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更合一 誘他,看戲
天大亮時, 連夜出逃的葉初棠和父母趕到了弋陽郡。
弋陽郡最負盛名的便是尚陽樓,酒菜佳絕,光顧過這裏的客人無不對其贊不絕口。
葉初棠喜好美食和享受的習慣就傳自于葉放夫妻。所以三口人想法非常一致, 在尚陽樓吃飯,并且點遍了他家的招牌菜, 如冬筍雞脯、鹿筋燒松子魚、紅豆蓮子粽、山珍饅頭等等。
葉放還要了一壇騎驢酒。
“一會兒休息完了還要趕路, 少喝點酒。”苗氏攔他道。
葉放笑問:“娘子可知這騎驢酒的典故?”
“聽名字就知肯定跟騎驢有關, 莫不是騎驢的人都喜歡喝這種酒, 所以叫騎驢酒?”
“非也,此酒起初是河東釀酒大師劉白堕所釀,青州刺史莫翎與劉白堕是故交,尤愛此酒。莫翎在上任的時候,特意載了劉白堕所釀的兩壇酒走。不幸半路遇了賊匪, 那些賊匪不識莫翎青州刺史的身份, 不僅攔路劫走了他所有的錢財, 還喝光了這兩壇酒。
這些賊匪照例劫財後就會騎着驢逃跑, 豈料之後沒多久,他們全都倒在驢上頭醉得不省人事, 束手就擒了。
據說這些賊匪在當地猖狂了數年之久,比狐貍還狡猾,衙門幾次派兵剿匪都無功而返。皆因此酒, 衙門的人才得以不費吹灰之力盡數剿滅。騎驢酒之名, 便由此而來。意在言明這酒不比其它濁酒,為真正的醇厚佳釀。”①
葉放悄聲告訴苗氏,這尚陽樓的老板正是劉白堕的侄子,才有其釀酒的方子,斷然不會外傳的。所以錯過了這尚陽樓的騎驢酒, 下一次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喝上了。
“既是好酒,用酒盅喝着不爽快。”苗氏當即喝幹了眼跟前茶碗裏的茶,令葉放滿上。
“好,娘子這麽豪爽,為夫豈能落後。”葉放也把酒倒在了茶碗裏。
“你來不來?”苗氏問葉初棠。
葉初棠搖頭,“阿娘,你剛剛還說一會兒還要趕路,勸阿爹別喝酒的嗎?”
“酒壯人膽!酒添氣勁兒!喝了酒才更有精神頭和力氣趕路。”苗氏理直氣壯地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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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初棠:“……”
“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在世就一遭,管什麽明日後日的,當下實實在在吃喝到嘴裏的,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
葉放舉茶碗和苗氏對碰,倆人便齊刷刷地大口喝酒吃肉。
他們倆這模樣如果被外人見到了,肯定難以相信。貴為國公夫婦的二人,一直跟優雅沾邊的貴族,吃飯喝酒竟如此‘粗俗’,如江湖流氓一般。
葉初棠覺得自己有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毛病,很可能就是深受自己父母的影響。
飯桌上不喝酒的葉初棠就像個異類,只捧着飯碗,安靜地默默吃菜。
“诶,我們的寶貝珍珠怎麽突然就不喝酒了?爹記得你以前也能喝上幾口啊?”葉放覺得女兒一個人吃飯的樣子有點落寞,趕忙關心問候她。
“當初就是喝了酒,才犯了錯。”葉初棠對葉放道,“所以現在就盡量不喝了。”
“不對,不對,犯錯的是那些算計你的人,酒無辜,你更無罪。”苗氏遞給葉初棠酒盅,讓她喝一杯,“這酒真不錯,喝了解乏,回頭好好睡一覺,會更有精神趕路。”
葉初棠就抿了一小口,甘甜醇厚,有淡淡的米香,的确是好酒。她咂咂嘴,覺得不夠,便又喝了一盅,再一盅……很快,她就跟葉放和苗氏打成一片。
一家三口在雅間內嬉鬧作樂,小半個時辰後吃飽喝足,各自回房。
葉初棠暈暈乎乎地被熙春攙回房後,就半眯着眼睛脫了衣服,鑽進浴桶裏。熙春早已經把熱水準備好了,水裏還特意加了花瓣。葉初棠進到熱水裏後,感覺自己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透着清爽。
葉初棠享受地閉上眼,借着酒勁兒,頗感有幾分飄飄然,似要羽化成仙而去。
“要是有櫻桃茶就好了,再加點冰。” 葉初棠覺得自己的嗓子有點幹。
熙春笑應,出門的時候特意帶了櫻桃醬,問店家買點冰來就是。
“娘子且等片刻,婢子這就去弄。”熙春關好房門後,便囑咐清夏看好門,匆匆下樓去。
不一會兒,劉淳來找清夏,将買來的一籃點心拿給看。
清夏就挑了兩樣出來,下樓去廚房找盤子來裝點心。
秦路機靈,特意挑了這個當空,将蕭晏引路至葉初棠的房門前,對蕭晏道:“葉娘子就住這一間。”
他真真算是服了皇帝陛下了!
昨晚發現葉娘子走了,他特意問陛下,要不要派人跟着,陛下的回答是什麽?說什麽不必了,不惹她生氣。乍聽好像他們家陛下終于大度了一回。結果呢?陛下确實沒用派人跟着葉娘子,因為他自己親自來了!
原本豫州已經準備好的一出大戲,陛下都不看了,只為看他心中的小娘子。
蕭晏揮手示意秦路退下,就敲了敲門。半晌,他沒聽到屋裏有聲音,蕭晏就又敲了兩下。
“進來就是。”屋裏傳來葉初棠慵懶的聲音,略有兩分不耐。
葉初棠頭靠在浴桶邊緣,舒服得快要睡着了,突然被敲門聲給鬧醒了,才有了點脾氣。
聽到屏風後傳來腳步聲,葉初棠就道:“好端端的,你怎麽還客套上了?敲什麽門呢,我正做美夢呢。”
葉初棠打了個哈欠。在氤氲的水汽下,困倦上頭的她懶得睜眼。葉初棠背過身去,手背搭在浴桶邊緣,叫熙春給她擦背。
“你猜我夢見什麽了?”葉初棠在熙春給她擦背的時候,對她道,“我夢見他了。”
擦背的人在很認真地擦背,沒有說話。
“雖然只剛分別了一晚,我就忍不住想他了。我覺得這是病,得治,你說宋青之那裏有沒有治我這種病的藥方?”
“沒有,他若敢有,寡人就殺了他。”
葉初棠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随即扭過頭來。
在看到蕭晏的那一剎那,葉初棠故作驚呼了一聲,急急地催他快出去。
蕭晏依言走到屏風後規避,背對着葉初棠所在的方向站着。盡管他剛被葉初棠吼過了,但他的嘴角一直帶着淺笑,心情大好。
葉初棠草草穿上衣服後,對着銅鏡簡單理了理自己的頭發,仍然保持着少許淩亂之美。然後葉初棠就慌張走到蕭晏跟前,質問他怎麽會在自己房中。
“無意為之,敲門的時候,沒想到你在沐浴。”
葉初棠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回憶,之後她才道:“我以為熙春才讓進門,哪裏想到會是陛下。守門的婢女該打,竟将我一人留在屋中沐浴!”
其實葉初棠從人進門後悄無聲息時,就察覺出來了來人不是熙春。這人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見她沐浴還繼續保持安靜沉默,葉初棠用腳指頭想都能猜到來人是誰。
“是該處置了,不可有二次。誤了你清白,當以命抵。”蕭晏說罷,就要幫葉初棠處置清夏。
葉初棠忙抓住蕭晏的手,“倒也不必為此要了她的命,她素來做事謹慎小心,大概昨晚熬夜趕路,腦子昏漲,才有所疏漏。”
蕭晏食指劃過葉初棠的臉頰,勾在她的下颚處。因剛沐浴過,皮膚正泛着粉紅,水水嫩嫩。
“你是誰的女人?”
“自然是陛下的。”
葉初棠在被迫對上蕭晏冷肅的雙眼時,很懂他這問話背後的意思。皇帝的女人怎容許存在着被人玷污清白的風險,誰犯下此過失,誰就理該被處死。
“那阿晏是誰的男人呢?”
“你的。”蕭晏毫不猶疑。
“在嶺南雁城的習俗是男人聽女人的話,所以這次阿晏就聽我的話,我的婢女我來處置。”
“這又不是在雁城,再說寡人是大晉國君——”
葉初棠踮腳,親住了蕭晏的嘴,把他後半句沒說的話盡數都堵了回去。
葉初棠在離開蕭晏的唇瓣後,就調皮地用雙手就勾住了他的脖頸。
“阿晏聽誰的話?”
蕭晏輕笑,“你覺得寡人是因色而枉顧是非法則之人?”
葉初棠又親了一下蕭晏,這一次她輕咬了一下蕭晏的下唇,舌尖淺淺掠過,勾人得很。
“阿晏聽誰的話?”
如出水芙蓉,清麗天然,嬌姿豔絕。這般心尖上的可人兒,依偎在他懷裏,撒着嬌兒,使小性兒嬌嗔地問,他如何能拒絕。
“罷了,聽你的。”蕭晏道。
“‘罷了’去掉,聽起來更悅耳。”葉初棠小小聲嘟囔道。
“聽你的。”蕭晏依言重說一遍,格外有耐心地哄着葉初棠。
葉初棠笑了,在蕭晏臉上獎勵性地親了一口,才放過他。
蕭晏手背在身後,一直在克制。等葉初棠開了門,接了熙春送來的櫻桃茶後,蕭晏才算壓抑下沖動,随葉初棠在桌邊坐了下來。
“喝茶。”葉初棠乖巧地送櫻桃茶到蕭晏跟前,問他怎麽會來這找自己。
“聽說你生氣了,便來哄你。”
“我好哄吧?你還沒哄我呢,我就哄你了。”葉初棠真渴了,話畢就喝了半碗櫻桃茶下去。
蕭晏用帕子細心地擦拭嘴角的水漬。
“剛夢見誰了?”蕭晏還惦念着剛才葉初棠把他當熙春時,說的那句‘我夢見他了’的話。一晚沒見便想念之人,所指的應該是他沒錯。雖然心中已經确認了,蕭晏還是想再親口印證一遍。
“這還用說麽。”葉初棠像被揭了短似得,捂住臉頰,眉眼彎彎對蕭晏笑了笑。
蕭晏的點了下葉初棠的鼻尖,也笑了。
如暴雨初霁,靜然美好。
“阿晏現在可以跟我說說,昨晚為何會那般了麽?”葉初棠還是要試圖去了解蕭晏身上她難以理解的部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今後她在京城,肯定免不了還會跟他打交道。葉初棠更喜歡掌控別人的感覺,而不是被別人掌控。蕭晏縱然脾氣暴戾,發起瘋來叫人難以揣摩,十分駭人可怕。可他也有軟肋,就是她。
“因為王湛?因為他見了我?因為他比阿晏更快出手,解決了馬刺史的案子?”葉初棠問出了她心中所有的猜測。
“是也不是,比這更多。”蕭晏知道葉初棠追問這個,是因為她被他的異常行為所困擾到了。
蕭晏湊到葉初棠身邊坐着,輕輕摩挲着她的臉頰,如視珍寶一般:“寡人以後盡量不在你面前如此。”
“不要,我只想見真實的阿晏。”
葉初棠果決地搖頭,所言的話太過善解人意,令蕭晏心中為之一動,令他差點險些忘了葉初棠其實是個無心之人。
“兒時 ,我在麗妃院裏的一棵小棗樹上,刻了一個‘晏’字,時至今日已過十幾年,當初的小棗樹早已亭亭如蓋,那枚刻字仍然還在。怕是再過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這字也掉不了了。”
這話換做一般人來聽,必然會因‘晏’字不消,扯到什麽龍威、千秋萬代之類的恭維話上。
葉初棠卻聽懂了。
他在說他內心深處的傷疤或痛,便如棗樹上的刻字一樣,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長,無法抹滅,如影随形。所以時至今日,但凡有所觸發,他都無法控制自己。
看來嶺南的那些狼狽過去,只是蕭晏成長中黑暗的一小部分。還有更多的更黑暗的痛苦刻在他的傲骨上,是他絕不會啓齒說出來的經歷。
埋在心深處的傷疤,每每碰觸,都會隐隐作痛,叫人難以忍受,如何能去揭?揭了必定鮮血淋漓,洶湧不止。
葉初棠握住蕭晏的雙手。
“阿晏,如果你需要,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沒有如果。”蕭晏道。
葉初棠怔了下,不禁失笑。
蕭晏的意思是說,他就是需要她,要她一直在他身邊。
其實她說這話,不過是鼓勵他的客套話。蕭晏如果需要她幫助,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幫他,站在他身邊。但是一直到一輩子,大概是不可能了。不是她變,而是蕭晏會變。
因為終有一日他要娶妻生子,立賢為後,這是一國之君的重大責任。而與他并肩共享天下的皇後,絕對不會是她。她太了解自己了,她就是桀骜不馴的馬,自由飛翔的鳥,絕無可能會心甘情願地墜落在深宮中去。
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絕無可能用情愛逼她心甘情願地舍去自由。再說她已經有了蕭晏的承諾,在他不主動提及逼迫她的情況下,她不可能會主動開口要求進宮,所以她更加不可能會進宮了。
蕭晏現在黏着她,是因為久別重逢,新鮮勁兒還沒過,那便随他。待日久天長,且看,必然是他先熬不住了,因許多迫不得已的情勢而不得不做出改變。
趁着蕭晏飲茶的時候,葉初棠手托着下巴,欣賞蕭晏的俊顏。
她不虧的,一個英俊皇帝最好的年華都給了她。
“別這麽看寡人。”蕭晏伸手,理了理葉初棠略有些淩亂的衣領,将葉初棠頸肩露出的肌膚都遮蓋好了。
葉初棠低眸看了眼自己的衣領,又看向蕭晏。若不是之前她剛剛照過鏡子,确認自己确實姿色不錯,她此時此刻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在短短幾天之內年老色衰,對男人沒有吸引力了。
“這兩日我還有事處置,不能一路陪你進京了。”
蕭晏容色淡淡,跟葉初棠交代起正經事,還不忘囑咐葉初棠落實為他學做一道菜的事。
“京城再見時,這菜要備好了。”
葉初棠:“……”
堂堂大晉國君,搞得好像遇饑荒要餓暈了似得,天天催她做菜。
葉初棠幹脆起身,坐到蕭晏懷裏。
“阿晏連夜追我到這裏,就為催菜?”
蕭晏淡然掃一眼葉初棠不安分的手,捉住,然後放下。
“作甚?”
“我今天喝酒了,”葉初棠勾着蕭晏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道,“想向你證明,沒藥,我也想要阿晏。”
蕭晏雙眸漆黑,盯着葉初棠。
葉初棠被看得發毛,下意識地想從他懷裏退出。蕭晏突然鉗住葉初棠的下巴,眼底似有火在狂燒。
“看來你真是喝醉了。”
這口氣怎麽聽着像要弄死她似得?葉初棠抖了抖睫毛,像是感覺到危險的兔子,生了退意就想迅速溜跑。
可惜晚了。
蕭晏絲毫不給她退縮的機會,低頭便狠狠地吻上了葉初棠的唇……
接下來,葉初棠如願證明了自己對男人吸引力還在,也徹底貫徹了她爹娘教誨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時行樂‘稀有品質’。
感覺上,比上一次狂野太多,有點累,但快樂也翻倍了,葉初棠挺喜歡的。
結果上,很失敗,蕭晏吃幹抹淨之後,居然還要她如約做菜給他!
什麽就叫帝王薄情?這就是。
蕭晏穿戴整齊後,見葉初棠愁眉苦臉地躲在被窩裏,嘴噘起的高度都可以跟鴨嘴比肩了。
“不是你要麽,怎麽吃飽喝足了,還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葉初棠狠狠瞥一眼蕭晏,翻過身去不想看他。
“不許再喝酒了,下次也不許再□□寡人。”蕭晏下達禁令。
“為什麽?”葉初棠之前就奇怪,蕭晏明明非常喜歡,卻又在故意克制。
葉初棠很不理解,見蕭晏沉默不答,又追問:“難道你不快樂麽?”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蕭晏在葉初棠臉上親了一口,這才與她道別,匆匆去了。
葉初棠默默念了一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沒琢磨明白,然後一頭栽倒,累睡過去了。
晌午,一家三口又齊聚吃飯。
飯後就準備出發,繼續趕路。
苗氏打量女兒精神不錯,不過走起路來有些懶散,問她怎麽回事。
“睡迷糊,摔地上了。”葉初棠捶了捶腿,提議改乘馬車。
葉放和苗氏沒異議,他們一家三口湊在一起,熱熱鬧鬧坐一輛馬車多有趣兒。
“我要自己一輛。”葉初棠才不要跟她爹娘一起鬧騰,她累着呢,還想好好休息,在車上補覺。
“為什麽?寶貝女兒是嫌棄阿爹了麽?”葉放目光略帶傷感地望向葉初棠。
葉初棠搖頭。
“噢,那就是嫌棄阿娘了。”苗氏撇嘴道。
“當然不是!”葉初棠正無奈不知道怎麽解釋的時候,看見熙春把書拿來了,忙道,“我是因為要看書,才需要一個人安靜點。”
“書?什麽書?”葉放從熙春手裏接過來瞧,“《孟子》?這不是你早八百年就學過的書麽,還有什麽好看?”
“我看看我如今再看,是否有不一樣的感悟。”葉初棠奪過書後,念了一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就上了馬車。
“女兒勤學是好事呀。”苗氏推搡一把葉放,拉他上了他們自己的馬車。
車離開弋陽郡後,就在官道上暢行。
半個時辰後,路前頭傳來吵鬧聲。其中有孩子哭聲,也有女子驚呼的救命聲。
因為鬧事人就在路中間,馬車不得不停下來。
熙春挑起車簾子,葉初棠就探出去看前頭的情況。
“不要,啊——”
嬰兒的啼哭聲戛然而止。
女子乍然嘶喊的尖叫聲極其刺耳。
葉初棠睜大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路中央的一年輕男子,高舉着手中啼哭的嬰孩,狠狠摔在了地上。那嬰孩被布片包裹着,體型非常小,看起來像是剛出生沒幾日。男人竟如摔一捆稻草一樣,将這麽脆弱小只的嬰孩就那麽無情狠丢在地上,那嬰孩着地之後,當即就沒了哭聲。
熙春等家仆都沒料到會突然發生這一幕,所有人都驚呆了。
男子的對面有一名年輕的婦人在痛哭,她眼睜睜見孩子被摔,尖叫崩潰不已。她慌忙跪地爬到孩子身邊查看情況,在發現孩子斷氣了之後,她更加痛苦,扯着嗓子歇斯底裏痛哭大吼。
男子背後站着一對中年夫妻,看起來是男子的父母。二人在看到男子摔了孩子之後,先後附和摔得好。
“這是你孩子!你親生兒子啊!你為什麽要下狠手殺我們的兒子!我跟你拼了!”年輕婦人發瘋一般撲向男子。
她身材纖瘦,全然抵不住男人的力氣。立刻就被男人揪住了頭發,啪啪狠扇嘴巴。
“賤婦,背着我勾搭男人,生了野種,居然還有臉在我跟前喊鬧!還想帶着野種跑?走,跟給我回家去,再有下次我連你一起弄死。”
男子揪住年輕婦人就往路東面拖,全然不管路上那個被摔死的嬰孩。
年輕婦人瞪着腿掙紮,崩潰大叫:“我沒勾搭男人,那是你親生兒子!你殺了我兒子,你不得好死!”
男子聽婦人咒罵自己,擡腳就往她身上踹。
熙春實在看不下去了,氣憤道:“怎會有這般惡的人!”
小厮已然在葉初棠的示意下,去阻攔男子。清夏則去攙扶起婦人,一邊用帕子給她擦眼淚,一邊引她到葉初棠跟前來。
葉放和苗氏聞聲也都從馬車上下來了,見這場景後,二人都斥罵那男子。
男子和他的父母因得知眼前從馬車裏走出來的都是貴人,不敢造次,只得老實跪地聽訓。
等葉放和苗氏罵完了,男子才辯解:“草民是不得已如此,那孩子是這賤婦與他人茍且生的野種,草民豈能幫別的男人養野種?”
男子的父母都跟着附和,說他們的兒子做的沒錯。
“那你說她與何人通奸?可捉奸在床,證據确鑿了?我怎麽聽你妻子分辯說,她是清白無辜的?”
苗氏作為縣伯府的主母,見識過太多的情形了。一聽這婦人之言,她便懷疑是這男子多疑,或在外聽了什麽風言風語,便肆意懷疑自己的妻子,不見實證便随意質疑她的貞潔。
“草民是個木匠,在外忙了小半年,不得工夫回家。這賤婦竟趁着我不在家的時候,在後山與外男私會,剛巧被上山采菜的鄰居瞧個正着。草民這次回來,與鄰居吃酒,鄰居在醉酒時才失口才說了出來。得虧是說出來了,不然我還要養別人的野種!”
“我沒有,那日我上山采野菜,遇了毒蛇,吓得驚慌之下,差點滾下了陡坡。幸而衣服被樹杈挂住,讓我半卡在陡坡的邊緣才不至于跌下。後來碰巧有鄰村的人在山上砍柴,我喊他幫了我一把,完事立刻道謝道別,此後絕無任何其它事情了。我解釋不知多少遍了,他就是不信!”
婦人痛哭流涕,大呼自己不想活了,要跟孩子一起去死。
苗氏嘆口氣,對葉放和葉初棠道:“瞧瞧,情況果然如我所料那般,這混賬無憑無據,只道聽途說,聽人随便說了那麽一句,居然就不信跟自己生活多年同床共枕的妻子。”
“娘子息怒,我們這就教訓他!”葉放安慰。
“男人啊,有的混賬起來,真該千刀萬剮!”苗氏啐了一口,叫人去報官。
男子仍不覺得自己有錯,覺得苗氏論斷有所偏頗,“分明是那惡婦不守婦道,夫人貴為權貴,必然更懂女人要守貞潔的道理,為何要幫那賤婦說話?”
苗氏哼笑:“和你這種人講不出道理來。憑什麽在沒證據的情況下,你說的懷疑就是真,她的解釋就是假?你當天下大道,是非曲直,全是從你這張嘴裏出的定論?報了官讓官府來查,到底誰是誰非,自然就清楚了。”
苗氏轉而安慰了那年輕婦人幾句。
年輕婦人感激不盡地給苗氏磕頭,“還請夫人幫幫忙,為我做主,我不想再跟這個殺我兒子的惡賊一起過日子了。”
年輕婦人哭喊着絕不原諒男子,要讓男子給她剛死的兒子償命。
“好,我可以幫你的忙。”苗氏最見不得女子這般受欺負,但凡遇到了,她能幫一定會幫。“但我最多只能幫你離開他,要他償命怕是難了。他殺的是自己孩子,府衙管不了,最多罵他為父不慈,無德至極,狠訓他一通。”
年輕婦人聽到這話,身子搖搖晃晃,坐在地上悲傷失神起來。
葉初棠在下車之後,就在熙春的攙扶下,一直站在路邊旁觀這場鬧劇。
她目光停留在路上那名被摔死的嬰孩身上許久,然後才落在男子及其父母身上,最後落在了年輕婦人身上。
男子、年輕婦人以及男子的父母的右手虎口處都有薄繭,奇的是左手沒有。若為農戶,常年用鋤頭、鎬頭之類的東西務農,虎口有繭的話,該左右手都有才對。可能右手更重些,但不該左手一點沒有。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并不是所有務農之人都一定要常年拿鋤頭之類的農具。可是這四人全都是右手虎口有繭,而左手沒有,未免太湊巧了,湊巧到有些微妙。
兩炷香後,有弋陽郡郡守在聽說葉放鎮國公的身份後,親自帶人來了,當場評判了案子。他盡量順着葉氏的要求,懲戒訓斥了男子後,令男子寫了休書,放婦人可以歸家。
“是否該先核實二人的身份,召二人的鄰居再質詢一番?”
葉初棠建議郡守周全謹慎些,不要因為她父母幫襯着年輕婦人說話,就行使特權,全然一邊倒。
“一旦她所言為虛,真跟她人有奸情呢?”
郡守當然不敢有異議,連忙應是,立刻派人去村子裏請那個嚼舌根子的鄰居來。
在等人的功夫,苗氏震驚地拉着葉初棠到一邊,小聲質問她:“你怎麽還替那個混賬男人說話?你忘了娘教過你什麽了麽,咱們女子之間要多多互相幫襯!”
“那也該弄清事實,确認是好女,我們才能幫。男女之中都有壞人啊,阿娘不該覺得女子弱,就認定所有女子都是好人,都值得被救。”葉初棠道。
苗氏驚訝得挑眉,欣慰地拍拍葉初棠的手背,“寶貝女兒長大了,懂得道理都比娘都多了,娘甚感欣慰。你說的不錯,不該見其弱,就認定其一定是好人。”
又等了一段時間後,那鄰居終于被帶到。
鄰居坦白承認,他那日并沒有親眼看見年輕婦人與那男子有茍且,只看見是一名男子從婦人手臂上抽了手,然後就走了。鄰居便以為二人是剛行完茍且之事,在道別。
“好了,這下清楚了,就是個誤會。而你竟因為這個誤會,親手摔死了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苗氏叱罵男子。
男子恍然,驚愕,随即懊惱萬般,跟自己的爹娘一起看着嬰孩屍體,後悔得哭起來。男子又再三向妻子賠罪道歉,完全是一臉追悔莫及的樣子,懇請她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年輕婦人痛苦而決絕,連連搖頭,眼中毫無留戀:“我不會再相信男人了,也不會再嫁人了。”
話畢,年輕婦人轉而看向苗氏,撲通給苗氏跪下,請求苗氏收留她。要她當牛做馬也好,要她日日掏糞也罷,她都心甘情願。
葉初棠挑着眉,旁觀到這裏後,學着苗氏的語氣,痛罵了男子兩句後,又問那名鄰居:“你在村裏住了多少年,與他們為鄰多少年?”
鄰居垂首答道:“草民自小就是村子裏的人,生在村子裏,長在村子裏,今年三十二歲,便在村裏呆了三十二年。與他家為鄰,也差不多這麽久。”
郡丞笑着在這時候插話道:“葉娘子沒去過那種小山村,可能不了解情況。向他們這種住在村裏的農戶,大多都是世世代代傳承,外村人搬進的少,往外搬遷的也不多。村裏各家各戶之間大多還都是有親戚關系,這就跟世家大族之間常會聯姻的道理差不多。”
郡守以為葉初棠是普通的貴族女子,被養在深閨,不知窮苦世界的樣子,所以講得很耐心,深入淺出。
葉初棠了然點頭,禮貌道謝。
“既然身份确準,也已經對峙過了,她确系遭遇可憐,母親是該幫她一幫,收留她。”葉初棠對葉氏道。
苗氏早有此意,點了點頭。
年輕婦人趁機連忙向葉初棠道謝,忙表示她也願意伺候葉初棠。
“二位娘子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身父母,我李山花願以命發誓,必定忠心無二,不然我就穿腸肚爛,不得好死。”李山花當即舉手要作誓。
苗氏見狀要阻攔,葉初棠及時拉住了苗氏。Ding ding
“她如此誠心實意,娘若阻攔了,豈不她駁了表忠心的機會,讓她反而更難受?人若覺得過分虧欠另一個人,心裏也是很不好過的。”葉初棠道。
苗氏點點頭,便等着李山花把誓言說完了,才叫人攙扶起她。
今日如此耽擱了時間,更要抓緊趕路了。
葉放走之前,拿國公的身份壓了一下弋陽郡郡守,命其好生處置李山花丈夫一家。
至晚間,大家就近尋了縣城歇息。小縣城不比大郡城,住宿吃食各方面都差一些。
李山花在熙春和清夏幫忙下,整個人被重新拾掇了一番,換了身幹淨的衣服,人精神了不少。
葉放和苗氏因為小縣城沒有好吃食,抱怨了兩句。
李山花就在這時顯出神通了,就地取了客棧廚房裏的食材,在廚房裏忙活了小半個時辰,便做出了非常美味的八菜一湯。
因食材有限,以青菜和普通的雞鴨肉居多,但經過李山花的烹饪,這些看起來普普通通不起眼的菜,居然好吃到讓人啧啧稱嘆。
“妙啊,看起來賣相一般,吃起來竟味道佳絕。”葉放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苗氏連連點頭附和。
李山花憨厚地搓手道:“婢子小戶人家出身,沒什麽見識,也不會做什麽大菜,也就能擺弄這幾樣家常小菜。國公和夫人覺得好吃就好,婢子真怕自己沒有,留下來給大家添麻煩。”
“不會——”
葉氏剛開口,葉初棠突然出聲打斷了葉氏的話。
“你今日剛死了親兒子,受了那麽大的罪,竟還有心情給我們做飯?”
這個李山花,簡直像是特意為她和她母親這樣脾性的人打造出來的受害者。更妙的是,她還擁有着能夠迎合葉家所有人口味的手藝。這到底是那個混賬如此精心地給她安插的細作,如此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