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只願君心似我心
錦葵紫的逸彩曼簾輕掩半邊淺浮雕蓮花的楠木床,靜娴依靠在鵝黃繡着紫斑風鈴草的團墊上,輕舀着碗裏的紅曲酒。
沁雪剛欲步入房中,便發現原來的白玉蘭撒花曼簾變成了錦葵紫的顏色。她右手掩在袖底,悄悄指了指曼簾,寶月識趣的與沁雪來到房外,一臉憂容說:“雪主子,我家主子說紅色太乍眼,便将曼簾,繡枕,衾被全部換了顏色。”沁雪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邁入房間,向芙蓉絞紗的屏風後走去。
靜娴擡頭見是沁雪,面無神情,只低低喊了聲:“姐姐來了。”
沁雪心痛的望着靜娴,緩緩坐在五彩如意繡墩兒上,眉間結着愁容說:“妹妹今兒将這紅曲酒喝完,明兒便不必喝了,它本是化解腹內淤血的,喝多了也無益。”
靜娴點了點頭,将手中的青瓷碗放在一旁的案幾上,拽着曼簾對沁雪說:“如今看着紅色便會想起那日裙擺的一灘血跡,倒不如全部換了顏色,眼不見心不煩。”
沁雪安慰的拍了拍靜娴的手:“今日我來的路上遇到了四爺,四爺本想來看你,卻被我說服了。”
靜娴聞言,眼中閃爍着光問:“姐姐怎能說服了四爺?”
沁雪一笑,将她與四爺的對話告訴了靜娴。
那日弘歷聽聞靜娴身染病疹時,心中不免焦急,奈何疹子乃傳染病症,衆妻妾都勸說,他只能待靜娴好轉時才看望。今日偏巧在路上遇到了沁雪,沁雪得知弘歷要去看望靜娴,害怕此事會洩露,便故作鎮定的對弘歷說:“漢武帝時,李夫人身染重病,武帝賞金猶不能見,李夫人言‘凡是以容貌取悅于人,色衰則愛弛’,娴妹妹傾城之色,即使病中猶勝西施,娴妹妹雖未以色服人,但她禀性倔強,如今她病中嗤顏,定是不希望四爺見到。”
弘歷聽罷,凝了凝眉,靜娴的性子倒是倔強,去了也不免會吃閉門羹。他凝重道:“那你便告訴她,讓她好好養病,待她好轉,我再去看望她。”
靜娴聽罷,知曉弘歷惦念着自己,心中微微有些暖意。兩人交談間,忽地聽到房外寶月與他人的争吵聲。沁雪與溪薇忙急步走出。
離近別苑的回廊下,寶月看着流翠将要在別苑前挂紅燈籠,便争辯道:“我家主子身在病中,如今你到處張燈結彩也就罷了,偏巧在別苑前挂着兩個大紅燈籠,可是故意讓誰難過?”
流翠奪過寶月手中的燈籠,趾高氣揚道:“如今嫡福晉身懷有孕,奴婢們也只是奉了四爺的吩咐,将這府中裝飾一番。寶月姑娘若是不樂意,大可以找四爺說道說道。側福晉雖身在病中,依我看,若是沖沖這喜氣兒,沒準病倒好的快些。”
寶月怒氣沖天,将她手中的燈籠奪過摔在地下,怒聲說:“福晉賢良淑德,怎的教出你這個粗使丫頭,真是敗壞了福晉的美譽。”
流翠怒不可遏,高喊:“我也疑惑什麽樣的主子才能教導出你這樣的奴才?”
寶月再欲争辯,卻聽見沁雪怒呵:“如此污言穢語還未說夠嗎?”
寶月與流翠見是沁雪,微福了福身。兩人各不服氣怒瞪着對方。
流翠望着沁雪,卑微道:“嫡福晉身懷有孕,四爺便吩咐着奴婢,将府中裝飾一番,奴婢們也只是依着四爺吩咐做事。”
寶月聽罷,剛欲開口,溪薇便搖了搖頭,示意其不要開口。
沁雪得知嫡福晉又懷有身孕時心中不免七上八下,倒不是為自己,她是怕靜娴心中難過,她吩咐溪薇将地下的燈籠拾起,讓溪薇挂上,流翠得意的瞪了一眼寶月後退下。
寶月心中憋悶,唾了一口,邊走邊說:“她們主子身懷有孕喜氣洋洋,我們主子身在病中無人問津。如此,她才狗仗人勢。”
溪薇忙捂上了寶月的嘴,示意着別讓娴主子聽到,可幾人擡眸間,卻見靜娴披着霞披站在棂花隔扇窗前望着此處,沁雪知是不妙,忙向房中走去。
沁雪将窗戶掩起,扶靜娴半倚在床榻間,閉口不提剛才之事,她拿出一個玩偶樣式的荷包遞給靜娴道:“柔兒讓我給你的。她心裏挂念着你。”
靜娴牽強一笑:“柔兒心性單純,少知道一件事對于她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她望着沁雪,眸中水光潋滟,“我的孩子沒有了,可她卻有了孩子,姐姐說可笑嗎?”
沁雪無言以對。
緩兒,靜娴眼中含淚說:“姐姐不是說,待我身體好些,便會坦言相告?”
沁雪看着眼前瘦了一圈的靜娴,終于拗不過她,淺言:“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她淺抿了口茶,複言:“我們青梅竹馬,若是沒有皇上的賜婚,想必我們已結成連理,每天吟詩作對,琴瑟和鳴,月出而鋤,月下而栖。”
靜娴一言不發的望着沁雪,沁雪眼中滿是溫柔,忽而眼神又黯淡了下來,“我出嫁的前一天,心亂如麻,潛溪薇給他送去了一封信,本想提筆寫些什麽,但卻無從開口。當我收到他回信的時候我笑了,蘭花小箋上他亦什麽都沒有寫。”
靜娴眼露羨慕,緩緩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沁雪雙鬓微紅,猶是憧憬着昔日的美好,她将手中的絲帕展開,豔麗的芙蓉上落着兩只翩翩欲飛的蝴蝶,沁雪無奈道:“大清的才子慕清寒為什麽會從幾年前封筆不書?妹妹,現在你懂了吧。而你那日見到的信箋,便是他最後一次為我題詩。”
靜娴訝異,那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會讓沁雪傾心相許,如此才子定是翩翩風姿如擲果潘安,溫潤儒雅如三國衛玠。
沁雪沉思了幾秒,眼角一滴晶瑩閃爍,而後無奈的說:“福晉派花瓷送來的茶名義上為安神茶,實則為馬槟榔,長久服之,子宮受寒,自不受孕。而那花瓷話裏有話,明明是知曉了我們的事情。”
靜娴心中抽搐,說:“姐姐醫術精湛,她就不怕……”話未說完,便被沁雪截斷:“她如此所為,當然不怕我知曉,她只是沒有在我面前将這張窗戶紙捅破罷了,就算我醫術精湛又有何用?人心難測,防不勝防。更何況我本不想和不愛的人有孩子,但沒有想到會害了妹妹?”
靜娴眼淚順着臉頰流淌下來,鑽進脖頸裏,像一抹毒藥,劃過心口。她低着頭,艱難的發出嗚咽聲,許久,她擡起頭看着沁雪,輕輕的問了一句:“可……姐姐……這輩子終是不能做額娘了。”
沁雪拭了拭靜娴眼角的淚,緩道:“這輩子,無怨無求,但求平安終老。她可能是怕我混淆皇室子嗣吧!”
靜娴直起身捋了捋沁雪鬓邊的碎發,而後趴在沁雪的腿上,起身時,沁雪旗袍下擺繡着的墨蓮猶如在雨中緩緩綻開,那是靜娴的淚在一滴滴的灌溉,靜娴想,沁雪是苦的,比她還要苦,起碼她還能看見她愛的弘歷。可是沁雪……
回廊中的兩盞紅燈籠随風搖晃,豔若胭脂,靜娴每每看到它便會想起自己裙擺的血跡,她這輩子都無法忘記一個生命的流逝。
近半月過去,靜娴已能随處走動。姑母知曉她病了後,便讓織錦送來了一柄白玉如意,玉身通體混白,細膩無瑕,白玉素有鎮靜、安神之功效。靜娴深深知曉,這是姑母為了不讓旁人欺侮她。
弘歷本想去靜娴房中,路上正巧碰着奶娘抱着永琏,便走過去親昵的在永琏額頭上吻了一下,他不知道這樣的景象完全被剛剛路過的靜娴盡收眼底。弘歷回頭時,看見靜娴站在那裏,月白色的對襟長袍,細細碎碎的小輪花點綴在袖口領口,百褶的裙擺掩住嫩粉色的繡花鞋,随意挽着的青絲松松垮垮,鬓上一只玉釵,再無別的裝飾,弘歷笑着走了過去,輕念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靜娴淡然的扯了扯嘴角:“紅顏短,怎堪歲月荏苒。”
弘歷眉間一動,笑握她的手:“我正要去看望你,偏巧便在這裏遇見了,出來走走倒是好的,我看你愈發單薄了。昨兒老七倒是送來些上好的人參,回頭我便讓人給你送些來。”
靜娴并無說話,只是低頭擺弄了下弘歷腰間垂下的香囊,已然有些舊了。弘歷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你的那個香囊還未繡完?”
靜娴的心一顫,微笑着說:“靜娴尚在病中,爺不怕此時繡的香囊沾染了晦氣嗎?”
兩人漫步往靜娴的房中走。
弘歷滿不在乎的說:“哪裏有這些規矩呢?”
推開房門。靜娴心中不是滋味,她将暈染了白玉蘭琺琅的錦盒打開,拿起那個早就繡好的香囊遞給了弘歷。
靜娴替弘歷佩戴好新的香囊,她明明看見舊香囊的背面繡了一個心字,紅色的繡線混着金絲線分外耀眼,弘歷把它小心翼翼的揣進懷中。靜娴心中如五味雜陳,若那一日,她不是因着香囊一事去沁雪處,便不會沒了他們的孩子,她希望弘歷系上這個香囊,如同與她共同祭奠他們的孩子一樣,而弘歷終是不舍富察墨心。
靜娴表情僵硬了下,說道: “爺回去吧,我要歇息了。”她邊說邊要把弘歷往外推。
“我便在這裏小憩一下。”說罷,弘歷伸腿踢上了半掩的門,不顧靜娴的掙紮,壞笑着将她抱起走向床榻。他緊緊地環着她的腰,下颚頂着她的額頭,聞着熟悉的發香。看着懷裏稍稍拒絕的靜娴,弘歷沉沉的說了句:“近日太累了,我只是小憩一會兒就好。”
他怎會不知她心裏吃味,只是墨心的心意,他也不能錯付。他擁着她沉沉的進了夢鄉,他夢到墨心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如果時間可以永遠停在這一刻,她願意傻的忘記還未有來得及相見的孩兒。只要有那麽一刻,她感覺他有一點點愛她,她便是知足的,然而還未來得及多想,就被他口中呢喃的“墨心”把一切驚碎,她閉眼假寐,心中慶幸是蜷在他懷中,脊背緊貼着他胸膛。她知道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