也正打算着為姐姐繡一條絲帕。”
沁雪笑逐顏開:“妹妹有心了。但甭為我浪費了這好時刻,你倒是為自己想想。”
靜娴若有所思:“‘朱欄明媚照黃塘,芳樹交加枕短牆。’西府海棠便是再适合我不過了。”
沁雪笑容凝住,西府海棠花語為單戀,靜娴終究是對弘歷用情太深。
靜娴看見沁雪眼中深邃,忙轉移了話題:“姐姐為何今日試探柔兒?”
沁雪将各種絲線放在繡籃裏,慢條斯理道:“裕妃自不會單單送我舒城蘭花,想必各位庶福晉都有受過裕妃的禮。可巧是柔兒禀性純良,裕妃才未放在眼中。皇上子嗣中能繼承大統之人莫非四爺與七爺。可無論誰繼承大統,她的日子想必都不如現在舒适,來日位份也不過為太妃終寝。可若是能依靠着四爺或七爺身邊寵愛之人,日子總是可以稍稍如意,來日加封賜號也不為過。”她将未繡完的絲帕也放在繡籃中,捋了捋袖擺,複言:“府中衆女子且勾心鬥角,若是日後有幸封嫔封妃,可想日子如何難過。此時當真要摸透人心,日後才不免被人陷害。”
靜娴悵然若失,自己身為皇後的侄女,又為熹貴妃庇護,終究是與裕妃結下了梁子,她緩道:“姐姐思慮周全,裕妃未雨綢缪,我們日後定要小心行事了。”
沁雪微微點頭。
天色漸暗,靜娴望着回廊中那漸漸褪色的紅燈籠胡想着自己前世究竟做了多少壞事,何故今世偏偏不如意,她心中不免羨慕着兩位富察氏。
京城的秋天十分短暫,轉眼已是入冬,幾個月來,府中相安無事,眼見着兩位富察氏的肚子一天大過一天,靜娴覺得礙眼,平日裏也只是去沁雪及柔兒那裏坐坐。
昨夜飄了些輕雪,清晨醒來,園中白雪皚皚,極是刺眼。幹枯的樹枝上綴着團團白雪,遠遠望去,如一團團繡球花,甚是惹人喜愛。寶月見靜娴站在窗前,忙将銀色綴着木芙蓉的錦裘披在了靜娴身上:“主子身體本就畏寒,如此着了涼落下病根怎麽辦?主子就是不知道愛惜自己。”
靜娴将身上的錦裘緊了緊,回眸對着寶月一笑:“有你在,我自是放心。”說罷,她向園中走去,她站在園中,卻見回廊裏,順福急步向園中走來。她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忙向前急走了幾步,順福颔首低眉,行禮後忙道:“主子別急,爺讓奴才告知主子,皇後娘娘鳳體抱恙,請主子去宮中一趟。”
靜娴心中猛然一抖,忙讓人備好馬車,直往宮中奔去。
體順堂中,濃濃的草藥味覆蓋了往昔的玉蘭香,紅木彩雕白玉蘭屏風後,鲛绡紗遮蓋了浮雕鸾鳳和鳴紫檀木床上的皇後。織錦回頭見是靜娴,忙福了福身,靜娴忙問道:“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的突然卧病在床了?”
織錦沉沉道:“皇後娘娘是陳時舊病了,長年郁結于心,如今太醫也是沒法子,只能安心靜養。”織錦擡手将香檀木幾上新沏的廬山雲霧奉給靜娴。靜娴搖了搖頭,忙向床邊走去,她輕輕掀起鲛绡紗的簾子,見姑母側身躺着,眉間微蹙,面色蒼白,她慢慢将簾子放下,卻聽見姑母無力的聲音:“可是靜娴來了?”
靜娴忙跪在床邊:“娴兒見姑母睡的香甜,便沒有叫醒姑母。”
皇後勉強一笑:“本宮剛剛夢見了弘晖,他依舊是8歲時的樣子,如若他還在,本宮也該做祖母了。”
靜娴深知失去孩子的痛苦,雖然自己還未見着孩子一眼,但發生的事情也足以讓自己難以忘懷。姑母與弘晖歷經八年歲月,弘晖的病逝定是讓姑母痛不欲生。
靜娴替皇後掖了掖被子,安慰道:“姑母如此傷懷,大阿哥豈能安心?七阿哥孝悌忠信,想必大阿哥讓七阿哥為自己盡孝心,姑母定要愛惜鳳體,才不負大阿哥在天之靈。”
說話間,織錦禀告:“七阿哥來了。”皇後點了點頭,示意讓七阿哥進來。
靜娴見弘軒一襲湖青色長褂,外件的馬甲邊縫制的貂裘絨毛彰顯皇室氣派。靜娴起身微微福身,弘軒不知靜娴在此,先是一愣,而後緩緩一笑。他望着躺在床上的皇後,緩言:“剛在外間聽着皇額娘與娴福晉侃侃而談,如今一看,皇額娘面色稍有紅潤,定是病情好轉。”
皇後破愁為笑:“頂數你二人會逗本宮開心。”
弘軒一笑:“那兒臣便天天探望皇額娘,待皇額娘病情好轉,兒臣便備好馬車,帶皇額娘去蘇杭游玩,皇額娘不是甚愛小橋流水人家的別致景象嗎?”
靜娴附和:“‘啼莺舞燕,小橋流水飛紅。’江南的景色,定是美不勝收。”
皇後聞言淡淡一笑:“此生定是不能了,靜娴若是有機會,便替本宮圓了這個夢吧。”
靜娴眼中一酸,拉着皇後的手道:“姑母福壽綿長,定會兒孫繞膝。”
織錦伴随皇後多年,知曉娴福晉和七阿哥是皇後娘娘最放心不下的人,她看見此情此景,便生硬一笑:“娘娘是千千歲,莫要說了這些忌諱的話徒惹娴福晉與七阿哥傷心,待娘娘病情好轉,便與娴福晉、七阿哥同去游玩,娴福晉說,江南之景,定是美不勝收,奴婢還望娘娘賜這個福份呢。”
皇後唇邊微微含笑,不語。靜娴與弘軒又陪皇後說了會兒話便出了體順堂。兩人出來時,天氣微微起風,将地下的輕雪卷起,飄飄灑灑,如櫻花般絢麗多彩。弘軒打破了沉靜:“娴福晉若無事,就多到宮中陪陪皇額娘吧。”
靜娴颔首,但餘光依稀可見弘軒臉色凝重:“可是……病情不好?”
弘軒嘆息:“太醫說……恐是過不了三秋。”
靜娴顫然,花盆底小心翼翼踩着他在前行走留下的痕跡,沉吟:“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只是我未知曉,一切來的如此快。”
弘軒出生時額娘便殡天,如此多年,早已看慣人世俗态,他聽着靜娴的話不語。緩兒,快到宮門的盡頭時,一陣寒風卷起幾片輕雪吹亂了靜娴的鬓發,脖間的錦裘絨毛随風擺動,弘軒回頭間,見靜娴發上幾片白雪,慢慢融化。他緩兒笑之:“世人皆到白頭偕老難,我看非也非也。”
靜娴疑惑。弘軒複言:“下雪的時候不打傘一起走,便可白頭偕老。”
靜娴掩口而笑。宮門處,寶月見是靜娴走出,一旁跟着七阿哥,寶月忙行了禮,而後上前欲扶着靜娴進馬車,靜娴福身別了弘軒,馬車徑直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