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另一條魚來 “這誰啊?”,蜜漬梅子……
次日,隅中。
一輛以彩漆畫着輪毂的華蓋牛車,緩慢地停在了宣平侯府前。
先有青衣婢女跳下車,攙起翠簾,随後車上就走下來一位雲鬓峨峨、修眉美目的妙齡女子。丹霞上襦,纖腰廣袖,素白裙裾飄飄,不論是姿儀還是容貌該女子都出挑得叫人難以移目。
宣平侯府的劉婆子見葉初棠到了,立馬笑臉相迎,向她見禮:“夫人剛剛還跟我們念叨呢,葉娘子怎麽還沒到,她一日不見您,就想念得緊呢。”
葉初棠也對劉婆子笑,“今晨趕早就出發了,不想路遇了一幫流民,不敢冒進,這才來遲了。”
劉婆子聽聞此言,變了臉色。
葉初棠就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輕聲問:“怎麽了?”
劉婆子控制不住地紅了眼,難以再強顏歡笑。
“不瞞葉娘子,我那可憐的小女兒遭了苦頭。昨日她乘車去城外幫我取東西,哪兒知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流民,數百人一窩蜂地擁上車争搶東西,混亂之下她很難逃脫,衣裳被撕破了。跟她訂親的男郎聽說此事,昨日連夜退親,鬧得左鄰右舍都知道了。如今她一直哭着要尋死,我攔過她好幾回了。這會兒我因為脫不開身,只能求別人幫忙盯着她。”
劉婆子說完就道歉自己失禮了,趕緊用袖子擦眼角的淚水。
葉初棠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多勸她放寬心,男人沒了可以再找,怕身邊人笑話,索性換個地方,誰還認識她?”
“如果能這樣就太好了,可像我們這種卑賤的奴仆沒錢沒勢,在外沒有熟人可以依靠,哪裏走得出去?”
劉婆子說完,忽然看向葉初棠,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立刻就要給葉初棠跪下。
葉初棠馬上拉住了她,示意有話直說即可。
“我知道葉娘子是大善人,最見不得女人因男人受罪,曾出手幫過不少小娘子脫離困苦。今日不知能不能厚臉皮求葉娘子一回,幫幫我那可憐的女兒?”
“這不難,我正打算在鄰州多開一間如意坊,你若能放心她去,我自然可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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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葉娘子安排他,我放一百個心,多謝葉娘子,救了我女兒的命了!”
劉婆子還想給葉初棠下跪謝恩,又被葉初棠拉住了。
“不必如此,女人本就該多幫助女人,不過這事兒就別跟你家夫人說了。”
劉婆子立刻點頭,表示明白。
宣平候府內的桃花開得極好,比起盤舟山的桃林,這裏的桃樹被養得更加粗壯,花開得更大,顏色也更粉豔。
白衣伶人們在桃花樹下依序而坐,奏曲歌唱。衆女賓們觥籌交錯,談笑說樂。
大家吃酒寒暄夠了,就各自散開玩樂,有下棋的,有投壺的,也有手托着臉頰認真聽歌的。
如今吳歌在宣城貴族中十分盛行,這是一種自南邊傳過來的民歌曲調,歌詞內容大多跟情愛有關,或婉轉纏綿,或凄美動聽。
周伶人用他那副獨特的好嗓子唱了一首《金釵玉樹》,講的是一名苦戀鄰家男郎的女子最終求而不得的故事。
王夫人本來正與葉初棠和昌平郡主說笑,在周伶人開唱這首歌時,她就不言語了,靜默喝茶,只管聽歌。
昌平郡主從見到葉初棠開始,幾度欲言又止,她一直惦記着前日蕭晏突然現身找葉初棠的事。
昨天傍晚,皇帝那邊特意派人來警告她,不準她在葉初棠跟前道出他的身份。
昌平郡主心裏面就更好奇了,倆人到底怎麽回事?她想問又不敢問,怕自己知道得太多,死得太快。畢竟這位新帝可不像先帝那般仁厚,不僅性情暴戾,手段狠辣,行事還總是出人意料。
昌平郡主就趁着王夫人專注于聽歌的時機,拉着葉初棠去別處。
她小心斟酌措辭,問她這兩日過得怎麽樣。
葉初棠特意擡起雙臂,在昌平郡主跟前轉了一圈,活潑笑道:“我過得如何你看不見嗎?一直很好啊。”
“你這裙子可真漂亮,看着是素白的,在陽光下似有流光在閃。”
“織了些銀線進去,你若喜歡明日送一匹給你。”
“那敢情好。”昌平郡主再度斟酌措辭,“前日突然拜訪你,那個什麽叫顧晏的,是怎麽回事?”
“少時在嶺南結識的舊友。”葉初棠略過很多細節,只形容她和顧晏是偶然相遇相識。
如果她真把蕭晏曾經如何落魄的經歷講給昌平郡主聽,昌平郡主估計也不敢聽。因為那段經歷如今已然成為帝王不能說的秘辛,知道的人估計就不會活太久。
昭平郡主聽得一臉風雲變幻,笑容生硬而不自知:“呵呵呵……那你還真是運氣好,我冷眼瞧他可不是一般人呢!”
蕭晏那天看葉初棠的眼神,她可是瞧得明明白白,對葉初棠有滿滿的占有欲。
而她這位小姐妹的性情,她也清清楚楚,對外葉初棠裝得那是儀态端方、規矩優雅,實則她最是果敢不羁,喜歡活潑自在,厭惡世俗的污濁。
葉初棠的母親是雁城人,那地方原本來是一個小國,以女子為尊,後來歸降于大晉後,習俗上依舊有所保留。
所以葉初棠在她母親的教導下,在婚嫁、處世方面的想法與大晉其她女子有迥然的差異。她因為看不慣絕大多數男人的風流多情,才選擇了遲婚,甚至不婚。
如今她這位小可人兒,居然被那位性情叵測、陰鸷不擇手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帝王給盯上了。
昌平郡主替葉初棠捏好幾把汗了,她深知她的小姐妹不會喜歡去宮裏做皇帝的女人。可是能怎麽辦?偏偏她就被皇帝盯上了。
只盼着她能運氣好點,可以化險為夷了。
“你啊,別總是跳脫性子,萬事随性了。有的時候稍微收斂一點,平常遇到人多察言觀色,別得罪人了不自知,給自己和家人留條後路。”
昌平郡主要顧及自己一大家人的性命,沒辦法忤逆聖旨跟葉初棠明說,只能這樣暗中提醒她。
葉初棠當然明白昌平郡主話裏的意思,感謝她關心自己,笑着跟她道謝。
“郡主什麽時候有空,陪我去觀裏拜神?”
“我正想說呢,咱們該去拜一拜神,求保佑。”
兩人相攜回去的時候,王夫人正在用帕子拭淚。
王夫人:“歌裏所講的故事太凄美,聽得我忍不住落淚。”
“莫非是感同身受了?你心裏也有一個求而不得的故事?”葉初棠突然問。
王夫人怔愣一下,笑罵葉初棠亂開玩笑胡說。
葉初棠只笑不語。
席散後,葉初棠陪着王夫人先送走了昌平郡主。
只剩下她們兩人之後,葉初棠起先沒說話。
王夫人主動挽住了葉初棠胳膊,問她:“你前晚特意把林伶人讨回去,可是有什麽故事?”
“是有一個死人的故事,要聽麽?”
王夫人愣了一下,驚訝地問葉初棠:“林伶人死了?怎麽死的?那晚你派人突然把他從昌平郡主那裏讨回去,就為了處死他?我的天啊,你這膽子也太大了,不怕官府找上門?”
“夫人不知道官府已經找上門了?曉得我與林太守恩怨的人不多,就你們幾個姐妹。”葉初棠懶得跟她拐彎抹角。
王夫人不解:“聽你這話的意思,怎麽好像在針對我?”
“林伶人的肩頭有一特殊咬痕,上面還粘着我送出去的‘朝日’胭脂。”
葉初棠對上王夫人的雙眼,看到了裏面閃露出心虛慌張之色。
“你我都是聰明人,何必拐彎抹角,不妨直接把話說清楚。”
王夫人先裝不解的模樣看葉初棠,見葉初棠還是滿臉肯定的神色,她也懶得裝了,眼裏漸漸泛起譏諷。
“你自己還不清楚吧?像你這般大齡未嫁還叫嚣着沒男人配得上你的人,在其他人眼裏有多異類?是,你機緣好,結交上幾個能人,這就了不起了麽?終究不過是沒落勳貴,一個二等縣伯的女兒罷了,倒在我跟前猖狂高貴起來了,你——”
“行了,我知道你嫉妒我了,這類廢話可以不用再說,講重點。”葉初棠打斷王夫人。
王夫人被噎了一下,氣得不行,“你還敢在我跟前猖狂!我就不明白了,宋青之為什麽要喜歡上你這種女人,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論容貌身段和出身我比你差哪兒了?就因為我嫁過人,守了寡?”
“就因為他?”葉初棠十分無語,“你搞錯了,他不喜歡我,不過他倒是很喜歡拿我當借口拒絕別人。”
“你胡說!”
“信不信随你,但林伶人的命你得賠,是你害死了他。”
王夫人揚起下巴,理了理鬓角,“什麽林伶人?我可不熟。”
“你好自為之。”
跟這種人沒必要再廢話了。
葉初棠坐上車後,就靠着窗邊往外頭望。
熙春見自家女郎靜坐了許久都不吭聲,曉得她心情不好,就将蜜漬梅幹遞到她嘴邊。
梅子微酸帶澀,加了深山百花蜜之後,輔以少量的甘草腌漬,不僅釀出果香,還融合掉了梅子本身刺激性的澀酸口感,味道變得清新又清甜。
葉初棠連吃了三顆之後,臉色稍有好轉。
“天子巡狩,閑人避讓!”
前頭傳來嘈雜聲,葉初棠挑起簾子往外看,見路前不遠的地方正有三隊侍衛在最前方清道,之後還有式道侯開道,跟着就是司馬車駕以及步兵。
果然是皇帝出巡的儀仗。
“把車拐進小路去。”葉初棠話音剛落,就有兵卒來到車前,詢問車內人身份。
車夫就如實告知。
“車快讓了,人都跪在路旁迎駕。”
此時已然有兵卒在路邊列隊,看管着衆百姓。
葉初棠自然不能躲在馬車裏不見人,只好下了車,依言在路邊跪地等候。
“救命啊!救救我!我不想被賣去妓院,求求你們救救我!”一名容貌俏麗的女孩突然從路邊沖了出來,哀求路邊的兵卒。
随即就有三名男子跑來擒住她,然後道歉,順手就打了女孩三個巴掌。
葉初棠瞥見那女孩年紀不過十二三歲,頭頂有一點點淡淡的金光。
女孩哭得淚水連連,發瘋一樣再次掙脫三名男子的束縛,喊救命。
“膽敢喧嘩者,斬!”
皇帝的辇毂馬上就駛來了,兵卒可不想被連累受罰送死,抽出腰間的挎刀就朝女孩砍去。
負責擒她的三個男人吓傻了,不敢吭聲。
“住手!那是我婢女。”葉初棠立刻起身,呵斥那兵卒停手。
兵卒瞪向葉初棠。
“我是二等縣伯之女,這是我的婢女,剛才受我之命去買東西了!”葉初棠拉住女孩的手,将她護在身後。
“怎麽回事?陛下的車辇馬上到了,怎麽還吵?忤逆者怎麽處置用我多言麽!”李麟騎馬過來,呵斥兵卒無能。
兵卒立刻欲揮刀向葉初棠。
“住手!”
李麟眼睛發直地看向葉初棠。
他揉了揉眼睛,又确認一遍葉初棠的臉之後,立刻跳下馬,向葉初棠行大禮。
“恩公,沒想到在這遇見你了。”
葉初棠微微側目,看向身邊的熙春,用眼神問她:“這誰啊?”