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更合一 一個瘋子,兩個瘋子……
葉初棠剛邁進門就止步, 在距離東海王四丈遠的地方行禮拜見,避嫌之意非常明顯。
王湛漫不經心地擡眼看向葉初棠,面如朗月, 笑容謙謙。
“聽聞犬子此前對你多有冒渎,便略備一份薄禮與你, 權且算父代子賠罪。”
王湛話音剛落, 便有婢女雙手端着托盤, 将一封信呈到葉初棠面前。
葉初棠未敢直接去接, 先看向王湛。
王湛手托着下巴,笑得随和,看起來很有誠意,也很霸道。
如果她不接這封信,他大概會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等她接。
葉初棠取了信來看, 信封上所書的是“東海王親啓”。也就是說, 東海王把別人給他的密信送給了她看。
這封信為豫州別駕王猛所書, 他向東海王禀告了馬刺史被毒殺一案的情況, 請求東海王力保薦他做豫州刺史。
王猛還特意提及了被扣押的縣伯夫妻,說了句“二人清白與否全憑大王定奪”的話。信的末尾, 王猛幾番作誓表明他會誓死效忠東海王,必定竭盡全力,肝腦塗地。
可見王猛就是害死馬刺史的最大嫌疑人。
豫州別駕可是僅次于州刺史的大官, 得此一員大将在自己麾下效忠自己, 必然是好事。葉初棠不明白東海王此舉的目的為何,他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他為何忽然賣這大的人情給她?如果僅僅因為王修珏之前對她那點騷擾冒犯的話,這道歉禮未免犧牲得太大了。
所謂“無功不受祿”,對方突然贈了一個這麽大的禮來,絕不可能是天上白掉下來的餡餅。
“大王的這份賠罪禮未免太重了, 晚輩不敢收。”葉初棠将信折好,放回了托盤上。
王湛見葉初棠并未對信中的內容表示驚訝,也沒有因為王猛陷害她父母的行為表露出憤慨,眼中笑意加深。
顧全大局,思慮缜密,謹慎應對當下,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控制,世上難尋第二個如她這般氣度的聰慧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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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賠罪禮,自然要有誠意,我們王氏若小氣了,豈不被人笑話?你毋需多慮,此後珏兒不會再擾你了。”
王湛話畢,便垂眸飲茶。
葉初棠再拒絕就顯得不識好歹了,再說她不想在此繼續逗留,過多糾纏下去。
“那便多謝大王!”
葉初棠道謝後,就打算行禮告辭,王湛率先開口了。
“傳話給王徹,即刻放了縣伯夫婦。”
葉初棠愣了下。
王湛未看葉初棠,依舊半垂着眼眸,輕聲示下,“緝拿王猛,按律處置。”
葉初棠沒想到王湛的‘誠意’至此地步,居然當下就幹脆利落地把一宗牽涉到陰謀奪權的複雜構陷案,給簡單兩句話了結了。縱然是蕭晏親自出面,處理得起來恐怕都沒有他幹脆。
“大王有證據指證王猛?”葉初棠沒有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
王湛笑,擡手請葉初棠落座,再慢慢聽他講。
葉初棠便依言坐了下來。
當即有婢女上了百花茶,點心四色,其中以枇杷糕的香味最誘人。
方形的枇杷糕中央竟以鵝肉脯镂空成花,其樣式之精巧,在外面絕無僅有,味道聞起來有鹹、甜和果香三種。觀外表就能猜知,口感必然不會太差。
葉初棠不過只是掃一眼,在心裏簡略做了一番點評。她還不至于在外見到自己沒吃過的美食,就死盯着失了儀态。
“令史喬廣進與王猛有勾結之嫌,此人現今已被王徹緝拿,但并未招供,無非是怕王猛事後報複。如今我拿下了王猛,他便沒必要再有所隐瞞了。”
王湛說罷,便笑請葉初棠嘗一嘗他的手藝。
葉初棠怔愣,“大王的手藝?”
王湛用眼神示意那盤中的四色點心,讓葉初棠猜一猜哪一道是他親手所做。
葉初棠下意識地看向鵝脯枇杷糕。
“聰明。”
王湛溫言禮貌地請葉初棠嘗嘗看,為他品評一二。
“我聽珏兒說,你很擅品鑒美食,倒不必跟我說客套話。”
葉初棠應承,直接将一整塊點心送入了口中。這吃法于貴族而言,有點失禮。
葉初棠就是為了給王湛失禮看的,因為今天的事着實讓她覺得蹊跷。她參不透,更看不透戴着一副溫潤随和面具的王湛,真正所圖的是什麽。所以她起了戲弄之心,想看看王湛那張臉是否能流露出其它表情。一旦表情破功了,說不定就會露出破綻。
王湛見葉初棠大口吃點心,反而笑意更深,眼神裏似有長輩看孩子吃飯,很高興孩子吃得多的那種寵溺。
失算了。
葉初棠一個猝不及防,把口中的點心猛地咽了下去,她忍不住咳嗽,喝了口水順下去。
“失禮了。”葉初棠道歉。
“無礙,”王湛總結道,“倒多謝你提醒我了,下次該把點心做小些。”
雖然吃了個囫囵吞棗,但葉初棠嘗得出來,點心的味道非常不錯。如果用上中下等來評判的話,當屬上等。只是很難想象,堂堂東海王居然會親手做點心。
都說聰明之人幹什麽都厲害,東海王做點心會如此好吃,大概也出于此種緣故。
“味道極好,沒有不足之處。”葉初棠老實評判道。
王湛淡笑,“你喜歡就好。”
走時,王湛還讓人包了一盒點心讓葉初棠帶走。
葉初棠拿着點心離開暢春閣的時候,有幾分恍惚。見東海王之前,她內心惶惶,十分謹慎,以為自己要應對豺狼虎豹。見了之後,她內心感覺很微妙,感覺自己好像見了親大舅,又吃又拿的,對方還幫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這大概恰恰就是東海王的可怕之處,披着美麗溫柔的外衣,哄你吃他的嘴短,讓你無形中卸下防備,然後一步步步入他布下的陷阱。
雖然葉初棠仍然沒搞清楚東海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但她絕不會傻到走進他的陷阱裏。
騎馬過了一條街之後,葉初棠就打發熙春将那盒點心丢去喂狗。然後她就轉路折返安城府衙,果然見她父母被放了出來。
安城太守王徹再三向葉放和苗氏賠禮,“萬沒想到此案竟是王猛別有居心地構陷,多虧東海王明察秋毫,大義滅親。”
葉放和苗氏這會兒真挺意外的。葉初棠剛在早上給他們傳話的時候,說讓他們再忍一天就可以了,結果這一個時辰的時間都沒到,他們就被放出來了。聽說毒殺馬刺史的真兇也被揪了出來,馬刺史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葉初棠随後就攙扶葉放和苗氏上了馬車。
“這東海王果然厲害,竟比皇帝還——”
“阿爹!”
葉初棠立刻打斷葉放的話,提醒他別亂說話。
“豫州是王家的地盤,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再正常不過了。”
“瞧瞧,女兒這還沒嫁出去呢,就幫外人說話了。”葉放捂着胸口表示很痛心。
苗氏無語地瞪他一眼,呵斥他閉嘴。葉放真的閉嘴不吭聲了,靠在軟墊吃點心。
“這事蹊跷,前腳王修珏剛見了你,後腳東海王又見了你……怎麽感覺王修珏并不知道他父親會在之後會找你?”
葉初棠回憶王修珏對她說過的話,點頭贊同,“肯定不知道。”
“吼,那就有意思了,父子居然不是一條心?”苗氏更加想不明白東海王目的為何了。
“會不會不是親生的?又或者東海王是被人假扮的?”葉放嘴裏的點心還沒咽下去,說話就幾分悶。
苗氏恨鐵不成鋼地又瞪一眼葉放,葉放馬上表示他這回一定閉嘴,絕不再多說一句。
苗氏深吸一口氣,還是耐心不足了,她拉住葉初棠的手便道:“娘對不起你!”
葉初棠挑了下眉,已然有所預料。
果然,苗氏一臉無奈又悲戚地開始抱怨:“怪娘當年有眼無珠,找了你爹這麽笨的纨绔。幸虧我寶貝乖女兒像我,足夠聰明,不然這個家如果就靠你爹的蠢話,怕是早就散了!”
葉放聽苗氏這話,一臉氣呼呼的,想要說話,卻又記得自己剛才對妻子的承諾,只得憋紅着臉忍着。
“你臉紅什麽?愧疚所致?”苗氏質問起葉放。
葉放更狠勁兒地瞪她。
“你有話就說,用不着憋着跟我裝假。”
“是你剛才說不讓我說話的。”
“我說不讓你說,你就不說了?我叫你放聰明點,多學點東西長見識,別說話不過腦子,怎麽沒見你聽話?怎麽總是還說蠢話?”
“苗氏,我看你就是被我寵壞了,越發地得寸進尺!”
……
葉初棠嘆口氣,轉頭去喝茶。
一會兒,倆人的‘戰火’就燒到她這裏來,讓她評理誰對誰錯。
“你倆這般不和,幹脆早點和離算了。”葉初棠道。
“臭丫頭,胡說什麽呢。”苗氏點一下葉初棠的腦門。
葉放附議:“就是,你怎麽說出這種出話!我和你娘可真是白養了你!”
葉初棠聳了聳肩,笑而不語。
這招百試不爽,倆人只要一拌嘴,她就講類似的話,必能讓二人瞬間和好,同仇敵忾一起對付她。
車到了客棧,便要準備面見新帝了。
葉放和苗氏臉色都嚴肅下來,二人互相拉着手,似乎都有點緊張。
葉初棠安慰:“放心吧,他不吃人。”
兩廂見過之後,蕭晏沒多言,只囑咐二人休息。
葉放和苗氏恭謹告退後,就立馬拉着葉初棠回屋。
“好看!”苗氏關緊門後,立刻就對葉初棠品評道,“就是氣勢有點懾人,你娘這麽膽大的人也就只敢偷偷看他一眼。你那天是怎麽做到臨危不懼,勇往直前,睡了他的?”
“還嫌我說話沒把門,你這會兒瞎說什麽呢。皇帝陛下就在隔壁!”
葉放壓低聲音,指了指上面和周圍,告訴苗氏肯定都有暗衛潛伏,她放個屁都能被聽得一清二楚,居然在這種地方跟女兒讨論睡皇帝的事,真真是嫌命太長了。
“咱們剛從虎穴裏出來,可別再入了龍潭!”
苗氏只好按耐下自己好奇心,拍拍葉初棠的手背,給她做口型道:“不急,以後找機會再跟娘細講。”
還想聽細節?葉初棠無奈扶額。
她就知道她爹娘在外游山玩水的日子,必然是她最安靜逍遙的日子。此時此刻,免不得要羨慕起她的兄長來,遠在廬陵,清靜又安逸。
葉初棠勸慰葉放和苗氏早點休息後,終于得以脫身後,她才去見蕭晏。
蕭晏安靜坐在桌邊,正在看書,見葉初棠來了,他便将書放下,示意葉初棠坐到他身邊來。
“你爹娘如何?”
“都好,還有精神鬥嘴呢。”
葉初棠嘴角泛起笑意,暗暗觀察蕭晏的臉色。
“可想好了做什麽菜給我?”蕭晏把目光又放回書上。
葉初棠趁機掃了眼書上的內容,沒想到蕭晏正在看的居然是王湛自著的一本書叫《再勸學》。
“在想呢,慢工出細活,容我再琢磨琢磨。”
葉初棠覺得蕭晏今天安靜得特別詭異。
“陛下為何看這本書?”
“可看。”
這回答又似沒有回答。
葉初棠就老實坐在蕭晏身邊,安靜喝茶,時不時地瞄他一眼。
鳳目薄唇,看着就冷漠寡情,飛鬓劍眉,給整張臉很多淩厲的氣勢,最懾人的當屬他那雙眼,深邃,漆黑,縱然在安靜看着時,仍有仿佛能吞噬世間一切的森寒之氣。
“困了便去睡吧。”蕭晏突然道一句,目光還是在書上。
葉初棠挽住蕭晏的胳膊,靠在他懷裏。
蕭晏這才側眸,目色深深地看着葉初棠。
葉初棠眼不瞎,從進屋她就發現蕭晏的不正常了。這會兒她若是真聽話離開,後面的情況那才叫難以預料。
“今天在外,我想阿晏了。”
“是麽。”蕭晏應話的興致不高。
“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跟阿晏講,我找到了關于玲歌的線索,打算進京。”
“嗯。”
“那以後我在京,就有機會能多見阿晏啦。”葉初棠笑道。
蕭晏輕笑,口氣略帶譏諷:“是寡人借玲歌的光了。”
“阿晏幹嘛這麽說?”
“難道不是嗎?”
“你今天怎麽了?”葉初棠忍不了,直接質問蕭晏。
蕭晏沒說話,“嘶啦”一聲,把他看的那頁書撕了下來,接着一頁又一頁地往下撕。
葉初棠頭都大了,她真的已經試圖去努力安撫和理解蕭晏了,但她真的理解不了他到底想什麽,鬧什麽情緒,要幹什麽。
葉初棠扭頭看向秦路,秦路伺候蕭晏多年,一直形影不離,他或許應該清楚。
一直在角落裏裝鹌鹑的秦路,在接受到葉初棠的目光後,微微搖了下頭,表示他也不知道。今日一整天,陛下都在屋子裏,沒見什麽外人,除了來了三名暗衛對他悄聲回禀了情況。
暗衛回話的聲音很小,秦路站得遠,一點都沒聽到。當時他觀察出陛下臉色沒有什麽不同,後來陛下沉着一張臉,開始翻開王湛所著的書。至這舉動,秦路察覺到異樣了,可他和葉初棠一樣,鬧不懂為何。
葉初棠主動握住蕭晏的手,“阿晏有什麽心裏話可以跟我說,這樣憋在心裏會氣壞身子的,話要說出來,別人才懂阿晏的心思呀。”
蕭晏無情地抽走手,繼續撕書。
“我明日就給你做飯好不好?咱們去野外,我給你烤山雞吃。”總悶在屋子裏人是容易有情緒,葉初棠覺得帶蕭晏出去看看山水,散散心,應該會好點。
蕭晏把剩下的沒撕完的書揉成一團,狠狠丢在地上。
紙團剛好從葉初棠耳邊擦過,“嗖”的一聲,帶起的風竟然不小,可見他丢的時候用狠了力氣。
葉初棠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她立刻捂住耳朵“哎呀”了一聲,眼睛裏開始蓄淚。
蕭晏丢紙團的時候,的确沒注意,聽葉初棠的喊聲後,又見她捂着耳朵要哭,只以為自己剛才丢的紙團不小心打到了她。
“給寡人看看。”
葉初棠捂着耳朵偏不松手,紅着眼睛對蕭晏道:“謹遵陛下口谕,我是覺得乏了,這就去睡覺!”
蕭晏攔住葉初棠的胳膊,“先讓寡人看一看你的耳朵。”
葉初棠偏不給他看,見蕭晏非擒住她的胳膊不放,她就低頭就咬了蕭晏的手。
蕭晏随她咬,動都不動。
葉初棠以為自己不夠使勁兒,就咬得再狠一點,直到口中有了腥味,她才意識到自己在賭氣之下下口重了。
葉初棠忙雙手抓住蕭晏的手。
耳朵終于漏出來了。
蕭晏只盯着葉初棠的泛紅的耳尖看,輕聲問她:“疼麽?”
葉初棠:“……”
疼個屁啊,那是她自己用手揉紅的!
“出龍血了。”
葉初棠捧着蕭晏出血的手背,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看他。
“我會因大不敬之罪被砍頭麽?”
蕭晏:“那你早死八百回了。”
葉初棠聽得心裏一抖,這話什麽意思?
蕭晏從秦路手中接來活血化瘀膏,在葉初棠的耳尖處反複抹了兩遍,問她感覺好點沒有,是不是還疼。
葉初棠:“……”
她什麽時候說過疼了?她壓根就沒疼過。
不過葉初棠很會利用機會,趁機問蕭晏,他剛才到底在鬧什麽脾氣。
“你心裏不清楚?”
“我為什麽會清楚啊?”是你鬧脾氣好不好!
葉初棠語調無辜地反問,令蕭晏的臉色再度陰沉。
葉初棠不慣他毛病了,立刻跟蕭晏告辭。
關門聲結束後,屋內一片寂靜。
縮在角落裏站立的秦路,默默然望向正負手立在窗前的皇帝陛下。
“陛下這又是何苦呢,何不把心事講給葉娘子聽一聽,葉娘子那般善解人意,必定能體諒理解陛下。”
蕭晏從袖中拿起一方黑帕,蒙在了臉上,随即跳窗而下。
秦路大驚,一個箭步沖到窗邊,見暗虎衛已經跟上了陛下,這才松了口氣。
這都叫什麽事兒啊!皇帝陛下什麽時候能不瘋?
葉初棠回房後,思來想去,覺得蕭晏肯定是知道了她今日見過王湛了,才跟她鬧脾氣。可這事她錯在哪兒了?又不是她主動去見王湛。
哄他兩句還不好,問他有什麽心事還不說,那理他作甚。
葉初棠來脾氣了,當即就告訴熙春,立刻就收拾東西,她要帶着父母一起離開安城。
葉放和苗氏都驚訝不已,“那王猛還沒被押回安城,罪名還沒宣之于衆,這案子就不能算完,咱們這麽急着走幹什麽?”
“東海王既然承諾了,就不可能反悔,否則他如何在各世大家族中立威?剩下的都不是我們能幹涉的事兒了,不如抓緊時間趕緊去京城找玲歌。”
這麽多年以來,王湛之所以能在門閥貴族中位居最超然崇高之位,除了手腕狠厲和處事果斷之外,信守承諾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至少他表面功夫做得很到位。
如今他既然要定罪王猛,那王猛必不可能有命再活。
“那你跟陛下說了嗎,咱們連夜會走?”苗氏追問。
“我會給留一封告別信給他。”
葉初棠将她寫好的信放在桌上,信的一角用茶杯壓住。
苗氏和葉放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問:“你們吵架了?”
“他欺負我。”
“走,立刻就走。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欺負我女兒!”
葉放一向是無條件地寵愛葉初棠。不管是誰的錯,只要是碰到葉初棠的事兒,那就是別人的錯。比如葉初棠踩了別人的腳,在葉放眼裏,那就是別人礙着他女兒腳落地了,該把腳給剁了。更不要說如今蕭晏主動招惹他女兒生氣,皇權在上,他逆反不了,但支持女兒的決定他總能做到。
苗氏遞了杯涼茶給葉初棠,讓葉初棠喝完後冷靜一下。
苗氏再問:“現在你還想立刻就走嗎?”
葉初棠點頭。
“行,那咱們立刻就走。咱們一家三口生死與共,患難同當!”苗氏幹脆道。
葉放立刻附和妻子的話。
葉初棠提出異議:“這不過就是簡單的留信告別,到不了生死的地步。還有你們似乎又把大哥給忘了?”
苗氏皺眉:“忽然提你大哥幹什麽。”
葉放再度附和:“就是,提他作甚。”
遠在廬陵的葉缙,再度連打了數個噴嚏。
家仆在旁側關切詢問葉缙是否着涼了,欲去給葉缙準備姜湯驅寒。
葉缙哼笑:“用不着,必是我那遙遠的父母在念我呢。”罵了不止一句!
“郎君此番回京述職後,正好可以歸家與家人團聚。”
葉缙又哼笑一聲,表情嘲諷,不置可否。
……
晚間時候,王修珏來暢春閣給父親王湛問安。
他步步謹慎,恭謹有禮,生怕行止有錯,被父親問責訓斥。
王湛輕掃他一眼,已然将他的表現盡數收在眼底了。
王湛留了王修珏一起用晚飯,飯後,王修珏主動表孝心,要為王湛撫琴。
他父親最愛琴音,他若能在此方面有所表現,必得父親歡心。
王湛輕笑點頭,誇道:“我兒有心。”
琴聲響起後,王湛的表情就淡了,他取來盤中的一塊枇杷糕,正要送入口中,便有身邊人附耳來回禀情況。
“葉娘子連夜出城了,”侍衛頓了下,顫着嗓音小心翼翼道,“此前大王送她的點心,被她命人扔了喂狗了。”
王湛的舉動未有停頓,照舊咬着點心,斯文咀嚼着。
侍衛忐忑等了片刻,方拱手恭敬退下。
琴聲止,王修珏高興地起身,笑問王湛:“阿爹覺得如何?兒子的琴藝是否精進了?”
“嗯,是有精進。”王湛淡聲問,“花了多長時間?”
王修珏歡快道:“足有六月,兒子每日都會堅持習琴一個時辰。”他如此用心練琴,就只為了這一刻向父親表孝心,父親肯定十分高興。
“反裘負刍!”王湛立刻罵了王修珏,丢了手裏的點心。
王修珏大驚,忙跪地認錯。
父親怪他把過多精力浪費在不重要的事情上。想想也是,如今他身上背負着諸多比練琴更重要的事。
“葉氏女那邊你辦得極不妥當。”
用了“極”,這于他父親而言是非常重的詞。
王修珏吓得咽了咽唾沫,連聲磕賠錯。
王湛負手立在王修珏跟前,睥睨他兩眼後,嗤笑,“你這般腦子,再來十個也鬥不過她。你在京名聲已有損,三五年必須與你妻子琴瑟和鳴。”
王修珏愣住,不解問王湛:“可是阿爹之前明明答應兒子,讓兒子——”
王湛眼色陰冷地瞥向王修珏。
随從福安忙向王修珏解釋,如今京城內有很多關于他的風流傳聞,甚至還有傳他欲殺妻另娶的說法。
王修珏這才明白過來他父親剛才那番話的意思。
十個腦袋都鬥不過她……
王修珏:“莫非是葉初棠在算計我?”
王湛蹙眉,用‘你居然才反應過來’的鄙夷眼神,嫌棄地瞥了一眼王修珏。
王修珏被父親的眼神刺得心裏極難受,他倍感受傷垂下頭去,口上不忘氣憤罵道:“且等着,我定叫她好看!”
“好看什麽?你算計人在先,智不如人在後,心甘俯首稱敗就是,怨得了誰?怪只怪你自己蠢。”
王湛最後一句話說得極輕,卻猶如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王修珏的心頭,打得他內傷嘔血,鮮血淋漓。
“我已在晉安給你安排好了差事,回京後你小住一月,攜你妻子應酬幾次,之後便去辦差。等過個一年半載,你修德建功歸來,到那時自沒有人敢再拿前事非議你。”
王修珏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就皺眉:“兒子不喜她,和她再忍一年半載,葉氏那裏早就有變數了,到那時兒子怕是很難再娶葉氏進門。”
“說得像現在沒妻子,就能立刻娶她進門一樣。葉氏你就不要想了,好生反省你近來做了多少蠢事!”
王湛打發走了王修珏後,瞥一眼那把被王修珏彈過的琴,命人即刻把琴燒了。看那琴他便不禁想起他長子有多笨,就他那琴技,他早在八歲便已高于他。他可倒好,二十歲了,練成這種程度,還沾沾自喜地跟他顯擺。
福安瞧出自家主人的煩躁,忙安慰安撫。
“世子較之大王當年,是不可比,但與同齡人相比,世子已然是智廣才高,為衆人之中的佼佼了。”
“同齡人如他這般,也是王家長房長孫,是東海世子?”
“這——”福安垂下頭去,低聲道不是。
王湛活至今日,可以說所有事都盡在他的謀算掌控之中,唯獨有一件事讓他特別後悔。
年輕時因疏于考慮嫁娶的重要之處,便任由母親安排婚事,娶了溫順賢淑的表妹為妻。
他當時一心立業,無心于男女情愛,當時只覺得娶一聽話賢惠的妻子,她能完成繁育子嗣之責,能掌管好後宅內不惹事,不給王家丢臉便足夠。
等有了子嗣,眼見孩子長大,在教導上乏力,王湛才意識到擇一聰名靈慧之妻有多重要。三個兒子,竟盡數都不像他,甚至都不及他一半聰敏,愚笨的腦子全随了他們憨厚的母親。
任你請遍名師,費心教導,令他們勤學刻苦,終究是抵不過天賦二字。榆木疙瘩就算開竅了,本質終究還是個榆木疙瘩,變不了通透的靈玉。
都說一族興旺看子孫,在王修珏身上,王湛什麽都看不到。他甚至蠢到連葉初棠一名女子都鬥不過,如何能指望他将來撐起整個王氏?更不要說,如今他心裏還有更大的圖謀。
“大王消消氣。”
福安一邊奉上茶,一邊在心裏正琢磨着該找誰出來給大王撒氣。掃一眼桌上的點心,他立刻想到了葉初棠。
“那葉縣伯的長女還真是不識好歹,竟把大王親手做的點心丢去喂狗。此女還算計世子,害世子名聲受損。該叫她知道知道,算計王家人的下場是什麽!”
王湛瞥一眼福安,輕笑了一聲,問他:“你覺得當如何給她教訓?”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敢損世子的名聲,那我們就徹底污了她名聲,看她還有沒有臉在這世間活!反正如今世子段時間也沒法子娶她進門了,此女流落在外就是便宜別家,倒不如徹底了解了幹淨!”
福安自認按照自家主人慣來行事的方式,認真揣測了一番之後出了主意。
王湛又笑。
福安嘿嘿賠笑,覺得自己正切中了大王的心思,今日的賞錢怕是少不了了。
他還馬上主動請纓,願意親自帶人去處理葉初棠。那小娘子長得真挺漂亮,細皮嫩肉,笑起來的樣子可太甜了。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看,這個笑着甜如蜜的姑娘掙紮在自己身下,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樣子。
王湛臉上的溫潤笑容突然消失,冷聲道了一句:“殺。”
原本一直悄然站在王湛身後,毫無存在感的鬼三,當即抄出匕首,一刀利落刺進了福安的胸口。
福安臉上還有未來得及收斂的嬉笑,他感受到痛的時候,胸口的血已經湧了出來。
福安瞪圓眼,震驚地看着胸口的刀,轉而不解、不敢相信又絕望地望向王湛。
他嗓子眼裏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質問什麽,又因為瀕死沒力氣喊出來,窒息得很絕望。
他想知道為什麽,他跟在東海王身邊足足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盡心侍奉于他,為何,為何有一天他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然而他心裏不管有多少個為什麽,此刻沒人能給他回答。
福安整個人後栽轟然倒地。不一會兒,他身下就有一灘殷紅的血向外蔓延。他殘留着最後一絲氣息,嘴唇抖動着,不甘地用盡全力地看向王湛。
王湛如常一般,優雅般坐在桌邊,取一塊枇杷糕慢調斯文地吃着,嘴角甚至還帶着随和溫潤的笑容。
吃完一塊點心之後,王湛似乎才感覺到福安不甘的目光。
“竟然還沒死。”
王湛的笑容,如春花綻放,耀眼奪目。但于瀕臨剩下最後一口氣沒死的福安來說,是比地獄修羅還可怕的存在。
鬼三再抽出一把匕首,打算補刀。
“挖了他的眼。”
福安無比恐懼起來,一口氣咽了下去,終于死了。
接下來,王湛邊飲茶邊淡淡看着鬼三做事,從始至終都是一副溫潤的模樣,表情上未有絲毫異樣的波動。
王湛随即點名提拔了另一小厮代替福安的位置,也叫福安。奴仆的名字于他而言,不過如阿貓阿狗一般的稱呼罷了,即便他記性很好,也不願花心思去記這些卑賤之人的名字。所以他身邊的小厮,永遠只能叫福安。
“派人跟緊了葉初棠,今後我要知悉她所有的行蹤。”王湛頓了下,忽然道,“最好是安插個人在她身邊,她樂于幫助貧弱,可利用此點,戲做真點。”
鬼三應承,立刻退下。
……
蕭晏從外面折返回來的時候,聽屬下回禀說葉初棠及其父母已經離開了,便伸手接過葉初棠留下的信。
秦路戰戰兢兢,覺得陛下接下來肯定會勃然大怒。
萬萬沒想到,陛下打開信之後,看了一眼,居然笑了。
秦路覺得自家陛下改是在怒極反笑,忙戰戰兢兢勸慰他息怒。
“陛下,葉娘子雖連夜走了,可最後去的地方是京城。陛下與她雖然殊途,但最終同歸。”
秦路特意豎起兩根手指,湊在一起,寓意一對。
“王湛王修珏父子間早有嫌隙,此時時機正好,可派人去了。”
秦路沒想到皇帝陛下此刻居然想的不是情愛,而是權謀,馬上應承。
“那葉娘子那邊,奴要不要多派些人跟着?”
“她生氣了,寡人不惹她。”
蕭晏将信紙放到桌上,秦路膽大去瞄一眼,信紙上居然就寫了三個字“生氣了”。
秦路不禁失笑,葉娘子真不愧是葉娘子,耍小性兒生氣的時候都這般會說巧話,難怪在這種時候還能把皇帝陛下給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